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桦烛影微红玉软(3)
紫曦笑道:“这话皇上只会听太后的,太后还是亲自说与皇上听吧。”
太后略一沉思,又看了看锦瑟,方道:“也好,趁着这孩子今日进宫,今日午时哀家设宴,你去传秦王和秦王侧妃,皇上和宁王那边也派人知会一声。”
闻言,锦瑟几乎立刻就想到了那一大桌子人围坐在一起,却各怀鬼胎食不下咽的情形,心头忍不住微微一悸,深吸了一口气后,忙的抛开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垂了眼眸温婉的笑:“多谢太后。”
却万万没有想到,这餐在她想象中已经够苦的午膳,居然能够苦绝!
“秦王驾到——”
接近午时,已经在寿康宫憋闷了一整个早晨的锦瑟终于听到这一丝异于寻常的响动,却只是万万没想到当先来的人竟然会是苏墨!
见了苏墨,一直冷冷淡淡的太后倒是难得笑了起来,蔼然道:“阿墨,你来得倒还算早!”
苏墨看了锦瑟一眼,方才笑道:“巴巴的在宫中等到晌午,听闻母后宫中有好吃的便赶过来了。”
他一面说一面走到太后旁边坐下,不拘小节的模样引得太后抬手敲了他一下:“多大的人了,还总是这样没正形!”说完,却还是转头吩咐紫曦,“把御膳新呈上的翠玉金丝糕给秦王尝尝。”
紫曦转头便呈了一迭糕点上来,苏墨拈了一块放进口中,慢慢品了,笑道:“母后宫中的东西,果然就是好。”
太后又轻轻敲了他一下:“昨日御膳房才呈上这种糕点,哀家想着对你的胃口,便特意为你留了。你既喜欢,便让御膳多做一些。”
这两人,明明不是亲生母子,感情倒似乎比亲生母子更融洽。锦瑟不动声色的看在眼中,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却再次止不住的泛滥开来。
又听太后问道:“溶月呢?怎么没同你一起来?”
“溶月近来身子不太好,怕是有些日子不能进宫向母后请安了。”苏墨逐渐敛了笑意,淡淡道。
太后似是微微一怔,随后竟克制不住的叹了口气:“这些孩子,一个个年纪轻轻的,怎么身子总是爽利不起来。”说完,她突然看了锦瑟一眼。
锦瑟不解其意,忙道:“回太后,妾身身子很好。”
苏墨倏尔勾起了唇角,笑得意味深长。
锦瑟眼神触及他脸上的笑,便蓦地想起早上太后所言“开枝散叶”的话,蓦地便红了脸,心里无不愤恨的转开了脸。
“母后,先行传膳吧,锦瑟一早便进了宫,此刻也应该饿了。”苏墨慵懒带笑的声音再度响起,“皇兄与三弟去了工部巡视,大概赶不及回宫用膳了。”
锦瑟万没有想到这顿午膳竟然会只与这二人吃,当下心里便存了告退的念头,可是一抬头触及太后清冷的眸色和苏墨邪肆不羁的笑意,心底的倔强便膨胀开来。
于是这一餐饭,食不知味也就罢了,偏还要对着一个自己极度厌恶,一个极度厌恶自己的人,锦瑟觉得,自己从前十几年的人生里,从没有吃过这样苦的一餐。
太后胃口似乎也不是很好,吃到一半便搁下玉箸,见苏墨胃口正好,便道:“哀家有些乏了,先去歇息片刻,你们继续用。”
太后一走,锦瑟也立刻就搁了筷子。
苏墨抬眸看了她一眼:“不合胃口?”
“菜倒是极好。”锦瑟看着他淡淡的笑,“只可惜胃口已经倒了。”
闻言,苏墨竟也不以为忤,反而转向旁边的侍女:“可曾备有冰镇酸梅汤?给宁王妃呈一碗上来。”
一旁的侍女应了一声,片刻之后果然为锦瑟呈上了一碗精致诱人的酸梅汤。
锦瑟也不客气,尝了一口,果然冰凉爽口,只觉心中也微微通畅起来,眼前的人,似乎也不再如先前那样不顺眼。
其实他一直以来待她都算是客气有礼,无论是三年前还是现在。只是这两段时间中突然便隔了姐姐的生死,锦瑟心头的那口气无论怎样也顺不起来。
“你还记得我姐姐么?”锦瑟只觉自己是魔怔了,突如其然的便开口问道。
苏墨抬头望了她一眼,却半分讶然也无,只是略略一笑:“自然记得。”
“记得多少?”锦瑟紧紧追问道,“仅仅还记得她的死吗?”
苏墨忽然看了一眼她面前摆着的酸梅汤,没有回答。
“可是我还记得。”锦瑟也不等他回答,继续道,“我记得我小时候,时常看见你来府中找姐姐。那时候你们还没有成亲,可是你们在一起的时候真是开心。可是为什么,等到姐姐嫁给你,所有的一切就都变了?”
