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成长的滋味(4)
“我的墨盒里,就要铺一张丝片儿了!”老师高兴得按捺不住,像个小孩,“是我教的头一班学生养蚕网下的丝片儿,多有意义!我日后不管到什么地方,一揭墨盒,就看见你们了……”
第二天,早饭后,上第一节课了。他走进教室,讲义夹上搁着书本,书本上搁着粉笔盒,走上讲台,和往常一模一样。我在班长叫响的“起立”声中站起来,一眼看见,老师那双眼睛里有一缕难言的痛楚。
他站在讲台上,却忘了朝我们点头还礼,一只手把粉笔盒儿也碰翻了,情绪慌乱,说话结结巴巴:“同学们,我们上音乐课……”
怎么回事啊?昨天下午刚上过音乐课了,我心里竟然不安起来,似乎有一股毛躁的情绪从心里蹿起。老师心里有事,太明显了!
老师勉强笑着:“我教,你们跟着唱:‘春风,吹遍了原野……’”
我突然看见,刚唱完一句,他的眼角淌下一股泪水,立即转过身,用手抹掉了。然后再转过身来,颤着声,又唱起来:“春风,吹遍了原野……”
我闭了口,唱不出来了。风葫芦竟然“哇”的一声哭了。教室里,没有一个人应着唱。
“我要走了,心想给大家留下一支歌儿……”他说不下去了,眼泪又窜下来,当着我们的面,用手绢擦着,提高嗓音,“同学们,唱啊!”
他自己也唱不出来了,勉强笑着,突然转过身,走出门去了。
我们一下子拥出教室,挤进老师窄小的房子,全都默默地站着。
他的被卷和书籍,早已捆扎整齐。他站在桌边,强笑着,说:“我等不到丝片儿网成了。你们……把蚕儿……拿回家去吧!”说罢,他提起网兜,背上被卷。
我们从他手中夺过行李,走出小房。对面三、四年级的小窗台上,露出一个一个小脑袋。一声怕人的斥责声响过,全都缩得无影无踪了。
我的心猛一颤,还得回到驼背的那个教室里去吗?
走出庙院了,走过小沟了。眼前展开一片开阔的平地,我终于忍不住,问:“蒋老师,为啥要走呢?”
蒋老师瞧着我,淡淡地说:“上级调动。”
“为啥要调动呢?你刚来!”风葫芦问。
老师走着,紧紧闭着嘴唇,不说话。
我又问:“为啥不调动驼背?”
蒋老师看看我,又看看风葫芦,说:“有人把我反映到上级那儿,说我把娃娃惯坏了!”
我迷蒙的心里透出一条缝儿,于是就想到村子里许多议论来。乡村人看不惯这个新式先生,整天和娃娃耍闹,没得一点儿先生的架势嘛!自古谁见过先生脱了衣裳,跟学生在河里打水仗?失了体统嘛!我依稀记得,我的父亲说过这些话,在大槐树下和几个老汉一起说。那个现在还不知姓名的盘踞在小庙里的老师,也在村里人中间摇头摆手……他们却居然不能容忍孩子喜欢的一位老师!
三十多年后的一个春天,我在县教育系统奖励优秀中小学教师的大会上,意外地握住了蒋老师的手。他的胸前挂着“三十年教龄”纪念章,金光给他多皱的脸上增添了光彩。
他向我讨要我发表过的小说。
我却从日记本里给他取出一张丝片来。
“你真的给我保存了三十年?”他吃惊了。
哪能呢?我告诉他,在我中学毕业以后,回到乡间,也在那个拆掉古庙新盖的小学里教书。第一个春天,我就记起来该暖蚕子儿了。和我的学生一起养蚕儿,网一张丝片,铺到墨盒里,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带着我踏上社会的第一个春天的情丝……
老人把丝片接到手里,看着那一根一缕有条不紊的金黄的丝片,两滴眼泪滴在上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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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蚕儿》围绕养蚕这件事写了两位老师。第一位老师粗暴严酷,随意打学生,使学生畏惧,冷漠无情,高高在上;他发现学生养蚕,二话不说把蚕打翻在地,肆意践踏。第二位老师,有平等意识,充满爱心,和学生打成一片,没有架子,关心爱护学生,对学生充满好奇心和人情;他和学生一起养蚕,享受养蚕带来的喜悦。作品细致地刻画了两个人物形象,全文运用了大量的细节描写,使两个截然不同的老师形象跃然纸上。请你用笔画出对人物的细节描写,对比着读一读,体会这样写的好处。
记忆树
文/叶开
认识作者
叶开(1969—),作家、《收获》杂志编辑部主任、语文教育改革者,著有《对抗语文》《这才是中国最好的语文书》等作品。
