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反击(1)
日本人自诩为“大日本”,美国人则称日本人为“小日本”,麦克阿瑟更是将其蔑称为“日本佬”。日本军队也许是史上最被低估的部队。阅兵式上,日本军人就像一个个用牛皮纸胡乱卷起的包裹,衣冠不整、面容枯槁,好似随时有散架的危险。绑腿邋遢、上衣鼓囊、裤子松垮,腿又短得可笑。这样的形象带有欺骗性,且根深蒂固。即使在珍珠港遭遇毁灭性打击之后,海军上将小威廉·哈尔西还预言1943年就能打垮日本,当时美国国内也较为乐观,点唱机中的歌曲唱道“再见,妈妈,我要去攻占横滨”、“我要扇肮脏的日本佬一个大耳光”。任何一个醉汉都会说,美国自1775年以来就一直打胜仗,从没输过。
而日本人呢?他们自1598年以来,也没有输过任何一场战争。被破烂棕色军服包裹的日本军人虽然其貌不扬,但战斗力不容小觑。日军的神枪手能精确命中1000码[1]外的目标。他们每人携带400发子弹(是美国步兵携带量的两倍)和足够5天食用的鱼和大米。他们无所畏惧,从小接受的教育让他们视死如归,并且认为为天皇献身无上荣光。他们所配备的武器也令人生畏。珍珠港事件中,小日本击沉了美国数艘战舰,给华盛顿当头一棒。小日本的舰艇更快、火炮更猛、鱼雷更先进,他们的空军在数量和质量上都远胜美国。偷袭珍珠港时,日军出动了4款战机,分别是川崎、三菱零式、中岛B5n1和三菱G4m1,其中每一款都比当时美国能够升空的同类飞机先进。
开战后第4个星期,陆军部长史汀生告诫美国人:“这场战争必将以美国击败日本告终,但我们不应戴着玫瑰色的眼镜看待它。有报告称日本……军队训练差,装备落后。而严峻的事实是日本军人身经百战,装备精良。日本军人虽身材矮小,但意志坚定、纪律严明。”曾经,热血沸腾的美国人认为他们对战东方人可以以一敌十。如今,美国人如梦方醒,至少华盛顿惊恐地意识到,南北战争以后,美国从未遇到过如此严峻的局面。当时,美国所谓的军事“情报”已经排除了珍珠港被袭的可能,理由之一是日军正往西贡(今越南胡志明市)增兵,人人都知道东条英机不可能同时在多地发动进攻。
但大家都错了。新年伊始,“大日本”的部队不仅从西贡进军南方,还同时登陆了关岛、中国香港、婆罗洲、威克岛,以及菲律宾群岛。东条英机的战术比希特勒的闪电战更胜一筹。东条英机把从美国西海岸到东京的航线扯开一条巨大的缺口,控制海域占整个世界海域的1/10。德国海军上将雷德尔指挥的德国U型潜艇肆无忌惮地偷袭,也给了东条英机极大帮助。航运从一开始就很吃紧。而雷德尔决心摧毁英美同盟,遇上任何悬挂星条旗或米字旗的船只,一概击沉,这让海上补给成为奢望。1942年年初,雷德尔的计划似乎就要成功了。几乎每天晚上,美国东海岸的居民都能看到商船受到鱼雷攻击。当年1月,德国U型潜艇几小时内接连在长岛击沉了排水量6768吨的“科英布拉”号油轮和“诺尔尼斯”号油轮,又在北卡罗来纳海岸击沉了美国“艾伦·杰克逊”号商船和“马来”号油轮。德国U型潜艇当年共击沉1160艘舰艇,平均每天超过三艘,其中包括“雅各·琼斯”号驱逐舰。它在新泽西州开普梅被击沉,成为美国第一艘在自己海岸附近被鱼雷击沉的战舰。
在这殊死搏斗的日子里,败仗接二连三,轴心国似乎攻无不克。纳粹德国正在攻打斯大林格勒(今俄罗斯伏尔加格勒市),并且准备向莫斯科发起最后攻势;隆美尔已兵临开罗城下,那里的英国外交官们正忙着烧毁外交资料;德军进入印度也只是时间问题,在那里,他们将与从东线迅速推进的日军汇合。像希特勒一样,东条英机似乎也势不可当。约瑟夫·史迪威将军步履蹒跚地撤出缅甸时,嘴里还嘀咕着“真是一次惨败,我们被打得落花流水,仓皇撤离缅甸,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华盛顿的一些军事专家估计需要10年才能打败日本。两个大洋似乎不再起到保护作用,不仅大西洋海岸的海员被残忍屠戮,太平洋海岸也遭到炮火攻击。一艘日本潜艇袭击了俄勒冈州史蒂文斯堡,这在军事上无足轻重,却给美国人的心里蒙上了阴影。总统决定出面安抚国民。他安排了一场炉边谈话,并要求报纸登载世界地图,以便听众能明白他所讲。但日本人正在监听美国广播,正当罗斯福总统平静地劝慰公众无须悲观时,又一架日本水上飞机从潜艇弹射起飞,在俄勒冈州以南海岸投下数枚燃烧弹。
