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维根码头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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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按照切斯特顿[1]的说法,我们的文明是建立在煤炭上的,你若不停下来仔细想一想,就无法意识到这样的依赖有多严重。那些维持我们生活的机器,以及那些制造机器的机器,都直接或间接地依赖于煤炭。在西方世界中,矿工是第二重要的,仅次于耕田的农夫。矿工像一个女像柱[2],支撑着几乎所有事物不受淤泥污染。因此如果你有机会又不嫌麻烦,值得前去看一看采煤的实际过程。

当你到达矿井下,最重要的就是尽量趁“装填工”不注意时,试着溜去采煤工作面看看。这并不容易,因为当矿井在运作的时候,有人参观是很麻烦的,没有人会愿意让你进去,但是如果你在其他时候去,又会留下错误的印象。比如说在星期天,矿井看起来几乎是很平静的。你应该在机器咆哮、空气黑沉沉的时候去,才可以看到矿工们在做些什么。此时矿井便如地狱一般,或者说至少如我想象中的地狱一般。如果真的有地狱的话,人们总是会联想到灼热的温度,嘈杂的环境,混乱的场面,无边的黑暗,浑浊的空气,还有最重要的,是不堪忍受的逼仄空间。而这些都存在于矿井中,除了火。地下没有火,只有戴维安全灯[3]和手电筒的少许光束隐约穿透浓重的煤尘。

当你匍匐爬过最后一条矿用支柱,终于到了那里(去那里本身就已是一项壮举,之后我会就此说明),看见眼前是一面三四英尺[4]高的闪闪发亮的黑墙,那便是采煤工作面了。头顶上光滑的顶板是煤矿开采完后的岩层,身下的也是岩层,所以你所在的坑道就只有煤层本身这么高,大概是一码[5]多一点儿。此时充斥你耳膜的便是来自传送皮带、震耳欲聋的可怕声音。由于煤尘散射开了灯的光束,你没有办法看得太远,但是你可以看见你两边各跪着一排赤膊的人,前后各相距四到五码。他们把铲子插入掉落的煤矿中,然后飞快地从左肩抛掷出,装运到传送皮带上去。传送皮带是一条移动的橡胶带,大约几英尺宽,在他们身后一到两码的地方。这条传送皮带就这样无休无止地运送着一条闪闪发光的“煤河”。在一个大的矿井,一条传送带每分钟可以运送数吨的煤矿。煤矿被送到主巷道上,倾倒入半吨装的木桶中,然后被拖至升降车,运升到地面上。

观看矿工工作,你很难抑制住对他们健壮身躯产生的强烈嫉妒感。他们的工作令人生畏,在凡人看来这完全是超人才能完成的工作。不仅是因为他们要装运成千上万吨的煤矿,他们工作的姿势也使工作难度翻了两倍,甚至三倍。他们必须一直这么跪着——几乎一抬起膝盖,头就会撞到天花板——你试一下就知道这意味着需要付出多么巨大的努力。铲煤的工作在站着的时候还相对轻松一点,因为你可以借用膝盖和大腿的力量带动铲子;而当你弯着膝盖的时候,所有的负担都落在了手臂和小腹的肌肉上。其他的环境条件也没有让这个工作好过一点:这里高温,每一个矿井不一样,有的矿井热得几乎令人窒息——而煤尘堵塞了你的喉咙和鼻孔,积满了你的眼皮,轰鸣不休的传送带在那狭小的空间里简直就是一挺哒哒扫射的机关枪。但是矿工工作起来就像是铁人一般。他们看起来真的就像是包裹在煤灰这件光滑外衣下的铁铸的雕像,煤灰粘得他们从头到脚都是。只有当你亲眼看到赤膊的矿工你才会感受到他们有多么健壮。他们大多不高(高大对于这份工作是一种劣势)但是几乎所有矿工都有健壮的身体,宽阔的肩膀连接着纤细而灵活的腰身,小而高耸的臀部和结实的大腿,身上没有一盎司[6]多余的赘肉。在闷热的矿井里,他们只穿一条内裤、一双木底鞋和一对护膝;在最热的矿井就只穿木底鞋和护膝。从外表看你很难判断他们的年龄,年纪最大的可能有六十岁,甚至是六十五岁,但由于他们黝黑而赤裸,看起来都差不多。没有年轻的身体和士兵般的体格是没有办法完成他们的工作的。只要腰上多哪怕几磅的赘肉,就无法一直如此弯着腰了。那样的景象你只要见过一次就终生无法忘却——他们跪下时的体型,弓弩般的线条,全身上下的煤黑色,他们挥动着巨大的铲子以惊人的速度和力量铲起煤矿。他们一天工作七个半小时,理论上是不间断的,因为没有“休息”的时间。事实上他们会在轮班时的每个小时抽出一刻钟左右来吃点他们带来的食物,通常是一大块油脂抹面包以及一瓶凉茶。第一次去观看矿工工作时,我伸手碰到了煤灰上一团黏滑的东西,那是一团咀嚼过的烟草。几乎所有的矿工都嚼烟草,据说这样可以防止脱水。

