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北伐与内战(2)
苏联对此事件的后续报告似乎证实,蒋怀疑汪精卫居心叵测似乎不无道理,但莫斯科方面此阶段根本不可能试图倒蒋。每一个迹象都显示斯大林和鲍罗廷视蒋如雅各宾激进派,近似共产党人,在国际事务上可接受共产国际的权威,但在内政事务上则不,有朝一日说不定可将他争取过来。奉系军阀张作霖一九二七年四月初闯进苏联驻北京大使馆,在抄出的文件中也找不到一九二六年三月苏联有倒蒋的阴谋。苏联内部的报告也下结论,认为苏联顾问躁进,想抓权,却激起公愤,但也暗示汪精卫在“中山舰事件”期间及事后都是反蒋联盟的一员。[38]
尽管有这些不确定,事后蒋也相信中山舰舰长未涉及阴谋,他仍然把握这个机会,不仅确立了国民党在中国有超越苏联顾问的完全权力,制止中共渗透国民党,还确立了他在国民党乃至革命运动中的领导地位。可是,他希望避免被看做是借由政变来达成这些目标,因为这会违背孙中山的原则以及他自己诚正的誓言,也会危害到未来苏联的援助。因此他立刻向苏联人保证,一切不变。事件当天下午,他就把部队撤离苏联营区,并表示道歉。他也命令士兵撤离工会,释放周恩来等大部分被扣押的共产党人。汪精卫大怒,以为除了第一军之外,他可以号召所有部队反对蒋,不料各军司令除了一二例外,都强烈反共,乐于见到蒋对中共及苏联人的限制。[39]
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迅即核准蒋的行动,包括让他接手汪精卫的军事委员会主席职位,中执会还提议,“鉴于当前情势,左翼同志应暂时后退”。汪精卫遂以养病为名,立即前往上海,后转赴法国。[40]蒋向苏联在广州的高级外交官索罗扶耶夫(Solovyev)担保,他的目的不是阻止国民党联苏容共,他要求加仑回任,以及暂时回去莫斯科的鲍罗廷快点回到广州。索罗扶耶夫同意,并表示他会罢免季山嘉。[41]
蒋也逮捕若干国民党保守派,并向黄埔师生发表公开信表示他和孙中山一样,认为若不容共,革命阵线无从团结起来。[42]这时正好在广州的苏联考察团团长布伯诺夫认为,蒋愿意也有能力“和我们合作”。[43]虽然中共此时已有三万名党员,但短期内夺权的机会不大,斯大林和共产国际因而同意它应继续维持和国民党的统一战线。
蒋为“三二○”事件向国民党中执会自请处分,不出意外地,中执会不但没惩处他,反而决议把革命大业交付给他。[44]六月五日,蒋被任命为国民革命军总司令、北伐总指挥,一个月之后又接任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会主席。和孙中山一样,西方媒体自此即称他“Generalissimo”(委员长)。[45]国民党中央组织部部长陈果夫和弟弟陈立夫,以及一向提携蒋的张人杰联手清共,拔掉多数共产党人所担任的各级党务主管工作。陈果夫也开始派出手下秘密小组渗透进工会、农会甚至军中政工干部。[46]
此时蒋早日发动北伐的想法更加坚决了,他预计一开始若能连番告捷,政界、学界和企业界就会团结起来都支持他。他也晓得,虽然苏共、中共都认为他只是“刚刚蹿起的无名小卒”、“自封的拿破仑”,可是他一旦发动北伐,他们别无选择,就只能支持他。蒋有第一、第七和第四三个军的实力,承担了北伐一路激战的主要任务。除了第一军外,其他军都有军阀部队的背景。六月间,反国民党的湖南军阀中,最大一个师的师长唐生智率部倒戈,被授予第八军的番号。
蒋的策略是取湖南,占领往北近五百公里的长江重镇武汉,与左倾的军阀“基督将军”冯玉祥(以水管替官兵施洗,要他们信基督教而闻名)联合,再往北京推进。长沙的美国籍传教士医生菲尔·葛林(Phil Greene)在家书中提到,湖南有许多“小王国”割据,各有军事首脑和成群的游手好闲的士兵。[47]事实上,湖南一省就有二十三个大小军阀,国民革命军北进,他们不是闻风而逃,就是加入革命军行列。蒋的军官宣称“所向无敌”。[48]
