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门掩重关
潘启文一惊,他一挥手止住小厮,沉声道:“你先去前院儿说一声,我就来。”
他再看一眼叶蕴仪,只见她兀自红着眼,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潘启文叹口气,上前一步,环抱住她,柔声哄道:“蕴仪,对不起,刚才是我不好。只是这军队的问题,我自有我的想法,我现在先出去一下,等回来再给你细说,好不好?”
叶蕴仪却手一撑,离开他的怀抱,迅速向后退开两步,头偏向一边,并不理他。
潘启文神色一黯,似犹豫了一下,他还是解释道:“我估计是潘司令收到风,知道我们遇险,来探望来了,我先去一下,回头我们再说,好吗?”
叶蕴仪自小所受教育,自是分得清轻重,她勉强压下心中千回百转的念头,抬起手背,抹了抹眼睛,抬起头来,理智地说道:“既然司令夫人也来了,我也换身衣服出去一下吧,要不然多不礼貌!”
潘启文眼神一闪,忙拉住她,笑道:“不用了,你今天累了一天,再说,你现在未必能跟他们说到一起去,到时话不投机,反而不好。你先休息,我让他们给你打水洗漱,我去去就来?”
叶蕴仪心中也正烦乱,能不去自是最好,便不再吭声,也不理他,径直默默地打开衣柜,拿出家居衣服,准备换衣服。
那层薄薄的轻纱一下子仿如将二人隔成了两个世界,潘启文看着那白色纱缦中朦胧的身影,他只觉心里咯得慌。
他却没有时间再来哄她,只好一跺脚,转身快步向外走去。刚走出门口,就听到房内传来隐忍的哭泣声。
前院正厅,正对厅门的方桌上,一条长烟杆大喇喇地横放在上面,一身长衫的潘烨霖,眉头紧蹙,正在厅中不耐烦地踱来踱去。
他的夫人黎芙铮,一边吹着茶碗里的茶沫子,一边轻声说道:“你晃得我头晕,能不能消停会儿?”
潘烨霖立即顿住了脚步,有些紧张地看向她,急急地问道:“可是心悸的毛病又犯了?”
黎芙铮白了他一眼,把茶碗往桌上一放:“只要你们爷俩儿不给我添堵,我就什么毛病都没有!”
潘烨霖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黎芙铮也不看他,低下头,瞄了瞄自己身上那件湖绿色的对襟衫,轻轻地掸了掸衣摆,似不经意地问道:“昨儿个宿在哪儿了?”
潘烨霖眼中闪过一丝惊慌,黎芙铮轻轻一笑:“那百合会馆的巧姐儿,模样很不错?听说那体态,还是个好生养的,要不要给你纳回家来?”
潘烨霖拈着烟丝的手指头一抖,几粒细细的烟丝便掉了下来,他抬头笑道:“你还不知道我吗?我也就是跟他们几个听个曲儿啥的,哪有那心思?”
黎芙铮端起茶碗,不置可否地笑笑:“是啊,要不是你当初答应过我这母老虎绝不纳妾,现在恐怕跟咱家儿子一样,早娶了十几房姨太太了吧?”
潘烨霖脸上泛起一个苦笑:“你这是哪儿跟哪儿啊?这些年,我在外面风光,在家对你怎么样,你会不知道?再说,咱们儿子不是已经回来了嘛?还提那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做啥?”
黎芙铮抢过他正要放到嘴上的烟杆,往桌上一搁,鼻腔里重重地一哼,说道:“儿子人是回来了,这姨太太也一房一房地娶进门来,可他硬是不肯与黛儿圆房!现在倒好,又在外面养一个,连家门也不回了!你让我怎么对得起黛儿死去的父母?”
潘烨霖总算明白了黎芙铮的意思,忙笑道:“我说夫人,你到底要我怎样做,你就明说好不?别搁这儿东打一棍子,西敲一榔头的,整得我一身的冷汗!”
黎芙铮这才正色道:“黛儿老大不小的了,背着个潘家少奶奶的名,却是有名无实,你得想法子让他们两个把房圆了!”
潘烨霖那浓密的眉毛皱在了一起,脸上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黎芙铮瞪他一眼,正要再说,却听门口传来自家儿子那阴沉沉的声音:“这事儿,你们想都别想!”
见到潘启文,黎芙铮再没了先前拾掇潘烨霖时的淡定,她急急地起身,迎上去,拉住潘启文的手上下打量,见他无恙,这才笑道:“阿弥托佛,还好你没事!”
潘启文阴沉着脸点头招呼:“爹、娘,我没事!”
潘烨霖皱了眉,沉声道:“怎么回事?谁这么大胆子,敢在这潘家集动你?”
潘启文心中记挂着叶蕴仪,没心情多说,他看了看潘烨霖,说道:“这事说来话长,我已安排人去查,得空我到行辕与你细说。”
黎芙铮转头横了一眼潘烨霖,拉着潘启文的手,不以为然地说道:“儿子,你这十九姨太娶了便娶了呗,干嘛要养在外面?不如领回家去住?”