苏墨眼中的波光淡淡的凝在一处,看向锦瑟:“你记得我从前常去找你姐姐?”
锦瑟看着他,半晌之后,忽然自嘲一般的笑起来:“原来你已经忘记了。姐姐真傻,我真傻……”
苏墨听了,嘴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然而目光却愈发的深凝了。
正在此时,殿外突传:“宁王驾到——”
苏墨抬起头来,眼中波光已经散开,慵懒的笑着看向殿门口。
苏黎大步而入时,锦瑟正背对着他坐着,仿佛没有察觉到他进来。他径直与苏墨打了招呼,在锦瑟身边坐下时,方才发现锦瑟一直低着头,鼻尖微微有些发红。
苏黎眉心一拧,抬眸看了苏墨一眼,苏墨却仿佛没有看见一般,捏着酒杯兀自饮酒。苏黎这才又看见锦瑟面前摆着的酸梅汤,取过来看了一眼。
锦瑟这才惊觉自己身边多了个人,抬头看时,便正对上苏黎凉淡的眼神。而苏黎的目光,便始终停留在她波光盈盈的眼中。
锦瑟忙的展颜一笑:“王爷来了。”
她大概是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异样,所以还像寻常那样肆无忌惮的笑,可是这一笑,眼中的波光忽而便凝成泪,顺着脸颊滑了下来。锦瑟一惊,忙的拿手去擦。
苏黎转过了头不再看她,沉着脸吃东西。
苏墨见状,却忽而一笑,不避嫌的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来,放到锦瑟面前。
锦瑟还没弄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一面用手捂着眼睛,一面抓起那张丝帕,负气的朝苏墨扔了回去。
苏黎的脸色,忽而便更冷了。
恰逢紫曦自太后寝殿中走出,见到苏黎,低身行了礼,笑道:“原来宁王已经来了。太后刚刚还念叨怕您一忙起来便又顾不上用膳,这下可不用担心了。”语罢,她目光忽而触及锦瑟,不由得讶然道:“宁王妃这是怎么了?”
锦瑟只觉脑子昏昏沉沉,张口欲答,却忽然发觉自己连说话都变得很艰难,舌头仿佛不再属于自己。
苏黎抬起头来,淡淡道:“她喝醉了。紫曦,扶她到暖阁里休息。”
紫曦忙的上前,一看摆在锦瑟面前的那碗酸梅汤,顿时蹙眉跺脚:“哪个宫婢这样糊涂,竟将这掺了‘长河落日’的酸梅汤呈给宁王妃?莫怪得王妃这样难过,这下可有得辛苦了!”
那长河落日原是来自孤疆大漠一种烈性非常的酒,前些年巧合之下被宫中一位御厨佐以酸梅,竟异常味美,只是长河落日酒性太烈,唯酒量极好之男子能承受。莫说女子,就算寻常男子喝下,也足以难受很长一段时间。
锦瑟被紫曦搀起来,顿时只觉头重脚轻,半倚靠着紫曦出了宴厅。
苏黎这才看向苏墨,眸光沉沉:“她又对二哥无礼了吧?”
苏墨无所谓的笑,因喝了酒,眼眸有些异乎寻常的发亮,倒与苏黎截然不同:“喝下长河落日,今日倒还算得上有礼了。”
苏黎淡淡扯了扯嘴角:“二哥不与她计较,那自然好。”
苏墨忽然眯了眯眼,仿佛在回想什么,随后伸手在桌面以下的位置比了比:“我第一次见到锦瑟的时候,她才这么小……四岁还是五岁?虽然这些年极少见她,倒也算看着她长大,你说我该如何与她计较?”
苏黎听了,也不作回答,饮下一杯酒之后,方道:“二哥记性向来好。只是不知二哥可记得,曾经见过宋恒此人没有?”
苏墨偏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宋恒?”
苏黎凝眸望向他,苏墨修长的食指淡淡抚上额角,片刻之后,方才淡笑道:“绝不曾见过。何以有此一问?”
苏黎眸色暗沉:“祈临没有一个叫宋恒的人。”
“哦,是吗?”苏墨不以为意的笑笑,“也许他用的是化名。”
苏黎冷笑一声:“此人来路不明,身份诡秘,只怕其间不简单吧?”
苏墨轻笑了一声,食指仍流连在额角处:“许是,你想太多了?”
