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禅海钩沉(1)
中国禅学之发展
本校于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十二月邀请北大文学院长胡适之先生来校作学术讲演,讲演题为《中国禅学的发展》。讲演计分四次:(一)《印度禅》,(二)《中国禅宗的起来》,(三)《中国禅宗的发展和演变》,(四)《中国禅学的方法》。首次讲演时,本校文学院长黎锦熙先生曾作简单之介绍词,大致谓:“今天本校举行第五次学术讲演,请胡适之先生来讲这《中国禅学的发展》。胡先生大家都知道,用不着我来介绍。今天所讲的题目,为《印度禅学》,此题不但与哲学和宗教有关,对于中国文化史和社会研究都有关系。胡先生前几年在欧洲得到很多关于佛教的新材料,像巴黎图书馆、伦敦博物馆所藏的敦煌石室写本中,对于中国的禅学都有新的发现;胡先生还有新的批判。希望同学们注意!”(按:胡先生讲演,原分四次,惟首次讲演,实包含导言和印度禅两部分。兹为清醒眉目计,吾将胡先生全部讲演词,分为五项,汇志于下。)导言黎先生,各位同学!今天兄弟是来还债的。以前李校长和黎先生同我说了多次,叫我来讲演,我因为功课忙,时间不容许,虽然答应了,终没有办到,所以欠下这债来。到了这学期,定要我来讲四次,除了一次是原本,其余三次,好像是加了三倍利息似的,所以这一回,我可以说是受到黎先生的重利盘剥了!
关于这回所讲的问题,预备分作四次讲,因为问题所包,很不简单,分作三四次讲,或者比较详细或有趣味一点。
《中国禅学之发展》这个题目,中国从来没有人很清楚地研究过。日本有许多关于禅学的书,最重要的,要推忽滑谷快天所著的《中国禅学史》,因为就材料而言,它在东方堪称为最完备、最详细的。这书前几年才出版。
凡是在中国或日本研究禅学,无论是信仰禅宗,或是信仰整个的佛教,对于禅学,大都用一种新的宗教态度去研究。只是相信,毫不怀疑,这是第一个缺点。其次则缺乏历史的眼光,以为研究禅学,不要注意它的历史,这是第二个缺点。第三就是材料问题。禅宗本是佛教一小宗,后来附庸蔚为大观,竟替代了中国整个佛教,不时髦的竟变成了时髦的。不过中国现在所有关于禅宗的材料,大都是宋代以后的。其实禅宗最发达的时代,都当西元7世纪之末到11世纪——约从唐武则天到北宋将亡的时候,这四百年中间,材料最重要,可是也最难找。正统派的人,竟往往拿他们的眼光来擅改禅学的历史。我十几年前研究禅宗,只能得到宋以后的材料,唐代和唐代以前的很难得到。我想:想得到唐以前的材料,只有两种方法:(一)从日本庙寺中去找,因为日本还保存着一部分唐代禅学。(二)从敦煌石室写本中去找,因为三十年前所发现的敦煌石室里,有自晋到北宋佛教最盛时代的佛经古写本。现在这些古写本,世界上有三个地方保存着:一部分在北平图书馆,一部分在巴黎图书馆,一部分在伦敦图书馆。在北平图书馆的,都是不重要的东西,是人家不要的东西;重要的东西,还是在伦敦和巴黎两处。从前的人,对于材料的收集,都不注意,这是第三个缺点。
我研究禅宗,不能说完全没有上述的缺点,不过民国十五年(1926年)我到巴黎,即存心搜集材料,我在那里发现了一些新的东西,从晋到北宋这一部分材料,都曾经找到,非日本与中国图书馆所能及。回国后七八年,我所找到的材料,只有一部分整理出版。当时日本人很注意研究禅学的,对于搜集材料方面,也走上这条道路。近几年来,日本也发现许多材料。所以现在研究禅宗,比较便利多了。
这个禅宗的问题,我也曾在北大及燕大讲过,不过都不是有系统的演讲。将中国禅学的发展,作有系统的整个的演讲,此还是第一次。从前许多大师,对于禅宗的材料,都爱做假。所以经我揭穿之后,有许多人不高兴。不过我不是宗教家,我只能拿历史的眼光,用研究学术的态度,来讲老实话。
关于这个总题目——《中国禅学之发展》,我分作四次讲:
(一)印度禅;(二)中国禅宗的起来;(三)中国禅宗的发展和演变;(四)中国禅学的方法。现在先说印度禅。
一、印度禅
