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运思篇(9)
国文教员一定有这样的经验,许多文章的第一段和最后一段删去之后,就显得紧凑一点,好一点。
(13)解放后的学习态度(第一段)
我的学习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虽然从小就跟着爸妈学讲话呀,学走路呀,但是最主要的还是在进了学校以后。
这完全是废话,作者不愿意直截了当地谈本题,挖空心思凑出这一段来开头,其实是吃力不讨好。还有一位同学写苏联代表团来清华参观,第一段从解放战争写起,说了很多无关紧要的话,第二段说:
(14)当我们正在兴高采烈地唱着的时候,远处突然响起了鼓掌声、欢呼声。 同学们都跳跃起来,拍着手欢迎代表团的来临。
假使把第一段删去,把第二段作为开头,要好得多。
(15)记去年的聂耳晚会(最后两段)
在这个会上,每个人都深深地感动了。当东北受难同学控诉他们遭受迫害的经过时,可以听见台下的悲泣声。报告的每一字都紧紧地抓住了人们的心,他们开始懂得了忿怒和复仇的意义。
虽然开会的时间很长,但是大家都不觉疲倦,直到散会才忧愁沉重地走回家去。
前一段把群众愤怒的心情刻画得很好,最后一段却是“画蛇添足”。不但多余,而且损害了全篇的完整。
上面所举的例子都是叙述文,议论文也是一样的。同学们写议论文也欢喜加上一顶帽子和一条尾巴,例如:
(16)参加人民小学的教学经验(第一段及最后一段)
流光如水,在小学教书已一年了。现在我把这一年来自己所得到的一些经验写在下面。
……
以上是个人一年来的教学总结,也谈不上经验和心得,因为事情很忙,写得很杂乱。
这篇文章的内容很充实,可是第一段和最后一段却是多余的,去了干净得多。
一般地说,同学们写议论文的能力比写叙述文差,这自然是一个理论水平的问题。分析事物的能力不够,看法不深入、不全面,就不可能写出好的议论文来。很多人拿到题目,觉得无话可说,只好勉强挤出一些不着边际的空话来敷衍篇幅,三段论式的写法便是这样产生的。所谓三段论是这样的:第一部分是引论,第二部分是本论,最后是结论。引论是帽子,结论是尾巴。而且帽子和尾巴往往很长,本论却很短,有时根本没有。引论的内容大都是所论事物的定义、功用或种类,譬如:
(17)今天的报纸(第一段)
报纸是传递消息的工具,以出版的时间分,有日报、晚报两种。以篇幅的大小来分,有四开、八开等等。
(18)我的学习态度(第一段)
学习的目的是为了增加知识,“学”是学习新的知识,“习”是温习旧的知识。“态度”是将我们的一举一动表现出来的。所以说“学习”与“态度”是结合在一起而不能分离的。
(19)题同上(第一段)
学习的范围甚广,包括技术、文化、科学等等。农民耕种,工人生产也包括在技术学习之内。
定义是很难下的,尤其是普通的事物,譬如叫我们替桌子下个定义,就很不容易。你说它是方的吧,还有圆的;你说是四条腿的吧,三条腿的也有。而且即使你能替它下一个严格的定义,又有什么意义呢?没有人需要先学习桌子的定义,才知道什么是桌子的。
三段论式的写法是要不得的。我们不要在事物的外围绕圈子,要善于写得具体,一开始便接触问题。列宁曾写过一篇题为《论我们报纸的性质》的文章,一开头说:
(20)对于旧题目的政治鼓动,对政治的空谈占据的篇幅太多了,对新生活的建设,对于这种建设的事实所占的篇幅则太少了。关于这些简单的,众所周知的,明白的,已为群众所熟悉的现象,为什么不用十行二十行来说,而要用二百行至四百行呢?