“惟愿如此。”苏黎沉了嘴角,不再多说。
锦瑟在暖阁里休息了约半个时辰,腹里忽然火烧一般的疼了起来,这才明白紫曦先前那句“有得辛苦”是什么意思,难过得几乎将自己缩作一团。
外间忽然有脚步声传来,锦瑟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还没来得及抬头看来人是谁,便已经被人扣住了下颚,强塞了一颗什么药丸入口。
锦瑟抬眸一看,却正是苏黎。
脑袋昏昏沉沉,什么都想不到,可是锦瑟看到苏黎的那一瞬,心里的某个角落却忽然有了反应,紧接着她便“噗”的一声吐出了苏黎塞进她口中的药丸。
那药丸弹在苏黎朝服下摆上,落地之后滚出老远,终于不动了。
苏黎眉心微微一拧,只是望着锦瑟。
锦瑟腹中仍然疼得厉害,可是见他这样凉凉地望着自己,忽然生出一丝清醒来,顶着满头的冷汗虚弱的朝他笑:“王爷,妾身不知来的是王爷,失礼了——”
苏黎蓦地低头,用袖口掸了掸先前那药丸沾过的地方,在抬头时,竟勾着唇角笑起来:“没什么紧要。只可惜那药丸只有一颗,王妃还需忍着点痛。”
锦瑟苦不堪言,艰难的将脸埋进身下的软枕,默默哀叹自己自作自受。
也不知过了多久,锦瑟只觉自己似乎已痛晕过许多回,腹中那刀割火燎一般的疼痛,才终于越来越轻微,终至消弭时,锦瑟早已全身无力,躺在那里,只觉得身上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湿透。
许久她才艰难的坐起身来,一转身却发现对面的软榻之上还有一个人!
苏黎竟还未离去,只是已经换了身便服,半倚在榻上,似是已经睡着了,然而双眸虽然紧闭,脸上的神情却还是如常冷冽。
锦瑟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想要用簪子刺他脸的冲动,低了头正找自己的鞋,外间却突然有人闯了进来。
来人是个活泼娇俏的少女,与锦瑟一般大的模样,眉目之间依稀有着太后美貌的影子,只是相较太后清冷的气度,少女身上却带着一丝跋扈的气息。
锦瑟认得,这是皇上与苏黎的胞妹,青楚公主。
青楚闯进来的一刹那,软榻上的苏黎蓦地便睁开了眼,眼中一片清明,只是朝锦瑟的方向看了一眼,身畔便已经多了一个人。
“三哥,我总算逮到你了!”青楚一把揪住苏黎的袖口,一面便抬手要去拧苏黎的脸。
苏黎一把便挥开了她的手,脸上闪过一丝极其明白的不耐,斥道:“胡闹什么?”
锦瑟几乎立刻就想到了父亲从前训斥自己的口吻,心头忍不住觉得好笑,见青楚并未注意到自己,索性再次躺回了身下的软榻,闭着眼睛假寐。
“我要借你手下的惠军一用,你快些写一道手谕给我!”
惠军,是苏黎麾下一支精英云集的军队,由苏黎亲自挑选训练,一千人的队伍,个个都是出类拔萃的好手。
闻言,苏黎也不多说,只是不轻不重的握住了青楚的手腕,却已经疼得青楚连连大叫,不问自招:“我要找个人,就借你的惠军使一使而已,用完了必定完璧归赵!”
“不借。”苏黎扔开她的手腕,起身欲走。
青楚连忙拦住他的去路,将一幅人物丹青展开在他眼前:“三哥,你就帮我这次,好么?”
苏黎顿住脚步,凝眸望向画中那风姿卓绝的男子,随后,缓缓将视线投向了锦瑟。
恰逢锦瑟心中好奇,正睁开眼偷看那公主究竟要寻什么人,却蓦地看到一张自己十分熟悉的面容,顿时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再对上苏黎的视线,她脸色不由得变了变。
宋恒。怎么会是他?
苏黎一见锦瑟的神情,便确信了画中之人确是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宋恒,便从青楚手中接过了画像,再次细看了一番,发现是出自宫中如意馆画师的手笔,这才将画扔还给青楚:“找此人作甚?”
青楚被他随意一扔的动作吓坏了,又急又气的接住那幅画,跟捧着宝贝似的心疼:“苏黎!”
苏黎淡淡看了她一眼:“什么?”
青楚顿时受挫,缩了缩脖子,一转眼却看见了锦瑟,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一下子坐到锦瑟旁边。两个人从前明明未有相交,她却亲热的挽了锦瑟的手臂:“好三嫂,你帮我跟三哥求求情,让他把惠军借我一用吧!”
锦瑟不由自主的看了苏黎一眼,随后脖子就僵了。让她去求情,只怕后果会更不堪吧?可是这画中人,明明她自己就认识,何必要去求别人?
锦瑟朝青楚笑笑,顺势再度展开了她手中的画,伸手抚了抚画中人的脸,片刻之后方低声道:“我认得他。”
“真的?”
在青楚欢天喜地的惊叫声中,苏黎淡淡望了锦瑟一眼,不动声色的离开了暖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