七月十一日,国民革命军在一大队青年学生尾随下进入长沙。次月某一天,湘雅医院(Yale-in-China Xiang Ya Hospital)的外科医生葛林接到军方总部传话:“立刻派牙医来照料委员长。”湘雅医院受西式训练的华人牙医早已逃往上海,因此葛林亲自出诊。等了好几个小时后,“进来一名男子,身穿平常白衫、灰裤,中式鞋子”。葛林以为他是传令兵,问起名字,病人只说:“姓蒋。”葛林解释,他虽不是牙医,但可以替他拔牙。蒋说:“那就拔吧。”葛林说,蒋不像一般中国人“东问西问”,很干脆。三天后委员长在湘雅医院对面设立一所全新、设备齐全、两百张病床的军医院,所有的美国人都很佩服。这是可喜的兆头。葛林认为,或许梦想终能成真——中国恢复完全主权,重建自尊,欢迎愿意伸出援手的外国人。[49]
蒋命令国民革命军立即进攻湖北。接下来的武汉争夺战,一向不怎么欣赏蒋的李宗仁,赞佩总司令“镇定地”站在前线,“不畏黑暗中擦身而过的子弹”。[50]十月底,革命军已击溃湖北军阀势力,攻占武汉。同时,何应钦率领的第一集团军也绥靖福建,进入浙江。闽、浙两省军阀立刻宣布效忠国民党,蒋也立予收编。[51]后来,蒋一再招降纳叛,来者不拒,后续的政治问题以后再头痛。这是孙中山的旧策略,它日后使蒋吃尽苦头,但是在这一刻,他觉得也别无他计。
北伐途中,蒋率本部参谋随主力部队行进,经常骑马,偶亦坐轿(因为根本没有卡车)。不论身在何方,蒋总是晨起静坐、运动。他每天早晨五点起床,先练拳术,用那种梦幻似的传统姿态慢慢地伸展、紧缩并放松他的肌肉,然后练习吐纳。面对每天的挑战,他总以曾国藩和王阳明为师,并参考古代兵学家孙子,思索他们会怎么做。[52]
蒋面临的挑战极大,他又巨细靡遗、大小皆管。由于他对底下多数将领的能力没有信心,或是未必信赖他们,有时他直接找团长沟通。[53]台北所藏他的军事指令和通信的全集,有七十八卷之多。[54]他经常亲自裁定分配多少弹药和器材给哪个单位,有一次还细微到配给四门臼炮、一百发炮弹、四百枚手榴弹。鉴于当时器材、弹药、军毯、粮食当然还有金钱奇缺,有时候是否配发四门臼炮这种小事都不只是军事问题,还是政治问题。每一次蒋分配稀少的供应品、每一次的部队战术调遣,都会影响到其他单位,引起羡妒。第一次世界大战所用的重炮是特别珍贵的罕有资产,有时候这几门炮要怎么调遣都得由蒋亲自裁定。
显然蒋指挥的是一支良莠不齐的杂牌军,各部队的训练、经验、忠诚度、可靠度都天差地别。[55]他经常请教加仑和白崇禧,但又觉得到头来只能相信自己以及少数在日本军校的同学,如何应钦和张群等人。固然共产党籍的政工起先协助他降低军中的贪渎邪风和弄权玩法,在“三二○中山舰事件”之后,他撤销了最信赖的部队第一集团军中的共产党政工干部。(李宗仁的第七集团军则自始即不准他们进入。)
蒋和陈洁如在这段期间的关系也是跌宕起伏、吵吵闹闹。两人一分别,他就想念她,要她到不同地点会合;她若不能准时出现,他就发脾气。他们经常吵架,吵完他又后悔。一九二六年六月,他曾到孔祥熙、宋霭龄寓所去拜会宋氏三姊妹。三天后他又单独上门找美龄。宋家三小姐和陈洁如——更不用提蒋以前的女性同伴——的差异相当大,他开始嫌弃陈洁如没念多少书,不会打理家事。[56]
蒋第一次邂逅宋美龄是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在上海孙中山寓邸的圣诞晚会上,据说他一见宋美龄就惊为天人(毫无疑问,她的家世背景也是一个因素)。尽管不久之前他才把陈洁如迎进门——他问孙中山和宋庆龄,他们是否觉得宋美龄会接受他。据说,他们俩斩钉截铁告诉他,“不可能”。[57]宋美龄本人也回话,她一点兴趣都没有。[58]五年后的一九二六年八月,蒋短暂回广州处理公务,孔祥熙夫妇邀请蒋介石、陈洁如吃晚饭。陈洁如认为,孔氏夫妇此时已经打主意要撮合声望如日中天的蒋介石和宋美龄的婚事。待男士离开房间,宋家两姊妹问起陈洁如和蒋的生活情形,话题转到他出名的坏脾气。宋美龄说:“可是,男人有坏脾气,总比没脾气要好呀!”[59]蒋追求宋美龄的希望大增,此次会面后,他和美龄开始不时鱼雁往来。当北伐军攻克武汉时,她还发函恭喜他。[60]
