第13章 行辕交锋(2)
小田和二的翻译这时上前一步,沉声道:“潘司令,我们已经谈到合约了,现在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可别忘了我们所做出的诚意让利。”
潘烨霖眼中精光一闪,故作为难地道:“哎呀,这做生意嘛,我们自然是看哪家的条件好,就跟哪家做,听听也无妨嘛,是不是?”
小田冷笑一声,对翻译说了几句话,然后径自大喇喇地走到左侧坐下。
那翻译说道:“小田先生说,我们倒要看看这美国人能开出什么好的条件来,不过我们先前说过的,过了今天,前面的让利便全部作废!”
这威胁的语气令一众人等均是不爽,却也无可奈何。
叶蕴仪转头对杰森说了两句话,径直引杰森坐下来,她才走到中间,挑眉笑道:“既然时间如此紧张,不如将日本人的合约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如果我们能做到,我们再提,如果做不到,我们转身便走,如何?”
其实叶蕴仪在偏厅中听几个日本人谈话后,心里早已有了数,只不过不愿在日本人面前先露了自己懂日语的底,这才向潘烨霖要合约来看。
潘家军的人听叶蕴仪这样一说,都认为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既多给了自己一个机会,也不耽误日本人的时限。
潘烨霖一挥手,曾副官立即将合约递到叶蕴仪手上。一时间,整个厅里鸦雀无声,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叶蕴仪身上。
叶蕴仪大致一翻合约,随即冷冷地一笑道:“潘司令,这个合约一签,你便不怕背上一个卖国贼的骂名吗?”
潘烨霖一凛,他不由有些恼怒地向潘启文看去,只见潘启文正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目光灼灼地看着叶蕴仪。
潘烨霖无奈地转过头来,他双手一握木椅扶手,沉声问道:“哦?此话怎讲?”
叶蕴仪啪地一声合上合约,那声音不大,却令所有人心里一跳。
只见叶蕴仪眼中一片凛然之气,正色道:“这与外国人合作开矿,一为得到这生铁为我所用,二为学习技术,第三才是利润!”
“而这个合约中,日本人获得20年的开采权,我们一不得过问开采出来的铁矿石的去向,二不得干涉他们如何开采,而日本人每年只像征性地固定向军政府交纳5万两白银,这不是生生将我们宝贵的资源贱卖与日本人,是什么?”
只听一个军需官道:“我们什么都不做,一年便收了5万两白银,何来贱卖之说?”
叶蕴仪冷冷一笑道:“咱们这个矿,铁含量高达百分之五十以上,全世界都罕有,仅仅开采出来的铁矿石,便可卖到千两白银一吨,按目前日本人的开采技术,他们每年可开采至少20万吨,仅卖铁矿石,便可至少每年有2亿两,而你们只收这区区5万两,不是贱卖是什么?”
听了这个数字,所有人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不干涉他们如何开采,不限制开采量,不用20年,他们便可将这矿山搬空!”
叶蕴仪来回踱了两步,这时不由拔高了音量,直视着潘烨霖:“咱们最缺的是钢铁,修铁路要钢铁,造武器要钢铁,发展工业要钢铁,而这铁矿挖完了就没有了,我们有这样好的资源,却任由日本人搬走,这不是卖国是什么?”
她目中的气势竟让潘烨霖有不能逼视之感,他有些恼火地偏了头,却见潘启文正与黎昕兴奋地交换着眼神。
潘启文等人原本对铁矿市场和技术并不了解,先前只是考虑到自己没有技术,有人开采就行,加上那4000条枪的诱惑,却根本没有考虑这么深远,而叶蕴仪的一番话却犹如醍醐灌顶,一下子惊醒了所有人。
尤其是叶蕴仪最后那段话,令潘启文父子以及黎昕立时想到,如果这铁能成钢,再能自己造枪,那…?几个人不由同时交换了一个兴奋的眼神。
此时潘启文心中起伏,再也掩饰不了眼中的热切,对叶蕴仪说道:“那么美国人又是怎么个说法?”
叶蕴仪这时放松了表情,微微缓和了语气,笑道:“杰森先生愿意以技术和设备入股,与军政府合作采矿,同时,他可以帮助找到冶炼技术、人才和设备,就近炼钢!所得利润分成比例可以再谈。”
“就近炼钢”几个字,让潘家父子眼中一亮。
这时,小田和二气急败坏地说了一席话,那翻译道:“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难!这采矿和冶炼,需要大量资金投入,你们有吗?”
叶蕴仪笑道:“这就不劳小田先生费心了,我们自有办法!”她转头对潘烨霖笑道:“至于资金问题,我们已有解决办法,请司令放心!”
潘家父子知她不愿在日本人面前多说,便也不再追问。
这时,日本翻译又冷冷地说道:“我想那4000条枪是你们目前急需的吧?美国人搞得来吗?”
潘烨霖一边的人一时尽皆沉默。
却听叶蕴仪轻轻一笑:“难道大家不觉得奇怪吗?日本人自己会造枪,为何却舍近求远,不送自己生产的三八式,却要送德国造的驳壳手枪和毛瑟步枪给潘司令呢?”