我何以讲印度禅呢?禅学来自印度,虽然中国禅学与印度不同,不过要懂得中国禅,须知印度禅。所以先讲印度禅,做一个引论。
关于研究印度禅的书籍,有以前香港大学校长Sir Charles Eliot 所著的Hinduism and Buddlism,但是不幸书还没有完成,他就死了。至中国方面,我几年前有一篇文章,即《从译本里研究佛教的禅法》,收在《胡适文存三集》中。
在禅宗未起以前,印度便有“瑜伽”,梵文为yoga。此字是印度文与日耳曼文的混合语,在英文中,为牛轭,引申起来,是管束的意思。即如何才能管束我们的心,训练我们的心,使心完全向某一方面走,而能于身体上、精神上和知识上发生好的结果。
在印度未有佛教以前,即两千五百年前,已有许多人做这种“瑜伽”。释迦牟尼想到名山去学道的时候,遣人出外导道者二人,即为瑜伽师。古代“瑜伽”的方法,在印度很流行,佛家苦修,即用“瑜伽”的方法。后来佛教走上新的道路——智的道路,于是“瑜伽”遂变成了佛教的一部分。但无论任何修行的人,都免不了“瑜伽”的方法。后来佛家给以名字,便是“禅”。
“禅”字起源很早,在小乘大乘以及各种小说里,都有“禅”字。记得小的时候,看《水浒》,看见花和尚鲁智深打了一根八十二斤的禅杖,禅读作单,后来才知道是读错了,其实并没有错。因为禅字的原文,是Dhyana,音近单。(按:“禅”纽字古音多读入“定”纽。)佛教有三大法门:(一)“戒”,(二)“定”,(三)“慧”。“戒”是守戒,最低限度为十戒(按:根本五戒,沙弥加五为十戒。),后又有和尚戒(比丘僧具足二百五十戒),尼姑戒(三百五十戒),居士戒(即菩萨戒,重十,轻四十八)等。从戒生律,于是成为律宗。所谓“定”,就是禅,也就是古代“瑜伽”传下来的方法,使我们必能定住,不向外跑。第三部分为“慧”,所讲“慧”,就是了解,用知识的了解,帮助我们去定。从表面上看,禅在第二,其实不然,禅实在能包括定慧两部分。如果说禅是打坐,那禅很浅,用不着多说。因为要用慧来帮助定,定来帮助慧,所以有人合称慧定。在中国禅宗,慧包括定,慧的成分多,并且还包括戒,在印度,则定包括慧,定的成分多。
现在讲印度禅,先讲方法,后讲目的。
安般法门
关于印度禅的方法,计有五种:第一个法门最浅显,便是“调息”,佛书中叫做“安般”法门,“安”是“入息”,“般”是“出息”。“安般”的意思,就是用一定的方式——手和脚都有一定的方式,如盘膝打坐,使人坐着舒服,以调和呼吸。这种调息的方法,又可分为四项:(一)“数”,就是从一到十地来回地数着自己的呼吸,以避免四围环境的扰乱,使心能够专一。(二)“随”,便是心随鼻息跑,所谓“念与息俱”,使心不乱。(三)“止”,就是看鼻息停止在什么地方,中国道家向有所谓“祖息丹田”,即此。(四)“观”,就是客观一点,把自己的元神提出来,看看自己到底怎样。比方牛在吃草,牧童却站在旁边看;又好像一个人站在门口,对于过路的人,某是张先生,某是李小姐,都能认识。总括一句,以上都是安般法门,共方法有“数”“随”“止”“观”。
如果一天到晚老是打坐,容易出乱子。譬如在打坐的时候,忽然想到某人欠我的债,或恋爱的事情,或可恶的人与可恶的事,心更不定了,在这个时候,非数息所能为力,所以还要旁的方法来帮助,即靠慧——智识——来帮助。
不净观
第二个法门,叫做“不净观”,所谓“不净观”,就是用智慧想到一切都不干净。譬如当我们想到某某漂亮的小姐的时候,我们可以想到她身上如何的不洁净,鼻子里都是鼻涕,嘴里都是唾沫,肚子里都是腥血不洁之物;并且到她死后,桃色的脸庞也瘦成白皮夹腮了,乌云般的头发也干枯了,水汪汪的眼睛也陷落了;到了尸体烂了之后,更是怎样的腐臭,怎样的变成骷髅。如此,我们也就不想她了。漂亮的小姐、金钱、地位,都是如是观,自然都会消除净尽。
第三个法门,叫做“慈心观”。所谓“慈心观”,便是训练你自己,不但要爱朋友,还要爱仇敌;不但爱人,还要爱一切物。如当不安定的时候——生气的时候,一作“慈心观”,便会不生气了。但有时还不能制止,所以又有第四种方法。
