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鼠杀(1)
马湘,字自然,杭州盐官人也。世为县小吏,而湘独好经史,攻文学,治道术……后游常州,会唐宰相马植谪官,量移常州刺史。素闻湘名,乃邀相见,延礼甚异之……又植言此城中鼠极多。湘乃书一符,令人贴于南壁下,以箸击盘,长啸。鼠成群而来,走就符下,俯伏。湘即呼鼠,有一大者趋近阶前。湘曰:“汝毛虫微物,天与粒食,何得穿墙穴屋,昼夜扰于相公?且以慈悯为心,未能尽杀汝辈,宜便相率离此!”大鼠乃回,群鼠皆前,若叩磕谢罪,遂作队行,莫知其数,出城门去。自后,城内更绝鼠迹……
——明?陆楫《古今说海?说渊壬集?马自然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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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当中摆着一张大理石镶嵌的八仙桌,桌子上有两只老鼠,正龇牙咧嘴、怒目相向地对峙着,场上气氛显得剑拔弩张,异常紧张。
那用两只前爪支撑着身子,一屁股坐在桌子中间的,是一只大白鼠,雄性,胡须粗长,嘴尖头突,体长一尺有余,皮毛光泽,眼睛明亮,往那桌子中央一坐,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王者之气。在它对面站着的,是一只灰黄色的大花鼠,体型健硕,四肢粗长,看模样只怕足有两三斤重,鼠眼圆睁,直瞪对方,目光中透出一股凶顽之气,全身毛发倒竖如戟,乍一看,就像一只刺猬似的。
两只老鼠一坐一立,相互瞪视着,都恨不得能扑上去一口咬断对方的脖子。双方对峙良久,大花鼠终于忍耐不住,“吱”地叫了一声,突然蹿起,两只灰黑色的前爪往前一探,直如老鹰抓小鸡似的,照着大白鼠当头抓下。大白鼠宛如见惯了大场面的武林高手,眼见对方以泰山压顶之势扑将下来,却仍气定神闲,并不慌张,待对方扑到近前,才偏头一闪,将身一伏,“哧溜”一下,自对方肚皮底下钻了过去。
大花鼠一击落空,毫不停顿,立即反转身来,张口去咬大白鼠的屁股。大白鼠身长体壮,转身不及,忽然就地滚倒,四脚朝天,“哧”的一下,撒出一泡尿来。大花鼠猝不及防,被这一泡热尿淋个正着,“吱吱”叫唤着,急忙后退,甚是狼狈。
庭院里站了不少围观的宾客,一见大白鼠使出这亦正亦邪的滑稽招式,都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今天本是绣林城大布商陈良友陈老板的六十寿诞。陈老板本是个讲排场爱热闹的人,不但从外地请来了花鼓戏班子为自己祝寿,还特意请了绣林城颇有名气的驯鼠艺人马十七前来表演鼠戏,欢乐气氛,以酬宾客。
马十七家住绣林太平坊,据说是唐朝异人马自然的后人,善驯鼠,以卖鼠戏为生。平常日子,总是带着徒弟姚瓦全,挑着一个特制的木架,架上装有小塔、竹圈、风车、梯子等道具,吹着唢呐,走街串巷,招引观众。遇有人多热闹处,便停下来表演一番。
表演时,马十七先让徒弟把木架支好,再从架子上端斜拉下一根绳梯,然后他便将自己长长的衣袖放下,敲响小锣,锣声响过三遍,便听得有“吱吱吱”的叫声响起,十余只早已训练好的小白鼠,在一只大白鼠的带领下,依次从他袖子里跑出来,沿着绳梯蹿上木架,表演爬梯、钻圈、转风车、荡秋千、双鼠摔跤、走独木桥等小节目,有的小白鼠还会随着锣声踏着节奏翩翩起舞,动作滑稽,惟妙惟肖。表演完毕,再一声锣响,众鼠便一字排开,团团作揖谢过观众,复又依次钻回马十七衣袖中。有好奇的观众扯着马十七的衣袖,内外看个遍,却连一根老鼠毛也瞧不见,不由得啧啧称奇。
老鼠演得妙趣横生,观众看得喜笑颜开,大多都会毫不吝啬地掏出几角钱扔进圈子里。赏钱不多,但马十七身边除了姚瓦全这个徒弟,家里就只有一个女儿马婉素了,一家三口人,靠着这些卖鼠戏得来的赏钱,却也能勉强度日。运气好时,遇上大户人家办喜事,邀去表演助兴,说不定还能得到一两块银圆的打赏。
因为他驯养的白鼠不多不少,正好是十七只,所以大伙都叫他马十七,至于他的真名,反倒渐渐被人淡忘了。
陈老板寿诞这天,马十七受到邀请,带着徒弟姚瓦全,挑着行头,准时来到陈家。吃罢午饭,就在院子里摆开场子,正要招呼白鼠们出来开始表演,忽听一阵“嗵嗵嗵”的脚步声响,从大门外边闯进来一条青衣大汉,衣袖高挽,袒胸露臂,连鬓胡子又乱又长,左边肩头竖挑着一只小木箱子,右边肩上斜背着一把油布伞,满面风尘,一副江湖人物的打扮。
这人进门之后,就嚷着:“谁是陈老板?俺找陈老板。”
陈良友一听,忙上前拱手说:“鄙人陈良友,请问壮士找我有何见教?”