在东条英机策划的12月7日攻击行动中,除了珍珠港,还有一个目标就是马来亚(今马来西亚西部地区)。华盛顿的几个外交官自以为了解东方人,曾大胆猜测日本人可能登陆泰国。就某种程度而言,他们说对了,但这就像三年前的9月,新英格兰地区大暴雨,而天气预报员不过预测可能有雨。利用维希傀儡政府的软弱,山下奉文将军将中南半岛变成了转战集结区,并与泰国政府展开秘密谈判。结果,12月7日,泰国政府佯装抵抗了4小时之后投降。现在,东条英机已准备好进攻马来亚。
日军分三路穿过泰国,在铺天盖地的越南机群掩护下,入侵马来亚半岛,迫使英军节节败退。日本没必要派遣规模如此庞大的部队,但他们希望转移英国皇家空军的注意力,并将英国皇家海军引入圈套。他们的奸计得逞了。海军上将汤姆·菲利普斯爵士上钩了,他麾下有英国皇家海军引以为傲的战列舰——“威尔士亲王”号,这是英国最精良的战列舰,以及“反击”号重型巡洋舰。舰队中唯一的航空母舰搁浅,使菲利普斯爵士失去了耳目。开战后第三天,日军三菱鱼雷轰炸机击沉了夏威夷地区仅存的这两艘盟军主力战舰。没人能拯救马来亚了。敌军前进速度加快,离奇的谣言四起——小日本是“猿人”,像人猿泰山一样在树林间荡来荡去(实际上,日军骑自行车行军)。与此同时,丘吉尔惊恐地获悉,新加坡的大炮只能朝向大海,无法调转炮口瞄准日军。
进攻马来亚的日军都是裕仁天皇的精锐部队。在大举南下的同时,本间雅晴中将指挥数个师团,自12月10日开始,在吕宋岛登陆。汤姆·菲利普斯当日葬身海底,毫无防备的关岛落入日本人之手。三周内,本间的军队已于九处登陆。麦克阿瑟宣布马尼拉为不设防城市(之后立刻遭到空袭),美国士兵和菲律宾侦察兵撤到巴丹半岛。罗斯福想救出麦克阿瑟,虽然他知道麦克阿瑟将军不好相处,但敬仰他的军事判断能力,于是命令麦克阿瑟前往澳大利亚。在2月一个漆黑的晚上,麦克阿瑟及妻儿和家庭教师登上一艘鱼雷快艇离开了。而剩下的人则苦涩地唱道:
我们是巴丹的弃儿郎,没有爹和娘,山姆大叔也不知去向。
无亲朋,无依靠,没有枪来没有炮,无人过问无人要!
他们抱怨缺少武器,残酷的事实也差不多如此。盟军防线正在土崩瓦解,巴丹半岛上唯一的美国部队是第31步兵团,仅剩636人,他们被迫撤入蝌蚪状的克雷希多岛要塞,仅有10架老式飞机和几艘鱼雷快艇。当地最高指挥官汤姆·哈特于圣诞节后乘着挂有四星将旗的“鲨鱼”号潜艇离开,该潜艇已是其麾下最大型的舰艇了。一开始,克雷希多地堡中的人们围在通信兵的收音机旁,但没过多久,他们就纷纷转身离去了。因为广播里的消息实在令人沮丧:中国香港沦陷,护士被日本兵当街强奸;威克岛也被占领,虽然500名海军陆战队队员在詹姆斯·德弗罗少校的带领下,英勇抵抗两个星期,曾击退一次登陆的日军,但最终没有等来援兵。新年伊始,哈特上将的潜艇在爪哇浮出水面,加入陆军元帅韦维尔统领的盟军。那时,日军已攻占新加坡,下一个目标就是爪哇和苏门答腊。韦维尔研究作战图之后,退到了印度。而东印度群岛,正如气愤的荷兰人所言,只能听天由命了。
命运是残酷的。荷兰统帅不懂英语,他的命令只能在翻译之后传达给各部队。在没有空中掩护的情况下,17艘盟军战舰前去抵御日军入侵。它们与日军实力相差悬殊,无力回天。舰队中最大的战舰仅为两艘巡洋舰,而海平线上逐渐出现的日军舰队则犹如一座座佛塔,由74艘军舰组成,包括4艘战列舰和5艘航母。爪哇战役历时7个小时,荷兰统帅与他麾下的一半战舰一起葬身海底,剩余战舰也大半被日军飞机击毁。只有美国的“休斯敦”号和澳大利亚的“珀斯”号逃过最初的攻击,并试图穿过巽他海峡撤离,但该海峡已被敌军封锁。3月1日夜,它们寡不敌众,最终被日军击沉。“休斯敦”号被日军军舰团团围住,但仍拼死抵抗,火炮齐鸣。直到船体渐渐下沉,一名身着蓝色夹克的司号兵仍站在倾斜的船尾,吹响弃船号角。
远在家乡的美国人对太平洋的战事很难理解。人们记住了珍珠港事件,就像牢牢记住阿拉莫之战和“缅因”号战舰却并不熟悉那之后的战争一样。原因之一是西海岸之外的美国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希特勒身上,另一个原因在地理方面。在硫磺岛战斗的士兵收到家人的来信,发现家人都以为他们在南太平洋。欧洲战场的地名听起来很熟悉,因为上学时接触过。但谁听说过雅浦?谁知道埃厄里拜瓦在哪里?新不列颠岛、新喀里多尼亚岛、新几内亚岛、新爱尔兰和新赫布里底岛又有什么区别?
