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个本地小孩(3)
但他做厨师时,则完全是另一回事,无法被归类。这是他的天性,直接跳过了才干或禀赋这些基础词语,厨房里的他神秘而令人费解,就像以往你和天才们打交道时的情形一样。在厨房,在这个烹饪的世界里,卡芒提就是个天才,甚至逃不过天才的命定悲剧—个人对自身力量的无能为力。如果卡芒提生在欧洲,能投身一位良师门下,他很可能会成名,会成为史上风头无二的丑角。但在非洲,他也为自己赢得了名声,像大师一样对待自己的作品。
我本身就很爱厨艺,第一次回欧洲的时候,我师从一位著名餐厅的法国大厨,因为我觉得,要是能在非洲做出美食会很有趣。出于我对这项艺术的热爱,大厨白赫谢先生那时曾邀请我加入他的餐饮行业。现在我有卡芒提在身边,就像有个一同下厨的小精灵,这种热爱再次攫住了我。我们在一起工作会很有前景。我想,野蛮人对我们的烹调艺术竟有天然的直觉,真是不可思议。如果有人因为颅相学家给他展示了“神学雄辩之术”在人脑中的位置,而重新找到对神的信仰,那么我觉得我就像他一样:如果“神学雄辩之术”的存在可以被证实,那么神学本身的存在就被证实了,最后,也就证实了神的存在。
在厨艺的各个方面,卡芒提的动手能力最为惊人。厨房里高明的花哨技巧在他黝黑弯曲的一双手里都是小儿科,这双手天生就知道关于煎蛋卷、千层塔、调味汁和蛋黄酱的秘密。他有种让一切变得轻盈的特殊天赋,就像传说中的幼年基督用黏土捏出鸟来,就能让它们飞。他鄙视一切复杂工具,好像无法容忍它们的过分自主,我给他打蛋器,他把它放到生锈,直接用我修草的除草刀打散蛋清,打出的蛋白像轻盈的云朵一样高高叠起。作为厨师,他有洞察力和极富灵感的眼光,可以从整个养鸡场里挑出最肥的一只,他用手煞有介事地掂掂鸡蛋,就知道它是什么时候下的。他仔细斟酌来改善我的伙食,而且不知道他用的什么沟通办法,从他一个远方为医生工作的朋友那里给我搞来一种极好的生菜种子,我自己苦找了好多年都徒劳无获。
他对食谱有高超的记忆力。他不会阅读,也不懂英语,因此烹饪书对他没用,但他根据某种自创的系统分类法—我永远搞不清是什么,把我教他的一切都储存在了他并不好看的脑瓜里。他用当天发生的事件来为菜式命名,所以他有“闪电劈到树”酱汁和“灰马死掉”酱汁的说法,但他从不会混淆任何两样东西。只有一件事,我没法成功让他牢记,那就是一餐中的上菜次序。有客人来赴宴的时候,我就必须给他画好一幅图画菜单:先是一个汤盘,然后是一条鱼,接着是一只鹧鸪,或一颗洋蓟。我不大相信这个缺陷是因为他记忆力有问题,我反而觉得,是他打心眼里认定万事万物都有个尺度,这种完全不重要的事情不值得他浪费时间。
跟小魔怪一起工作很让人激动。名义上,厨房属于我,但在我们合作的过程中,我觉得不单是厨房,甚至我们身处的整个世界,都移交到了卡芒提手里。因为他透彻地理解我对他寄予的期望,所以有时他在我话还没讲明之前,就帮我把愿望完成了。我没法解释清楚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或者他为什么会这么做。有人竟可以如此擅长一件事,却对它的真实含义一无所知,甚至除了轻蔑以外没有一丝感觉,这实在太奇怪了。