那人“哦”了一声,抱拳行了一礼,这才自报家门,道明来意。原来他姓朱,名叫朱大鹏,是个跑江湖耍耗子的,近日流落到绣林县城,听闻陈老板今日六十寿诞大宴宾朋,特地找上门来,想为陈老板及众位宾客表演一场鼠戏,助助酒兴,热闹热闹,也好讨点赏钱作盘缠。说话带着点儿山东口音,想必是打山东那边过来的。
陈老板听了,顿时面露难色,指一指马十七,对他道:“朱壮士,你来得可真不巧。咱们这里已经请了一位玩鼠戏的马师傅,场子都摆开了,好戏正要开锣呢。你看这……”
朱大鹏略觉一怔,顺着他的手指瞧过去,却见他说的这位马师傅面色蜡黄,身形瘦削,长衫曳地,原来是个年过半百的小老头子,心里顿时有了底,大步走到马十七面前,朝他拱一拱手,客客气气地说:“马师傅,俺朱某人漂泊江湖,流落到此,除了这身行头,已是身无分文,寸步难行。还请马师傅看在江湖一脉的情分上,高抬贵手,将陈老板家的这桩生意让与俺,俺朱大鹏在此感激不尽。”
马十七本是个面慈心善的人,见他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又说得可怜,顿时起了恻隐之心,犹豫着说:“这个、这个……”
一句话还没说完,站在他身后的徒弟姚瓦全却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襟,抢着对那朱大鹏说:“你说这话可就不对了,咱们出来走江湖的,谁不是为了混口饭吃?咱们把这桩生意让给了你,你倒是吃饱了肚子,可咱们不就得饿肚皮了?”
马十七一听徒弟这话,觉得也有道理,就把刚才想说的话咽了回去,苦笑一声道:“朱壮士,我徒弟的话你也听到了,并非马某不肯相让,只是马某以卖鼠戏为生,身边带着徒弟拖着女儿,一家三口的温饱,全都着落在此。如果马某辞了这桩生意,一家三口只怕也得饿上好几天肚子。”
朱大鹏顿时把脸一沉,说:“这么说来,马师傅是真的不肯相让了?”
马十七抱歉地说:“不是不肯,实是不能。今天是个黄道吉日,绣林城中办喜事的不止陈老板一处,还请朱壮士多走一家。”
朱大鹏冷笑着说:“今日绣林城中办喜事的人家确是不少,但像陈老板这样财大气粗打赏慷慨的人家,却还不多。既然马师傅不肯相让,那咱们就只好依江湖规矩来办了。”
陈老板听得糊涂,就问:“什么江湖规矩?”
朱大鹏瞧了马十七一眼,说:“既然俺与马师傅都是靠耍耗子混生活的江湖中人,那咱们就来一场鼠斗,在耗子上见个分晓吧。”
马十七听他说到“鼠斗”这两个字,不由得一怔,问:“怎么个斗法?”
朱大鹏说:“很简单,俺与马师傅各从自己训练的耗子中挑出一只最勇猛善斗的,放到一起让它们相互扑打撕咬,就好像是两个人决斗一样,谁的耗子打赢了,谁就留下来,谁的耗子打输了,没得说,只好请他另走一家了。”
“好啊好啊,这个办法不错,既热闹好看,又可分出个高下……”听了朱大鹏这一番话,早有好事的宾客鼓掌叫好起来。
陈老板不知马十七的底细,不由得扭过头来,用征询的目光看着他。马十七咳嗽两声,正自犹豫间,身后的姚瓦全早已按捺不住跳了出来,愤然道:“师父,决斗就决斗,难道咱们还怕了他不成?”