革命军北上时,往往带走由地方士绅和地主供饷、掌控的民兵团练,结果是跟在革命军后头,中共创设的农民协会收益更大,许多地方的地方官反而失去权势。照毛泽东的叙述,年轻的中共干部通常把新团体的领导权交给一无所有的村民,如失业者、乞丐、佣兵等。他们领导一伙最穷的农民斗争地主及其他阶级敌人,且对“土豪劣绅”举行群众公审。[61]毛泽东在他撰写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而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他说:“质言之,每个农村都必须造成一个短期的恐怖现象。”[62]
基督教会也受到攻击和劫掠。葛林和太太露丝的一些传教士友人在“仅有蔽体衣物”之下逃往长沙。一月二十六日,美国驻长沙领事范宣德(John Carter Vincent)力劝葛林和四个子女夜里秘密前往一艘拖船,它会带他们往下游去找另一艘英国邮轮。葛林一家人遂在学校医学院学生协助下顺利在午夜逃亡,但誓言一定会回来。[63]
中共中央试图阻止在农村这些太早漏出痕迹的过当行为,却不成功。[64]苏联在湖南的军事顾问对这些贫下农民攻打有土地的乡绅以及革命军,忧心忡忡。许多集团军司令官事实上罢黜共产党籍的政工,换上非共产党籍的政工,弹压贫农暴动及退还没收的土地。[65]
一九二六年底,蒋介石控制了从广西、越南边界起,往西至四川(当地军阀已正式加入革命)、往北到达长江的武汉,往东到闽北这一大片土地。蒋这段时期令人意外大败军阀一直被归因于“民众自发起义,使国民党部队顺势占领”业已夺下的地方。[66]但当时中国的报纸,不分中外文,都形容民众对革命军的支持是“散乱、随其兴之所至,且不积极的”。北伐之所以能以一当十,主要原因是革命军军纪良好。[67]蒋不久即把军事总部移到南昌。
同时在广州方面,国民党中执会的自由派,包括宋庆龄、宋子文姐弟,担心蒋军功彪炳、声望日升,无可避免会建立军事独裁。让他们忧虑的是,蒋在中山舰事件之后紧接着的动作,如当选为中执会主席,以及继续把中共党员清出国民党各级机关和部门。蒋了解反共的各集团军司令官也忌惮他取得独裁掌控,因此,蒋并没有进一步巩固自己权力的动作。国民党左派再结合中共党员,此刻掌控了中执会;十月间,中执会通过决议案,对蒋在中山舰事件之后进行政治权力的集中,暗暗地表达不满。甚且,十一月间,它又表决将中执会和国民党中央移到武汉,就近掌握北伐情势,而且当地环境也较有利于工会。蒋在日记里起先欢迎国民党党中央北迁,可能是不想扩大间隙。[68]
两个月之后,国民党内亲蒋、非共派在江西庐山集会。庐山是江西省的山区度假圣地,雄峙长江南岸。蒋再次为了消除各方对他个人野心的忧虑,在会中附议一项提案,解除自己中执委主席的职位,并如早先的作为,呼吁汪精卫回国,恢复与党的关系。或许这些动作被批太假惺惺,但从他的日记和脾气判断,他可能希望妥协可使国民党内非共人士包含汪在内能够团结——这是设法抑制共产党势力之前必需的一步。他在日记写下,他急欲攻下“长江下游”,稳住武汉,并发展经济。[69]
一月十一日,他又以一项大胆行动表白他的诚意——亲赴武汉,把自己交到国民党左派人士和共产党人的手里,试图说服中执会迁到南昌。鲍罗廷在中执委欢迎蒋的接待会上,几番暗讽独裁者和追求权力的军阀。[70]鲍罗廷“几乎当下”就怕说得太过火。[71]不久之后,这个苏联代表发信给李宗仁,建议李取而代之,出任北伐军总司令。李担心若逼蒋这位国民党新领导人下台,中共会乘虚而入,予以拒绝。由于他痛恨共产党,也为了自保以防鲍罗廷的信遭到拦截,李极有可能向蒋报告此一接触。[72]此时蒋十分忧心,一连几天失眠,四度在日记中吐露了自杀的念头,希望以死明志,“使全国同胞起而自救其危亡”。二月一日,他写下:“决将政府迁移武昌也。”但是,只要鲍罗廷还在中国——他的“奸邪”难以言喻——蒋似乎就不可能这么做。[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