潘启文扶着黎芙铮在主位上坐下,他退后两步,突然便双膝一弯,对着二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潘烨霖和黎芙铮都是一惊而起,双双叫道:“天一,你这是做什么?”
潘启文挺直了背,神色坚定刚毅,他直直地看向前方,说道:“爹、娘!我要取消与黛儿的婚约!”
潘烨霖瞄了一眼黎芙铮,一拍桌子,喝斥道:“胡闹!”
黎芙铮一边起身弯腰去扶他,一边急道:“儿子,你先起来,咱有话好好说!”
潘启文轻轻挥开她,神色凝重地说道:“住在这里的不是什么十九姨太,她是我在广州明媒正娶的妻子叶蕴仪!我们结婚是有国民政府颁发的婚书的!当时,我还特意登了报!”
黎芙铮一呆,有点不知所措地向潘烨霖看去。
潘烨霖皱眉道:“不是说那叶家小姐已经没了吗?现在这又是怎么回事?”
潘启文眼中星光闪烁,一丝喜悦在他眼中流转,他说道:“那是误传!她还活着!”
黎芙铮和潘烨霖都有些无措地对望一眼,重新落了座。
他们是眼见过潘启文那一段颓丧、荒唐的日子的,那时,别说只是娶个媳妇儿,就是让他们拿命来换儿子的快活,只怕也是肯的。这时听说是叶蕴仪死而复生,不由都又惊又喜。
黎芙铮先前还要潘华霖想法子让儿子与黛儿圆房,这时却也没了主意。
潘烨霖自是了解夫人心思,他倾身向前,试探着问潘启文:“不如让这叶家小姐与黛儿同为正妻,不分大小,如何?”
潘启文却一梗脖子,冷冷地道:“潘家就我一根独苗,这么多年,娘可允过爹纳妾?更何况还两个正妻?娘你愿意吗?爹你又敢想吗?”
那潘烨霖在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对黎芙铮这青梅竹马、患难与共的夫人情有独钟。
加之算命的说他离不得黎芙铮,否则不仅一事无成,还会有血光之灾,因此,他对这夫人一直是又爱又怕,偶尔出去偷偷腥还可,但绝不敢闹到夫人面前,否则,那一定是里子面子全失,为这事儿,他也曾头疼不已。
如今被儿子戳中痛处,失了面子,立时脖子上青筋爆绽,他抓起桌上的烟杆,没头没脑地向潘启文敲去:“个龟儿子!老子和你娘的事,是你能说三道四的吗?”
潘启文脸上没有丝毫惧色,他头一偏,一把抓住落下的烟杆,紧盯着黎芙铮,低叫道:“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娘,你都不愿意的事,蕴仪怎么可能接受?再说,对黛儿也不公平!”
黎芙铮突然展眉一笑道:“儿子,你这十八房姨太太娶都娶了,现在来说这个,是不是有点晚了?”
潘启文脸上一僵,他摇摇头,定定地说道:“除了林婵凤外,我并未碰过其他女人,这些都不算!”
黎芙铮和潘烨霖齐齐惊呼道:“什么?”
黎芙铮跌足道:“我说这么多女人,怎么肚子都没动静呢,唉,你这死孩子,你娶这么多回来,都只看不动?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潘烨霖瞟了一眼黎芙铮,沉声道:“可是这黛儿的父亲当年为救我而死,你娘当初没奶,是黛儿的娘狠心从昕儿口中省下来喂的病中的你,她临终前更是将他兄妹二人托付给你娘,如果就这样休了黛儿,你要她以后怎么嫁人?”
潘启文脸一沉,说道:“当初我就不同意这门婚事,我也跟黛儿说得很清楚,我只待她如妹妹一般,那时我之所以逃婚,便是不想误了黛儿终生!”
“当初我逃婚,黛儿并未与我圆房,这事人尽皆知,她又是我潘家最尊贵的三小姐,只要她愿嫁,自有大把人愿意娶!”
说到这里,他略顿了一顿,又道:“至于黎昕那里,我自会去说!”
整个厅房里一时寂静无声,黎芙铮沉吟半晌方道:“这事我得问过黛儿再说,还有昕儿!”
潘启文见娘亲松了口,心里一松,这才站起身来。他不敢让两人在此久留,于是笑道:“爹、娘,我送你们回去吧?”
潘烨霖却沉了脸,道:“你媳妇儿呢?难道公婆来了都不要拜见的吗?”
说完,他悄悄向潘启文朝黎芙铮的方向呶呶嘴,打了个眼色。
潘启文嘴边挂起个苦笑,他如何不知他家老爹是要他趁这个时候让娘亲认下这个媳妇儿来,可现在这种状况,他怎么敢让蕴仪见他们?
他低头想了想,干脆明说道:“爹、娘!我在广州时名叫潘启文,蕴仪至今不知我就是潘家少爷潘天一!”
潘烨霖一下子黑了脸,叫道:“怎么?难道我潘家还配不上她吗?”