听了这话,所有人心中都是一凛,心道只怕这其中还有蹊跷。
叶蕴仪这时面色一冷,缓慢而沉重地说道:“我听说,有日本的商社,大量收集各国作废的枪支,稍将外表翻新,便当新枪卖出去,利润可是不小呢!只不知这样的枪,真打起仗来,能不能用呢?”
潘家军中的人闻言不由惊怒交集,对叶蕴仪的话深信不疑,而那军需官更是怒道:“难怪上次日本人卖给我们的那批毛瑟步枪时常卡壳,我们还道是士兵不会用!”
叶蕴仪走到杰森旁边的座位坐下,轻轻一哂道:“这小田先生可真是会做生意啊,恐怕后续让利一成的枪,也是这样来的吧?只怕他的成本连这一成都不到呢!真当潘司令您是冤大头呢!”
这时,只听小田和二傲慢地说道:“各国政府与我们大日本国有协议,不得出售军火给中国军人,你们要想买好枪,只能通过我们,潘司令,你不想以后断了这条路吧?”
潘家军的人一时惊疑不定。他们的枪大多是中国自己小作坊仿造的,最好的也不过是汉阳造,而这汉阳造也不是说买就买得到的,如果再断了这洋人的枪这条路…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转向叶蕴仪,这一刻,俨然她倒成了他们的主心骨。
叶蕴仪左手端起桌上的茶碗,右手揭开盖子,轻轻拂了拂水面,抿了一口,这才不屑地一笑:“哦?且不说各国政府与日本这协议能维持多久,有没有阳奉阴违的事,至少我所知道的,这手枪便不在协议之列,这驳壳枪嘛,上海和广州都有德国的商行在卖。至于其他的,我想,只要有钱,还怕没人做生意么?”
她眼中的轻视,令所有人都对日本人似乎不那么在意起来。
她将茶碗往桌上不轻不重地一放,那茶碗与底碟之间发出一声清冷的碰撞声,在这安静的气息中显得异常的突兀。她面色一冷,笑道:“便是小田先生,做这枪的生意,只怕也是瞒着贵国政府的吧?”
小田和二不由脸色一白。
叶蕴仪神色一正,她站起身来,转向潘烨霖,双目炯炯,掷地有声地说道:“潘司令,有铁有钢了您还怕造不来枪吗?您真甘愿做这杀鸡取卵之事,永远受制于人吗?”
一席话令所有人心中一震。
潘烨霖敲了敲手中的烟杆,对小田和二笑眯眯地说道:“小田先生,我看今天这合约是签不成了,要不你先回去,容我们再商量商量?”
小田和二领着一干日本人,硬梆梆地甩下一句“你们会后悔的!”便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小田一边走,一边对身旁的人狠狠地说道:“去查查那个女人是什么人?绝不止翻译那么简单!”
潘启文见叶蕴仪刚才精力高度集中,这时已是累极,不由心疼不已。同时又暗自思忖,如要再继续谈下去,恐怕自己身份立时就要戳穿,正踌躇间,却听潘烨霖唤着他的字号说道:“德众啊,既然这日本人谈不了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回头你全权负责,跟这位杰森先生谈合作的事。”说完转头对其他人说道:“唉,今儿个真他妈的累,没想到这些个小日本这么多的弯弯绕,曾副官,咱们走!”
其他人一边奇怪这司令怎么突然唤起了这少爷的字号来,一边跟着向外走去。
潘启文会意地一笑,对着杰森伸出手去,说道:“杰森先生,你先住下,我们回头再谈。”
潘启文招手叫过早就战战兢兢候在一旁的文四道:“你去找人安排杰森先生在行辕中住下,照顾好他的衣食住行,另外,派几个人保护他的安全。”
说完,他似笑非笑地瞟了叶蕴仪一眼,叶蕴仪忙用英文跟杰森说了,杰森伸出手与潘启文握了握,又拉过叶蕴仪的左手,在她手背上轻轻一吻,转身随文四出去了。
潘启文一下子沉了脸,对叶蕴仪叫道:“你跟我来!”
叶蕴仪莫名其妙地跟着他进了里间书房,潘启文将门别上,一把抓起她的手,将她拉到一个洗脸架前,将她的左手按进盆里,恨恨地揉搓起来。
叶蕴仪有些哭笑不得地道:“人家那是礼貌!”
潘启文却阴着脸:“那也要洗!”
叶蕴仪看着他仔细地洗着手,再拿了毛巾给她擦干,不由皱眉道:“哎哎,这谁的毛巾啊,干净不干净的?”
潘启文鼻子一哼:“这里就我一人办公,你说谁的毛巾?”他抬起眼皮横她一眼:“难不成,你连我也嫌?”