不幸的是,美国的教师们讲课时并未涉及这些内容。这也不能怪他们,在航空时代以前,像威克岛、中途岛和硫磺岛这样的小岛几乎不值一提。直到1941年,只有标准石油公司和利华兄弟公司会对群岛感兴趣。美国海军开战时所用地图为18世纪所绘,直接导致盟军因不知航线深浅而在许多海战中失利。海军陆战队必须一边行军,一边测绘所罗门群岛。他们甚至没搞清楚与敌军第一次交战的地点——他们以为是特纳鲁河,后来发现是伊鲁河。
公众对于太平洋的了解大多来自B级片编剧的肆意创作。南太平洋岛屿被描绘成具有异域情调的小岛,和风在棕榈树间吹拂,萨迪·汤普孙[2]和传教士厮混,当地女孩身着紧身衣潜水捞珍珠,拥有多萝西·拉莫尔一样苗条的身材。传说是美好的,也带有一丝半点儿的真实性。虽然当地女孩的身材看起来更像是水桶,而不像拉莫尔,但大多数参与过“大东亚战争”(日本人的称呼)的老兵都能回忆起壮丽的自然美景——瓜达尔卡纳尔岛茂密雨林中的白兰花和凤头鹦鹉,还有布干维尔岛奥古斯塔皇后湾的活火山,以及塞班岛上美丽的凤凰木。
但美国大兵不是来旅游的。他们在进行残酷的战斗,而且丛林看上去越美丽,战斗就越激烈。一些岛屿根本无法居住,陆军工兵前往圣克鲁斯勘察地形以修建机场,尽管当地景色很美,他们却全部被脑型疟疾无情地夺去了生命。战场环境匪夷所思,瓜达尔卡纳尔岛在地震中晃动,硫磺岛岩缝中喷出火山气体等。在布干维尔岛上,松软而又深不见底的沼泽吞噬了无数台推土机;在佩莱利乌岛的山丘上,即使树荫下,温度也高达115华氏度(约46.1摄氏度)。有时天气比敌人更恐怖。格洛斯特角一天内降雨量就高达16英寸[3]。莱特湾海战不得不因双季风而暂停,一个月后,一场台风又使三艘美国驱逐舰沉没。
像其他任何一场战争一样,太平洋之战拥有独特的景象和声音,被后世所铭记。这些声色就像模糊的万花筒,或是随机剪辑的旧电影片段,足以让后人陷入良久回忆,有时甚至勾起灵魂深处那些危机四伏时的记忆,令人不寒而栗。有些部队在沙地小岛搭建活动房屋,四面被青铜色海水包围,好像动画片中荒岛上的流放者。霍姆斯大法官将战争定义为“自寻烦恼”,士兵们的处境印证了他的话:船上广播系统发出单调而尖厉的声音,还有汗臭味和空荡的部队食堂,铁板铺成的临时跑道好像巨型积木,榕树林中绽放着大炮放射出的火花,在赤道阳光下飞行的零式飞机机翼下方的图案好似肉丸子,海水中的含磷生物群在船只迂回经过时会点亮周围的海水。飞行员在航母甲板上飞奔,头盔上下跳动,腋下夹着地图板。
但对于海军陆战队队员和陆军士兵来说,印象最深的要数一次抢滩登陆。战斗开始前,士兵间弥漫着难以忍受的紧张感,他们要从硬板床上跌跌撞撞地爬下,凌晨3点吃早饭。登陆前,战舰上14英寸火炮齐射,猛轰海岸,接着士兵们顺着货运网爬到摇摆不定的“希金斯”号艇上,那是一种小到难以置信的登陆艇。士兵们的背包碰撞着他们早已疼痛不堪的后背,他们紧张地盯着前方的登陆区域,向红滩一号或绿滩二号全速前进,心里祈祷海滩上没有礁石,以免被缠住而暴露在日军机关枪之下。心里一面想着地形如何,一面非常清楚那又将是一个烈焰熊熊的焚尸炉——步兵的地狱,但又将有荒凉海岛美丽超然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