在弄清楚开采流程之前你很可能需要下好几次矿井。这主要是因为光是爬到那里就筋疲力尽,无法注意到其他的事情了,从某个方面说来这挺让人失望的,或者至少和你所期待的不一样。升降车是一个铁箱子,大约和公用电话亭差不多宽,两到三倍长,你走进升降车,里面一般可以装十个人,像在沙丁鱼罐头里一样紧紧挤在一起,而高个子在里面根本没有办法站直。那扇铁门在你面前关上,上头升降机的工作人员就会把你降到下面的井里。通常你的胃里会泛起一阵短暂的恶心,耳朵有一种爆裂的感觉,但是在快要到底部前你是无法感受到你在移动的,当升降车突然间减速的时候你几乎确信它又弹上去了一点。在运行过程中,车厢大约能达到六十英里[7]每小时的速度,在深一点的矿井里速度甚至更快。当你从升降车里爬出来时,可能已经在地下四百码了,这就相当于有一座中等大小的山正在你上面;数百码的岩石、已灭绝野兽的骸骨、下层土壤、燧石、植物的根、绿色的草还有在草上放牧的牛群——这一切都悬在你的头顶上,只被你小腿肚一般粗的木头柱子撑着。但是由于升降机下降的速度很快,下降途中又黑得不见天日,你很难感觉到自己已经在这么深的地底下了,甚至还不及在皮卡迪利大街[8]地铁底部感受到的深度。

从另一方面来说,需要在地底下穿过的水平距离倒是长得惊人。在我真正下到矿井来之前,我还一直以为矿工走出升降车后就可以在几码外的煤层上工作,没想到他们需要沿着通道爬行相当于从伦敦大桥到牛津广场的距离[9]才能开始工作。当然刚开始的时候,矿井就挖在煤层边,但是当这个煤层挖完后,就会去新的煤层,工作地点就会离矿井底越来越远。井底到煤层的平均距离是一英里,有时三英里也是很正常的,据说也有五英里左右的。这里的距离和地面上的是完全没有可比性的,因为在这一英里或者三英里中,基本没有可以站直的地方。

直到爬出了几百码远你才意识到这个情况带来的影响。这条地道灯光灰暗,八到十英尺宽,五英尺高,墙壁像是德比郡[10]的石墙一样由岩石厚片组成。沿着这条地道你微微弯着腰开始出发。每一到两码都会有木支柱支撑着的横梁和纵梁,有一些纵梁已经被压弯成惊人的曲线,而你必须低头避开这些。通常脚下也非常不好走,地上有厚厚的尘土或是大块锯齿状的岩石,在一些有水的矿井里,积水像是农场里的一样脏。那里也有煤车的轨道,像是小型铁轨,枕木间距只相隔一两英尺,因此走起路来非常碍事。所有的东西在尘土下都是灰色的,所有的矿井似乎都散发着一样炽热的尘土味。你会看见一台台根本不知何用的神秘机器,一捆一捆的工具挂在电线上,有时候会有老鼠从灯光下迅速窜开,老鼠在矿井出奇地常见,尤其是在有或曾经有夹石[11]的矿井。也不知道它们最初到底是怎么到矿井里来的,也许是从竖井里掉下来的——他们说老鼠不管从多高的地方掉下来都不会受伤,因为它们的表皮面积相对于体重来说非常的大,不怕摔。当地面上控制着的看不见尽头的钢索牵引着几排煤车缓缓地颠簸前往竖井时,为了给它们让位你不得不把自己紧紧地压在墙上。你爬过麻布帘和厚厚的木门,当门开着的时候,会排出一阵猛烈的空气。这些门是通风设备的重要组成部分。风扇会将废气从一个通风井吸出去,而新鲜的空气就会自行从另一个通气井进来。但是如果听任空气自行流通的话,那么空气会选择最近的线路循环,深处的巷道就会无法通风,所以所有的这些近路都会被隔开。