潘启文神情一黯,他低垂了眉眼,直接说道:“当初我若不隐瞒身份,根本便不可能娶得到她!”
潘烨霖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烟杆啪地一声摔到了地上,只听他粗声骂道:“混帐,为个女人,你怎么不把姓也改了?”
黎芙铮也一脸不满地道:“这嫁都嫁了,现在就算知道了,她又能怎么样?”
潘启文轻笑一声:“娘,你以为她是那种只以丈夫为天的旧式女子吗?你知道现在有一种东西叫离婚吗?”
黎芙铮完全不能理解地睁大了眼:“难道她还能为了这个,休了你不成?”
潘启文眼神迷蒙起来,他转头直直地看向厅外暮霭沉沉的天空,茫然地说道:“我也不知道她会怎么样?可我就是怕!娘,我真的是怕!我再也死不起一回了!”
他声音中的凄迷,让黎芙铮心中一紧,尤其是听到那个“死”字,更是令她心惊胆颤。
她讷讷地道:“她既然嫁了你,解释清楚就是了。”
潘启文冷冷一笑,完全没有底气地说道:“解释?怎么解释?她一来,就看到潘家少爷娶了18房姨太太,如果再知道潘家大院儿中还有一位少奶奶,以她的性子,怎么可能接受得了?”
“更何况,”说到这里,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慌:“我隐瞒身份娶了她,却为她家带来杀身之祸 ,很可能她父母便因我这潘家少爷身份而死!”
潘烨霖正弯腰去捡烟杆,听到这话,不由一惊,直起身来,急道:“她的父母是怎么死的?与你的身份又有什么关系?”
潘启文背脊一挺,看向潘烨霖,郑重地说道:“蕴仪父母是被炸死的,这其中牵扯甚多,我已派人去广州查。你现在,一是要小心你身边的人,二是要小心百合会馆!”
潘烨霖一凛,他知事关重大,儿子不肯详说,他也不细问。
黎芙铮一门心思在这没见过面的媳妇儿身上,见儿子如此为难,心疼得紧,她一想到儿子所说“再死一回”的可能,便惊得心肝儿颤。
她这时哪还顾得上黛儿,不由急道:“那你准备怎么办?就算我们这做公婆的不计较,可你这样的身份,潘家集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又能瞒得了她多久?”
潘启文直直地盯着黎芙铮道:“我现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娘,只要你们肯配合我,我总是有办法的。所以娘,与黛儿的婚约,是一定要解除的!还必须送走那些个女人!”
黎芙铮咬咬牙,点头道:“好!只要你好好儿的,我去跟黛儿说!”
潘启文不由舒展了眉头,上前抱了抱黎芙铮,恳切地道:“娘!谢谢你!”
松开母亲,他又说道:“只是目前这事,你们心中有数就好,安全起见,潘家大院儿里那些女人面前,也不要提起蕴仪的身份。”
潘烨霖了然地问道:“所以你派人回来只说是娶了第19房姨太太,是为了你这媳妇儿的安全?”
潘启文转头看向潘烨霖,点点头说道:“爹,你不是一直想让我去省城接掌司令府吗?我准备把这边的事处理一下,就带她去省城!让她先远离潘家集这个是非之地,再慢慢让她接受我的身份!”
黎芙铮突然拍拍他的肩,笑道:“嗯,这样也好!儿子,我告诉你,管他什么新式旧式,这女人呐,只要有了孩子,便是绑住了一辈子,想走也走不了!”
对于再次失去蕴仪的恐惧,这两天直逼得潘启文要发疯,母亲的话令潘启文眼睛一亮!
他一扫先前的沮丧,哈哈一笑道:“好!爹、娘,只要你们肯配合我,暂时稳住她,我一定让你们尽快抱上孙子!”
放下心中的焦虑,思路便一下子清晰起来,潘启文突然想起了先前与蕴仪的争吵,笑道:“爹,蕴仪一来就看到了我们军中弊病所在,她说,我们最大的问题是在供给这一块受制于人,靠洋人和士绅资助以及盘剥百姓,不是长久之计,这是需要一个国家机器所提供的,这是我以前没有想到的。”
他略为激动地说道:“我们可以改革税收,建立自己的工厂和贸易体系,还可以与洋人通商,只要在经济上强大起来,咱们便谁也不惧!”
说到这里,他抿了抿唇,眼睛晶亮:“蕴仪学的是经济,又懂外语,她便可以帮我!”
潘烨霖虽然对潘启文所说的有些个名词不太懂,但意思是大致明白了,他以一种激赏的眼光看向潘启文,一拳擂上他的胸口,爽朗地大笑:“好小子!虽然你说的我没完全整明白,但只要能解决咱们的军需,你尽管去做!”
潘启文闻言不由会心一笑,那一口白牙晃花了黎芙铮的眼,这一年来,黎芙铮头一次见到儿子如此开心的笑容,不由一下子红了眼,拉着他的手,哽了声音道:“儿子,只要你好好儿的,娘怎么样都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