我的家乡位于祖国大陆最南端小鸡鸡状雷州半岛上。
雷州半岛自古地理荒僻、人迹罕至,乃瘴疠之乡、化外蛮地。我的家乡毒虫横行,荆棘茂密。冬天打雷,夏天刮雨。
我回忆故乡时,不断浮现这种夸张的场景。有些场景细腻真实,有些场景夸张变形,根据我自己的立场和需要,这些想象事物不断变化,产生适当的减少或者加大。
在我的记忆中,这些场景浓缩了,夸张了,省略了,拉长了。大片的甘蔗林、菠萝丛、荔枝树、龙眼树、芒果树、杨桃树,点缀着记忆中的画面,乡人、牲畜和家禽,穿行其间。由点及面,渐渐显现。我家那五棵番石榴树,就这样枝叶婆娑地穿越层叠迷途。
这是五棵枝繁叶茂的番石榴树。在我家乡,我们把它叫作番桃。在我出生前,这五棵番石榴树已绿枝遮天,把我家门前的空地围拢成一座绿色的城垣。
这五棵番石榴树仿佛是开天辟地时就存在的原始森林。我们还没有学会爬行,先学会了上树。我们尚未懂得直立行走,已归真返祖。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们三兄弟都是树上的猿猴,俗称的马骝。我们前肢比后肢发达,在树上如履平地,攀上爬下。上大学,我读到卡尔维诺的小说《攀在树上的男爵》,立即心领神会,为之陶醉。上小学时,逐日行走在庸常的平地,上大学时,已经彻底丧失了攀爬能力。不然,我将会霍然而起,爬上大学宿舍门前那排高大的梧桐树,以猿猴祖先的敏捷奔出,途经古老的云梦大泽,攀上巍峨壮丽的世界屋脊之巅,从古老撒马尔罕金桃树上跳过,顺着亚美尼亚的葡萄藤,一直荡到欧洲大陆南端小鞋子状意大利半岛。我将会悬挂在一棵葱郁的橄榄树枝上,向这位万里之外的文学天才赞唱。
我当时忽有奇思,顿觉古今中外的好作家,其灵感的源泉,都从孩童时代攀爬在树上开始。
在树上,我们自由自在,超然三界外。
一下到平地,我们就左右羁绊,胆战心惊。
在树上,我们是孙悟空;到地面,我们成了沙和尚。
我父亲每天晚上都会在这五棵番石榴树下,一边吸着水烟筒,一边给我们讲古代英雄。
他就是那十世轮回的金蝉子,是意志坚定口舌生花的唐僧,我们兄弟三人是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那条摇头摆尾、眯着眼睛侧耳细听的大黄狗,是白龙马在游走。在唐僧徒弟四人里,最听话的是外表粗糙满脸腮胡的沙僧沙糊涂。我父亲总结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他老人家嘴巴里面,一套一套的都是金玉良言。
父亲帮助我们用竹竿、竹篾和铁丝,在树上搭建了好几个窝棚。我们在树上,模仿电影里的革命儿童团,白天放哨,晚上睡觉,过着孙猴子般优哉的甜蜜生活。饿了,在番石榴树上采果子吃;渴了,用吊桶从树下的小溪里汲水;困了,在树上睡觉;闲了,在树上思考;憋急了,在树上拉屎撒尿。
三十年后,我被平地的各种规矩打磨成了中年男人,在一些温风细雨的时刻,给我女儿讲述自己小时候在树上的神奇生活。
在我的故事里,我哥哥变成了身手敏捷的猴子。他从我们家的五棵番石榴树出发,荡过低矮的黄皮果树,来到院前高大的龙眼树上,然后,他四处张望,心思荡漾,跃过临街卖日用杂货的夏蒸锅家门前那两棵台湾相思树,跳到龙平大队队部办公房前的大榕树上。他一直向北,在那些高高低低的菠萝蜜树上,沾了满手满身的胶水黏液,消失在无边无际的甘蔗林里。他在甘蔗林中间断续探身出现在高处的桉树、桑树和黄楝树上,找到了一条通往龙平小学的神秘树道。
我女儿听得津津有味,不断地催促我讲讲讲。
她不知道,这个故事的鼻祖是卡尔维诺。我只是一个抄袭者。我的想象力,在双脚踏上地面之后,就像蜻蜓般飞走。
如果不是一九七六年发生了大地震,我不得不夹着无形的尾巴从树上下来,痛别野猴一样快乐的日子,故事进程将会展现另一种神秘。我将会在树上发育。在树上长毛,在树上恋爱,在树上结婚,在树上养育一群上蹿下跳的猴孩。
这是猴孩对猴王生涯的终极畅想。
那真是一段神秘而美好的时光。