马十七回头盯了他一眼,似乎有点怪他多嘴,不过再扭头看看朱大鹏,见他满脸凶悍,志在必得,心知来者不善,今天自己若想争到陈老板家这桩生意,看来这一场“鼠斗”是免不了的了,不由得叹了口气,说:“既然朱壮士提出按江湖规矩办事,那老朽也只有硬着头皮应战了。”
朱大鹏见他应承下来,不由得冷笑了一声,一耸肩,将背上的小木箱子放下来,把箱盖打开一条缝,伸进手去,抓出一只大花鼠来。早有好事者搬来八仙桌,当庭摆好了“擂台”。朱大鹏把大花鼠放到桌子上,然后仰起下巴,挑衅似的瞧着马十七。
马十七并不理会,双目微闭,念念有词,忽然一抖衣袖,喝道:“鼠王鼠王,还不现身,更待何时?”话音未落,就见一道白光自他衣袖中一闪而出,不偏不倚,正落在桌子中间。众人定睛看时,才知道从他衣袖中钻出的是一条大白鼠,身子足有一尺来长。大伙都知道,白鼠身精体瘦,一般只有鸡蛋大小,像这么体型硕大的大白鼠,还真没见过,难怪刚才马十七要叫它一声“鼠王”了。
一花一白,两只硕鼠一上擂台,便立即怒目相向,摆开了决斗的架势。宾客们瞧过鼠戏,却还从没见过“鼠斗”,个个睁大眼睛,屏气凝神,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擂台上的两只老鼠,生怕自己一眨眼,就错过了什么精彩的场面。不要说擂台上,就连整个院子里的气氛,也都变得异常紧张起来。
且说朱大鹏的大花鼠沉不住气,贸然抢攻,遭到马十七的大白鼠热尿淋头之后,怯意顿生,退缩到桌边,竟再也不敢主动出击。朱大鹏急了,抢到桌边,俯下身,嘴里咄咄有声,不住地向大花鼠发号施令。在他的再三催促下,大花鼠终于鼓起勇气,缓缓向大白鼠逼近过去。
大白鼠低伏在桌子中间,严阵以待,并不畏惧。待得大花鼠逼至近前三五寸远时,突然抢先下手,不待大花鼠有所动作,便一个虎扑,闪电般蹿了上去,一口咬住了大花鼠的后脖颈。大花鼠痛得吱吱直叫,猛然回头,张开嘴巴,一口咬在大白鼠背上。大白鼠吃痛,急忙跃开。两只老鼠各自受伤,被咬处都流出血来。
大花鼠就像一个嗜血成性的杀手,回头舔舔背上的伤口,嗅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反倒激起斗志,变得更加凶狠无畏,“吱吱”怪叫着,像一个车轮似的,围着大白鼠身前身后转过不停,嘴爪齐施,扑爬滚咬,不住地向它发动攻击。大白鼠既号“鼠王”,自有其过人之处,闪辗腾挪间,竟将对方的凌厉攻击一一化解。一时之间,擂台上辗转攻拒,鼠影纵横,两只老鼠斗得难分难解,擂台下一众宾客看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
两只老鼠各不相让,你来我往,你撕我咬,激战了二十多个回合,大花鼠越战越勇,越斗越狠,咄咄逼人,招招抢攻,不是张开嘴巴露出尖牙利齿咬向对方的脖颈,就是使出猛龙探爪的招式,用两只锋利的前爪去抓对方的双眼。而大白鼠呢,却始终沉得住气,并不与之强攻硬拼,而是采取缠斗的方式,不住地满场游走,展开敏捷的步法和灵巧的身法,巧妙地避开对方一次又一次的攻击。
一众宾客也都分作两派,一派觉得大花鼠身强力壮,攻势凌厉,必胜无疑,都替它鼓掌叫好;另一派则觉得大白鼠沉着应战,招式巧妙,智胜一筹,肯定不会输,都捏着拳头暗暗为它加油鼓劲。
但是马十七看了大白鼠在擂台上的表现,却不由得暗自皱起了眉头。大白鼠以守为攻,虽可确保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但若想打败对方,取得最后的胜利,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抬起头来,往朱大鹏这边瞧了一眼,见他把双手抄在胸前,也正抬眼向自己看过来,满脸得意之色,好像他的大花鼠已是胜券在握。
马十七脸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已暗暗着急起来:照这样斗下去,没有大半个时辰,只怕分不出胜负。到那时,就算自己的“鼠王”赢了,接下来也没有力气在众宾客面前表演节目了,那样一来,岂不是砸了自己的招牌?若想让“鼠王”尽可能地保存体力,就得让它速战速决,在最短的时间内,花最少的力气打败对手。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
正自着急,忽然看见一只大花猫,踱着步子,从墙根下悠闲地走了出来。他心中一动,悄悄向那只大花猫招了招手,大花猫一点也不认生,竟真的朝他走过来。等它走到跟前时,趁着众人未加注意,马十七忽然抬起足尖,在它尾巴上轻轻一踩。大花猫痛得“喵”的一声大叫,急忙窜了开去。
猫是老鼠的克星,擂台上的大花鼠听得这一声猫叫,就好像一个人被点中了麻穴一样,四肢发软,几乎站不起来,攻势亦为之一缓。便在这时,大白鼠抓住机会,闪电般蹿了上来,一招饿虎扑食,精准无误地咬住了大花鼠的后脖颈。猫是鼠的天敌,这只大白鼠为什么不怕猫呢?原来为了锻炼和培养这只“鼠王”的王者之气,马十七经常把它和猫放在一起训练,久而久之,“鼠王”便和猫交上了朋友,无论猫叫唤得多么厉害,它也不会害怕。
大花鼠被它咬个正着,痛得“吱吱”惨叫,挣扎着回过头来,还想故技重施,反咬对方一口,大白鼠早有防备,偏身闪过,嘴巴却仍死死咬住对方不放,将对方一步一步拖到桌子边上,然后再将头高高扬起,拖咬着大花鼠猛然用力一甩,不但硬生生从对方脖颈上咬下一大块血淋淋的皮肉,还将大花鼠硕大的身体“叭”的一声,甩到了桌子底下。大花鼠受了重伤,惨叫一声,鲜血长流,趴在地上,再也不能动弹。
宾客们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纷纷为大白鼠鼓掌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