叶蕴仪抽回手,仔细打量起这个房间来,只见这书房足有外面议室厅一半那么大,书桌、书架,就连那洗手架,都是花梨木制成,架子上还有精致的雕花。
她不由笑道:“哎,你这办公室可比当初广州军校校长的都气派。”说着,回过头来看向他,却不由一愣,只见他直勾勾地盯着她,脸上那复杂的表情让她心里沉沉的。
她伸出手,戳戳他的胸口,笑道:“哎,好歹我今天也算是帮了你吧,老黑着个脸做什么?”
他却一把抱住了她,低沉地问道:“日本人有诈,是你听到他们说的吧?那么那些有关铁矿的事,你是问过杰森了?”
叶蕴仪点点头笑道:“他们定想不到居然有人能听懂他们的话,很多问题,我也是临时抱佛脚现问的杰森。”
潘启文又道:“那关于那些枪支贸易的事呢,以前我怎么不知道你懂这些?”
叶蕴仪笑道:“你去北伐后,我就去了广州军政府的军需处帮忙,这些都是了解的。你们现在的问题,广州军政府也都遇到过。没想到今天居然也用上了。我这些天看地方志,脑袋里总想着怎么才能做到武器自给自足就好,可巧就碰到了杰森。”
潘启文点点头,保持着前面的语气问道:“小田临走前对那翻译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叶蕴仪笑道:“他让那翻译……”,她一怔,略停了下,继续说道:“他让那翻译回头再找日本领事。”
潘启文猛地挑起她的下巴,眼神犀利地盯着她,厉声说道:“编!你再编!那小田虽是对着翻译说话,可他的眼神却是恶狠狠地盯着你!”
叶蕴仪一惊,心中却是一暖,知他紧张自己,此时却也不敢隐瞒,老老实实地道:“他让那翻译查我的身份来着。”
潘启文点点头,冷笑一声道:“明儿个我便派人告诉他们,你是我的人,这里是我的地盘,谅日本人也不敢明目张胆地乱来!”
顿了一顿,又对叶蕴仪凶巴巴地说道:“你以后出门,切不可脱离文四的视线!”
叶蕴仪将头轻轻地埋在他胸口,柔柔地说道:“启文,我会保护好自己,哪怕是为了你,为了蕴杰,我也会好好地保护自己。”
潘启文在她头顶沉沉地说:“蕴仪,那样的失去,经历一次就够了,我不会让自己再经历一次!”那轻而坚定的话语,让叶蕴仪心里酸酸胀胀的。
送走叶蕴仪,潘启文急急地在书桌上翻找起来,当他抓起一个白色信封时,不由长长吐出一口气,他坐下来,眼睛盯着那信封上的落款地址,右手食指轻轻敲打着桌面。
那是上海武义社老大冯啸天前两天寄来的信。
他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别人都道他是为了林婵凤,用50条枪换了一条披肩,但这冯啸天却清楚,那披肩只不过是个要他收下这50条枪的借口,同时也收下了潘启文送他的这个天大的人情。
他一见冯啸天,便知他是个人物,上海是个举足轻重之地,如若能布下一个有用之人,只有好处。更何况还有省城袍哥龙头老大的介绍。
因此,当冯啸天提出要向他买20条枪,让他开价时,他却只说四姨太看上了那条披肩,又道有钱难买心头好,这条披肩既然是四姨太看上的,可值得50条枪。
冯啸天也不矫情,当即收下。临走之时,潘启文又送了他五千两黄金做盘缠,实际是资助他东山再起,并以袍哥会之礼,与他结拜为异性兄弟。
那冯啸天正是走难之时,得他如此相待,怎不感激涕零?他却叮嘱他为以后方便起见,不可暴露二人关系。
冯啸天凭着那50条枪,很快在上海打开了局面,写这封信来的意思,便是说当初走难之时得潘启文以诚相待,以前说话没有底气,便什么也不说。如今硬气了,只要有任何差遣,武义社万死不辞云云。
潘启文皱着眉,犹豫再三,几次提笔,却又搁下。他往后一仰,闭上眼,眼前赫然竟是叶蕴仪一个绝决而冷漠的背影。他猛地张开双眼,咬咬牙,再不迟疑,刷刷刷地写下一封信,装进信封,封好口,再叫道:“来人!给我把刀疤叫来!”
刀疤垂手而立,潘启文将手上的信递给他:“你亲自跑一趟上海送这封信。记住,要亲手送到冯老大手上!”
“另外,你带两队身手好的人,分头去办两件事……”他对刀疤吩咐完这番话后,又叮嘱道:“切切记住,时间上不可出一点差错!且要绝对保证安全!”
刀疤应下,正要离去,却听背后潘启文戾声道:“这事要是出了一点差错,或是走漏了一丝风声,你自己提头来见!再想想你家老娘和妹子!”刀疤一凛,忙回头再次弓身应下,方才离去。
刀疤离开之后,潘启文别上门,回到房间正中,站直了,突然间双膝一弯,扑通一声,朝着南方一跪,重重地叩下首去,口中喃喃叫道:“爸、妈!启文不孝!启文定当手刃凶手,为你们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