大地震之后,我到了上学年龄,不得不恋恋不舍地从树上下到地面,艰难地学会直立行走,像人类那样颠三倒四地思考,如嘴上长毛的祖先们那样钩心斗角。这就是地面的限制,我们的脑袋必须惊险地顶在细小的脖颈上,就像是顶着一只随时都可能滑落的水罐。脑袋位居身体的峰巅,产生了一览众山小的狂妄。在树上,我们常常双腿夹着树枝,倒着观看世界,反向思考问题。我们眼中,从远处走过来的村支书,好像是爬行在一个铁锅形状农田里的螃蟹。为了遵从番石榴树上树枝的自然状态,我们在看到一颗熟透飘香的番石榴时,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嘴巴凑过去,而不是把它扳过来,更不会折断它。在我们的树上,生存空间充满巨大的可能性,从一棵树瞬间扩充到整个丛林。这已经是经过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蔓延在整个大地上的熊熊烈火焚烧之后的残树,而在大火之前,在我父亲的少年时代,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雷州半岛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葱郁丛莽。丛莽如巨浪翻滚,从雷州半岛顶端的海康、徐闻一直席卷到遂溪、廉江,沿着北部湾,从合浦、北海、防城蔓延到广西十万大山,到越南、缅甸,与云贵高原、青藏高原浩瀚博大的原始森林接合无间。在那个时期,一只来自西双版纳的猴子,可以顺着森林,从半空中一直游逛到雷州半岛,依靠一只漂浮在水面上的椰子或者一截朽木,悠闲地渡过琼州海峡,在高大的椰树林里奔跳,深入五指山腹地,自在地采补天地日月之精华。我父亲嘴巴里沾着蜜说,在他的少年时代,森林里无所不有,地里无所不产。水里是游鱼,天上是飞鸟。珍禽异兽闲庭信步,奇花异果迎风飘摇。
在夏天,我父亲抓两趟鱼去集市卖掉,就够交一年的小学学费了。
在我的少年时代,顺着梯度一直朝河边滑落的稻田里,也悠游着无数色彩斑斓的小鱼,河汊中能够抓到真正的野生鲶鱼、鲫鱼和黑鱼,我们一家四口,背起铁锹、鱼篓、戽斗、簸箕、水桶和斗笠,以去西天取经的装扮,一大早沿着门前的水渠往上游走,到小水库边,趁人不注意挖起草皮壅塞河道,断流放水,做那竭泽而渔的快活营生。我们顺流而下,往回家的方向捕捉泥里的小鱼小虾,一直抓到自己的家门口。
上了小学,我必须夹起还没有来得及长出来的尾巴。
龙平小学坐落在一片无际的甘蔗林中间。为了预防五千里外的唐山大地震,我们学校也搭起了大大小小的防震棚。这种简易的毡木结构建筑,简单易行,值得推广。人们先在空地四周竖起碗口大的树干,顶上架起小腿粗的横梁,梁间钉上巴掌宽的椽条,椽条上铺上蔗叶编成的篱笆,篱笆上瓦状覆盖沥青毡,再钉上竹条压实,避免被龙卷风刮翻,这事就成了。这种防震棚,挡水、隔热、防震,设施简陋,功能齐全。防震棚周边,用稻草秆糊上黄泥浆,搭在竹竿上编织而成,一旦风干板结,就成了松松垮垮的屋墙。这种黄泥稻秆墙,徒有其表,败絮于中,不能蔽雨,只能遮风,更不能承受我们班上小坏蛋们的飞腿神功。不到两个月,稻秆糊弄的泥墙就百孔千疮、四处漏风。
大地震并没有在担忧中到来,来的是屋顶上渗透而下的米线雨丝、是雷声轰隆、是跳跃的青蛙和蜿蜒的蚯蚓爬虫。
我看着渐起青苔的屋梁,油然生出上树的热望。
放学路上,有一排泥砖房,装满了生产大队的库粮。房前,蔓延着七八棵枝叶婆娑的大榕树。
这些大榕树气根庞杂,枝叶蔽天,以脉脉隐语,呼唤着我的返祖,让我翘起看不见的尾巴,跃跃然就要上树。我和几个同样尾巴痒痒的同学,操着谁也听不懂的猴言猴语,一拥而上,攀到了树冠之巅,把身体探出树叶之外。在那二十几米高的树冠顶巅,我们猴爪荫眼,极目远眺,瞭望极远处的稻田、树林和神秘蜿蜒、不知道终点在哪里的黄泥小路。遥远的终点之外,云烟缭绕,是传说中镇住海眼的巍峨山祖嶂。
我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到五年级毕业,脑子里都跃动着去山祖嶂探险的念头。这就是我的雷州半岛家乡,有山有水,有云有雾,还有一群正在退化、学习中土言谈举止的取经猴孩。随着年纪的增长,我们的脸上蒙满了惆怅。
番石榴树才是我的乐园。
后来我才知道,拉美作家马尔克斯也喜欢番石榴树。马尔克斯家的番石榴树跟我家的想必并无二致,我们故乡的天气都闷热多雨、雷鸣电嘶,蚊虫繁多,故事离奇。
马尔克斯的外婆讲故事梦笔生花,我的父亲张嘴就能把稻草说成金条。
我父亲和马尔克斯的外婆都拥有一张慈爱的脸。
傍晚时分,夕阳柔软,霞光满天,轻风细语,鸡啄狗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