他没有替报纸下定义,也没有替它分类,一开头就接触问题,非常简洁而有力。柏林斯基说:
假如第一行落笔太远,那么这篇文章一定是废话通篇,离题千里;假如第一行就接触事件,那么这篇文章就是好文章。
我们正要学习“第一行就接触事件”,这就是古人所谓“开门见山”。毛泽东《论学习》的第一段说:
(21)一般地说,一切有相当研究能力的共产党员,都要研究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的理论,都要研究我们民族的历史,都要研究当前运动的情况和趋势;并经过他们去教育那些文化水准较低的党员。特殊地说,干部应当着重地研究这些,中央委员与高级干部尤其应当加紧研究。指导一个伟大的革命运动的政党,如果没有革命理论,没有历史知识,没有对于实际运动的深刻的了解,要取得胜利是不可能的。
在这一段里,关于一、哪些人应该研究?二、研究什么?三、为什么要研究?都简单扼要地说明了。假使让同学来写,这篇文章恐怕只剩下这一段了,因为该说的话都说尽了,下面再写什么呢?由此看来,即使像开头这样一个问题,也是与作者的生活经验和思想水平关联着的,知道得多,了解得深刻,才敢于用“开门见山”的方法。
许多文章的结尾不但不必要,而且是千篇一律的陈腐的套子,上引(12)和(15)就是例子,再如:
(22)听丁玲讲恋爱问题以后(最后一段)
解放战争基本上已经胜利了,全国人民正在热烈地从事经济建设。我们必须确立为人民服务的精神与正确的恋爱观,为建设富强的新中国而努力。
和“开门见山”一样,结尾要戛然而止。该说的话说完了,文章就可以结束了,不要“画蛇添足”,硬加上一段尾巴。
同学的文章中也有一些好的结尾,例如有一位同学写他们系里的师生联欢会。在吃茶点的时候,先生们忽然集合起来,发动攻势,来抢同学的点心,同学也不甘示弱,立刻展开反攻。这样,师生之间,新旧同学之间的隔膜就打破了。最后作者说:
(23)这个会虽然没有精彩的表演和演讲,你能说这个会不精彩吗?
另外一位同学写了一篇《故宫游记》,结束时说:
(24)大家走出了午门,就是旧小说里“推出午门斩首”的午门,多少人在此悲伤,多少人在此欢欣过的午门。
还有一位同学写《今天的报纸》,最后一段说:
(25)拿起一年前的那些发黄了的报纸来和今天的报纸相比,是多么的不同啊!正和它们的外表一样,一面是发黄的、陈腐的、为人民所唾弃的;另一面是洁白的、新鲜的、为成千成万人民所热爱着的。
这些结尾都是好的,因为它们含蓄,有启发性,读完了能给人余味。
但是,这并不是必须遵循的“创作法程”,文章变化无穷,不是任何规律可以拘束得住的。有些文章就不能用“开门见山”的方法,例如有一位同学写了一篇《家庭访问记》,第一段说:
(26)今年暑假我在南京的大学暑期学习团里生活了一个月,学习团结束的时候,我们组织了一个“家庭访问组”,去调查一般中学同学的家庭状况,作为将来评议人民助学金时的参考。
这是这篇文章的“缘起”,不能当作“帽子”,若是把这段略去不写,读者一定发生这样的疑问:“这位同学以什么身份去做家庭访问的呢?”
报纸上的社论在分析评论之前,往往先把所要评论的事物简单介绍一下,这也是有必要的,例如:
(27)庞家堡矿场被毁事件的教训(《人民日报》社论)
宣化龙烟铁矿庞家堡矿场遭受严重破坏,矿场的重要设备,如巨大的电动机、三角铁架和高压线等,都被不良分子拆毁盗卖,以致已被日寇国民党匪帮所损毁的矿场,重受破坏,将来不知要多费多少时间,多少人力物力,才能恢复。而尤其严重的是这种破坏发生在重获解放以后,在人民政府统治之下,时间继续了十个月以上,破坏分子不但没有受到惩罚,反被鼓励纵容,甚至个别共产党员和政府工作人员自己也参加了这种盗窃和破坏国家财产的罪恶行为。这是何等令人惊心怵目的严重事件。
同样,有些文章比较长,内容比较繁复,最后需要点明主题,或是强调要点,或是总结全篇的大意,这种结尾也是必要的,不能算做“尾巴”,例如:
(28)为华北农民生活的富裕而奋斗(《人民日报》社论)
以上所说的,就是为着华北农业生产的提高,为着华北农民生活的富裕,华北农村中的干部应当共同努力的主要任务。
(29)劳动政策与劳动部的任务(《人民日报》社论)
总括起来说,劳动部的基本任务,就是保护劳动,逐渐改变劳动者在生产中所处的物质上的不利地位,贯彻“公私兼顾”“劳资两利”的政策,以达到“发展生产”“繁荣经济”的目的(下略)。
总之,一篇文章的开头和结尾,不是空洞的形式,而是与全篇血肉相关的一部分,犹如一个人的头和脚,而不是“帽子”和“尾巴”。
(选自《作文指导》,中国青年出版社,1953年)
论结构(章衣萍)
我从前在暨南教学生作文,我曾问他们道:“你们作文是先想好然后写呢,还是先写了然后想呢?是一面写一面想呢,还是一面想一面写呢?”