卡芒提不知道我们的菜肴到底是什么滋味,他虽然改变了信仰,也和文明建立了联系,但他打心底还是个正统的基库尤人,植根于部落传统和对传统的信念中,把这些看作生而为人唯一值得的生活方式。确实,他有时也会尝尝自己做的食物,但马上一副怀疑的嘴脸,像个从自己的大坩埚里啜了一小口的巫婆。他坚持吃祖祖辈辈一直在吃的玉米棒子。即使智慧如他,有时也会出错,他会给我送上基库尤的美味—一个烤红薯或是一块肥羊肉,就像个跟着人类生活很久、训练有素的狗会在你面前的地板上放上一块骨头作为礼物一样。我觉得,他一直以来都默默地把我们费尽心思吃饭这件事看作精神失常。我有时试着从他那里套话,想知道他对某件事情的看法,尽管他在很多话题上都直言不讳,但在另一些话题上却缄口不言,于是我们只能一声不吭地并肩在厨房里工作,不再提烹饪的意义。
我把卡芒提派到穆塔伊加俱乐部去学艺,要是我在内罗毕哪个朋友家里吃到新奇佳肴,也会让他去向厨子请教。当他以学徒身份毕业时,我家在殖民地已经以美食闻名了。这对我来说是极大的快乐。我渴望有观众欣赏我的艺术,也乐意让朋友们来和我一起用餐,但卡芒提根本不关心任何人的赞美,只是仍然牢记每个常客的口味。“我要用白葡萄酒为伯克利·科尔老爷煎鱼,”他很严肃地说,好像在谈论一个神经病,“他亲自给你送来白葡萄酒,就是给你煎鱼用的。”为了了解权威的想法,我邀请内罗毕的一位老朋友—查尔斯·巴培特先生—来赴宴。巴培特先生是老一辈了不起的旅行家,比《八十天环游地球》的斐利亚·福克还要早一代。巴培特先生走遍了世界,尝尽各地最好的美味,只要还能尽享当下,他根本不在乎什么未来。五十年前的运动和登山书里写有他当运动员时的壮举,还有他在瑞士和墨西哥登山的故事。另外有本书关于著名赌注,叫作《易来易去》,从里面你能读到他是怎样为了一个赌注,穿着燕尾服、戴着高顶礼帽游过泰晤士河的;更加浪漫的是,紧接着,他就效仿希腊传说中海洛的情人利安德和拜伦男爵,游过了达达尼尔海峡。我很高兴他能来农场和我面对面吃一顿晚餐,亲自下厨招待一个喜欢的人会有种特别的喜悦。作为回报,他告诉我他对食物,还有世界上许多其他事物的见解,他说,这是他吃过的最棒的晚餐。
威尔士亲王也来农场吃过晚饭,这让我感到莫大荣幸,他盛赞我的一味坎伯兰调味酱汁。这是卡芒提唯一一次兴致勃勃地听我复述别人对他厨艺的称赞,因为土著非常看重国王,很喜欢谈论他们。几个月后,他渴望再听一遍,他像一册法语读本一样提出问题:“苏丹王子喜欢猪肉料理的酱汁吗?他都吃完了吗?”
在厨房事务以外,卡芒提也处处向我表达他的善意。他想用自己对生活中优势和危险的见解来帮助我。
一个晚上,已经过了午夜,他突然拎着防风灯走进我的卧室,沉默不语,好像在执勤。那时他应该才来我家不久,因为我记得他很小。他像一只在房间里迷路的黑色大蝙蝠一样,站在我的床边,大耳朵张得开开的,或者说像一小丛非洲鬼火,因为他手里拿着灯。他十分严肃地对我讲话。“穆萨布,”他说,“我觉得你最好起床。”我困惑地坐起来,觉得如果真有什么要紧事发生,那也应该是法拉来叫我,当我又一次让卡芒提离开时,他还是不动。“穆萨布,”他又说一遍,“我觉得你最好起床。我觉得上帝来了。”我一听马上下床了,问他为什么这么想。他严肃地把我领到朝西面山的饭厅,这时,我透过门上的窗户看到了异象。山那边有一团草场大火正在熊熊燃烧,从山顶烧到平原,一路上的草全烧着了,从房间里看去就像是一条垂直线,看起来确实像个巨人的身影正走向我们。我站了一会儿,看着它,卡芒提也站在我身边看,然后我开始向他解释。我本打算安慰他,因为我以为他被吓坏了,但是解释好像对他并不起作用,他显然觉得叫我起床的使命已经完成了。“那好吧,”他说,“可能是你说的这样。但我还是觉得你最好起床,万一真是上帝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