第四个法门,就是“思维观”,就是凭我们理智的了解力,来解决一切。常言道,“无常一到,万事皆休”,由此,我们可以知道,任何物件,都是不能永久存在的,人不过是九十几种元素所凑成,将来也要还为元素的。比方有人骂我是反动派,反革命,走狗,当我们听到,自然很生气,非要和他拼命不可。要是拿我们的思维力来一分析,骂到底是什么呢?不过是由空气传来的一种音浪,对于音浪,何必生气?至于骂我的人呢?依着化学的分析,也不过是几分之几的氢气氧气等等的化合物。而被骂的我呢?也是和骂我的人一样,几种元素的化合物而已,等到死后,大家都物还原所。如此,则所有骂詈,不过是一种气体的流动,两个机关打无线电而已,有什么了不得?到此地步,就无人无我,四大皆空了。
以上均就智识略高的人说,至于智识太低的人,怎么办呢?就有一种“念佛法”,即第五法门。所谓念佛法,就是想到佛三十二种庄严相。“念”便是“想”,后来又念出声来,变成“念书”的“念”,从心中想到口头上念。从最低的数息,到最高的无常哲学,都是方法。一大部分属于慧,用慧补助定,用定帮助慧,便是“瑜伽”。上述五种方法,都是禅学的方法。现在讲印度禅的目的,即禅学的境界。此种境界,由各人自己去认识,其实都不一样;至于印度禅的究竟,谁也没有做到。
四禅定与四念处
记得清初有一个大学者颜习斋,是保定府人,最初当蒙馆先生,学做圣人。他有一篇《柳下坐记》,叙述他自己在柳下打坐的情形。300年前的圣人,在保定府打坐,到底到了什么境界呢?他说,在一个夏天,他坐在柳树之下,看着那柳叶,直变成了美丽的绿罗,太阳光从绿罗似的柳叶透过来,都成了一颗一颗的珍珠。他听到苍蝇嗡嗡的声音,就好像听到尧舜时代所奏的九韶之乐一样。像他这样,可算到了他自己的理想境界,却是到不了印度禅的究竟境界。印度禅的境界,到底怎样呢?计算起来,略有几种:第一是“四禅”,也叫做“四禅定”。即最初用种种法门帮助你消除种种烦恼欲望,到无忧无欲的境界,便是初禅;但初禅还有思想,还要用脑,再把一切觉观都除去,自然得到一种欢喜,便是第二禅;但第二禅还有欢喜,连欢喜也不要,只有一种心平气和,舒舒服服的“乐”的境界,便是第三禅;到了舒舒服服的乐都没有了,即得“不动处”,只是一种“调”,即安稳调适,便到第四禅。
第一禅还用思想,第二禅还要高兴,第三禅还觉舒服,第四禅则只有调和,要如何便如何,驾驭我们的心,好像马师之御良马,随所指挥,无不调适。
四禅之外,还有四种境界,即“四念处”。此四处:
(一)为“空无边”,就是想到空处。如眼是空的,鼻是空的,一一的想,想到只有空,譬如藕,只想其孔,越想越大,全不见白的藕了。想到全世界,也作如是观。
(二)为”识无边”。“空无边”还有想,便是一种印象,想到未了,不但是空,连这空的印象都没有了,便到“识无边”处。
(三)是“无所有”,一切皆无所有了。
(四)是“非想非非想”。既到“无所有”处,你也没有了,我也没有了,连想都没有了,连“没有想”也没有了,此名为“非想非非想”处。常言说,“想入非非”,不是想,也不是非想,此理难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四禅是一种说法,四念处又是一种说法,并不是先经四禅,而后到四念处。
五神通
所谓四禅和四念处,都是解放人的心灵,以便得到神通。神通计有五种,合称“五神通”。所谓“五神通”:
(一)天耳通——就是顺风耳。比方在南京开的五中全会,我们在这里就可以听到,可不是用无线电。
(二)天眼通——就是千里眼。上观三十三天,下观一十八层地狱,一切都可看见。想到那里就看到那里。
(三)如意通——就是想变什么就变什么,好像孙悟空的七十二变一样。
(四)他心通——就是他人心里所想的,都可以知道。
(五)宿命通——不但知道现在和未来,而且知道过去无量劫前生的事。
总起来说,印度的禅,不过如此。此是粗浅的说法。从数息到空无边处,都是“入定”,都是用一种催眠方法,达到“入定”。
再讲两个故事。
定·慧
印度相传有一个很有趣的故事,在西历纪元3世纪(晋朝),即已有人译成中文。这个故事的目的,在教人专心致志做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