于是,一个聪明的女学生说:“我是先想好了然后写。”
“先想好了然后写”是作文章的正当方法。
古来自然也有不少天才,如李太白的自夸“日试万言,倚马可待”。如所谓“文不加点,一挥而就”。如所谓“文若泉涌,笔若辘转”。好像作文章,随便写写就成似的。但这是天才的办法。世界上的天才究竟不多。我们初学作文的人,应该甘心作庸人,应该用气力去作文章。应该先想好了再写。
所谓先想好了再写,就是一个作文的人,在下笔之先,对于这篇文章应该有一个“中心思想”。有了中心思想然后设法如何把这个中心思想发挥出来。这如何发挥的法子,古人叫作“布局”,今人叫作“结构”(Construction)。
作文章的人,应该先把结构想好,然后再提起笔来写。
怎样才算是结构呢?
结构的意义,就是组织,或是编织。正如织花缎的人,应该先有了花样,然后这样一线一线去织。有了中心思想的人,应该想如何用文字把这个中心思想写了出来,由句而成段,由段而成篇,段段相接,句句相联,这一篇文章中的段与段、句与句的联接,就是结构。
中国古人论作文,总讲“起、承、转、合”。这简单的“起承转合”的法子,就是结构。西洋古代哲学家亚里士多德(Aristotle)论小说,也说做小说应该有“起(Beginning)、中(Middle)、结(End)”。中国八股文的所谓“破题、承题、大讲、大结”的名称,也就是从“起承转合”来的。“起承转合”的本来目的,在求文章的统一(Unity),本来的意义是不错的。但法子是死的,人的心是活的,要用一个法子笼尽天下的文章,像八股文一般,就成了只有形式,没有思想,也就失了结构的本来意义了。
“起承转合”虽然已成了结构的老法子,但我们也不妨举一篇文章来做例子:
籍死罪死罪。(起)伏惟明公以含一之德,据上台之位,群英翘首,俊贤抗足。开府之日,人人自以为椽属,辟书始下,下走为首。(承)子夏处西河之上,而文侯拥篲:邹子居黍谷之阴,而昭王陪乘。夫布衣穷居韦带之士,王公大人所以屈体而下之者,为道存也。(转)籍无邹卜之德,而有其陋。猥见采擢,何以当之?方将耕于东皋之阳,输黍稷之税,以避当涂者之路。负薪疲病,足力不强。补吏之日,非所克堪。乞回谬恩,以光清举。(合)
(《文选集评》卷十,阮嗣宗《奏记诣蒋公》)
我为什么举这封小柬来做例子呢?阮嗣宗是一个放荡不羁的人,他曾说“礼法岂为我辈设”,我们拿“起承转合”的死法子来解释他的一封小柬,真未免有点唐突阮嗣宗了!但清人王士祯说得妙:“古文,今文,古今体,皆离‘起承转合’四字不可。”这封小柬是从“金坛后学于光华惺介编次”的《文选集评》(木刻通行本,卷十,十六页)抄下来的。但这阮嗣宗的小柬的上面,如“子夏处西河之上……而昭王陪乘”上面,竟批着:“承上启下,竭力振宕有姿态。”编次这书的老爷们早用了“起承转合”的老法子来注解放荡不羁的阮嗣宗的文章了。所以我老老实实把它分做“起承转合”四段。阮嗣宗地下有知,一定要破口大骂说:“‘起承转合’岂为我设!”但我也可以说:“你老头子不要生气!我把老头子的文章分割得四分五裂,真是罪过!但从古至今干这傻事的人很多。我如今是把这黑幕拆穿,教大家不要再上当了!”
本来阮嗣宗写信时哪里曾想到“起承转合”?文章是应该讲结构的,但结构的意义在求文字上的统一、联结(Cohorence),并不是铸定一个模子,教天下文章都钻进一个模子去。正因为中国人太讲求形式主义了,所以“起承转合”的极端就产生了八股文。
在小说上,明清的许多才子佳人的小说,都是从“起承转合”的模子出来的。这些小说的主要人物事件,可归纳成一个公式,如:甲男是才子,乙女是才女。(起)才子一定是很穷的,连饭也没有得吃,但才女却是很富的。才子遇着才女,彼此一见倾心。(承)但好事多磨,丙男是傻子,家中很贵,也爱上乙女,于是天下从此多事。(转)可是甲男终于中了状元,奉旨与乙女完姻。丙男失望而去。(合)(参看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篇)所以如《平山冷燕》《好逑传》一类的书,千篇一律,读了令人索然无味。这都是过于讲求形式主义的结构的流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