刚开始弯腰走路的时候实在是令人发笑,但是这种笑意马上就消退了。由于我的个子格外高,所以行进起来十分麻烦,但是当天花板降到了四英尺或者更矮的时候,对所有人来说都变得相当困难了,除非是侏儒或小孩。你不仅仅需要委身而行,还需要时刻抬着头,只有这样才能在看见横梁和纵梁时避开它们。因此,你的颈部一直是抽筋的,但这和你大腿与膝盖的疼痛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在半英里以后这就变成了(我丝毫没有夸张)难以忍受的剧痛。你开始怀疑你究竟能否坚持到最后——更要命的是,你到底要怎么回去。你的脚步开始越来越慢。在几百码以后你来到一片低矮的坑道,必须得用蹲伏的姿势才能前行,之后豁然开朗,天花板突然升到不可思议的高度——也许是旧的坠石事发现场——然后整整二十码你都可以站直了,放松的感觉铺天盖地而来。但是在这以后会是另外一百码的矮坑道,然后又是一连串的横梁,你必须得四肢着地从下面爬过去。但是在蹲伏的姿势以后,即使这样也能算是一种放松。当你终于到了横梁的尽头,试着站起来的时候,会发现你的膝盖暂时罢工了,根本站不起来。于是你可耻地喊了暂停,说你想休息一到两分钟。你的向导(一个矿工)很同情你,他知道你的肌肉和他们的不一样。“只剩下四百码了。”他鼓励你说,你感觉他还不如说还有四百英里。但最后你终于还是爬到了煤矿开采面。你爬一英里大约花了一个小时,但是一个矿工却最多不会用超过二十分钟。你只好四仰八叉的在煤尘里躺上好几分钟以恢复体力,否则你已经完全没有任何神智来观看他们进行工作了。

回程甚至比来的时候还要困难,不仅仅是因为你已经精疲力竭,更是因为回到竖井的路是有一点上坡的。你在通过低矮处时速度慢得像乌龟一样,现在你在膝盖罢工时喊暂停也完全不感到羞耻了。甚至你拿着的灯也成了累赘,可能你绊倒时就让它掉在地上,假如是戴维灯就熄灭了。你需要花费越来越多的力气来躲开横梁,有时你甚至就忘记躲了。你想要像矿工一样低着头前行,于是就撞到了脊椎。即便是矿工们也经常会撞到脊椎。这就是为什么在炎热的,必须要半裸着进去的矿井里,大多数矿工都有所谓的“背上的领扣”——也就是在脊椎上的永久疤痕。下坡的时候,矿工们有时会把他们下部中空的木拖鞋架在煤车的铁轨上滑下去。在“旅途”很糟糕的矿区,所有矿工都会带上一根两英尺半长的拐杖,把手柄以下的地方掏空,普通高度时把手放在拐杖上端,在低矮的地方把手伸进掏空的一端。这些拐杖帮了很大的忙,再加上一种木制的安全帽——相对现代的一项发明,这两样简直是神赐之物。安全帽看起来很像是法国或者是意大利的钢盔,但是由某种树心做成的,又轻又牢固,即使头部被猛击也没有感觉。当你终于回到地面时也许在地下呆了三个小时,步行了两英里,但感觉比在地面上走了二十五英里还要疲惫不堪。在之后的一个星期,你的大腿都会异常僵硬,就连下楼都步履维艰,必须用一种绷直膝盖倾斜身子的怪异方式才行。你的矿工朋友发现了你走路时的僵硬姿势,就会开你的玩笑(“在矿井下工作的感觉怎么样,哈?”之类的)。即使是一个矿工由于生病或者其他事很久没有下井工作,再回去的前几天也会饱受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