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这天马三翔没去上班,他有史以来,第一次不想进办公室,不想工作。
他让司机把车开回去,自己来到街上,打了个车。“随便走,不要停。”
前面是岔路口,司机问他,往左还是往右,他看也没看,就说了一个字:“右。”
如果他没有中途返回家去该多好,如果他没有听到那个电话该多好。本能告诉他,应该去找他,揪着她的头发去找他,把她痛打一顿,打得皮开肉绽,然后像扔一个破麻袋一样扔给他。应该嚷出来,嚷得全天下都知道,让他臭名远播,名誉扫地,或者干脆提把菜刀,径直冲到他办公室去,问他是要脑袋还是要鸡巴。应该……可他却拔腿就跑,生怕被她发现。
汽车颠簸起来,他们行驶在乡村公路上。
“怎么走到这里来了?”他离开靠背,挺直上身问。
“你要往右嘛。”
“前面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
他又软软地靠回去,目光涣散,歪歪倒倒。司机说:“反正你也不着急,你坐一会,我出去抽根烟好不好?”
他点头。香烟的味道飘了过来。
他们是在他老婆住院那段时间搞上的吗?真傻呀,把自己的老婆送上门去,送上门也就罢了,还屁颠屁颠跑去看他们。他闭上眼睛。他在外面胜仗连连,所向披靡,他一口一个大哥,像侍奉亲娘老子一样侍奉他……不对,也许他们以前就有一腿,他怕甩不掉,就塞给他这个冤大头。
司机抽完了烟,又刷刷刷地尿了一泡,回来了,问他:“继续向前走?”
“嗯。”
汽车又磕磕磕碰碰跑了起来。
不愧是马三翔,他很快从神知昏迷的状态中醒悟过来,他给自己出了一份问卷。这样的大哥,你还要吗?这样的老婆,你还要吗?是两个都抛弃,还是只抛弃一个?抛弃哪一个?
来到一个小镇,司机问他:“你饿不饿?”
他摇头。司机说:“我饿了,能不能让我下去吃点东西?”
司机打开门,伙房的气味扑鼻而来,他的胃被突如其来的味道唤醒了,他叫住司机。“我请你。”整整半天,他把这个身材高大的司机当驴使,没跟他说过一个字,想必他也很闷。
司机没跟他讲客气。他点了小馆子里最好的菜,司机立即给他点烟。
“我看你好像有心事。”
“烦心事。”对陌生人开放到这个程度应该没问题。
“这种时候谁都有,你算修养好的,我要是烦起来,三公里之内,全都鸡犬不宁。”
“像你这种人,朋友多吧?”他不是不懂事的毛孩子,他知道自己需要转移,需要排解,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他一定要尽快调整过来。
“我没什么朋友。小时候有朋友,当兵的时候有朋友,现在哪里还有朋友?现在只有熟人,千方百计去认识几个熟人,熟人多好办事呀。”
“你当过兵?”
“我开车就是在部队学会的。”
他立刻明白了,这人在部队估计混得还不错,像他,就只老老实实做了三年义务工,可现在的情势不言而喻,他已经比这个人强出许多了,但如果没有廖明远,他可能还在村里吆吆喝喝,甩着膀子走来走去,连这个人都不如。呸!习惯思维还真难改,就算他帮了她,他的罪恶也已经抵消了他的功劳,他不再是他的大哥了。
他没有讲自己也当过兵的历史,他怕万一攀出什么关系来。
“没有朋友也好,比起一般人,朋友在背后搞你的鬼让你更不好想。”
“有什么不好想的,朋友搞鬼,那就是背叛,是阴谋,是作恶,作恶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司机也是善于察颜观色的人,猜想这个人的烦心事大概跟朋友有关,毕竟吃了人家的饭,得说几句人家听着舒服的。
“你这是自我安慰,自我麻醉,几个作过恶的没有好下场?很多恶人比善人过得快活。”
“因人而异,有些人还是有点良知的,作了恶心里会不安,会检讨,有些人就无所谓了,天生强盗心肠,真要遇上这种人,也没办法,只能咒他下地狱。”
他有点走神,廖明远有良知吗?他应该不是天生强盗心肠的家伙,凭心而论,他对自己的确不错,就算报恩,也不需报得如此绵长,无休无止,也许他良心受到谴责了,也许他想弥补,哼,衬衫破了,补有什么用?补了也是个破衬衫。
上了车,司机还在喋喋不休。“我有个战友,他混得比较惨,现在还在农村……”
“好啦,我困了,想睡一下。”
他不想跟这个人聒噪下去,时间紧迫,他得赶快想出对策来,回去之前,他一定要拿出应对方案,到底是维持以前的局面,还是彻底掀翻,改天换地?
他闭上眼睛,在心里盘算起来。
不,他还不能跟廖明远翻脸,跟廖明远翻脸,就等于跟财政局翻脸,等于跟整个财口翻脸,跟大半个城市翻脸,他的天下将失去大半,不,就算要翻脸,也还太早,他还没有爬上行长的位置,一个小小支行,如果连行长的位置也捞不到手,那他就不算是个搞过银行的人。小不忍则乱大谋。大局为重。从长远利益出发。站在高处,看着远处。
好吧,好吧,那就先忍下来,韩信尚且受过胯下之辱……刚进城里,他就付了钱,下了车。他急着打电话。他逼着自己打这个电话。历史将在今天翻开新的一页,这个电话就是第一页上的第一行字。
他揉了揉脸,清了清嗓子,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愉快些。
“大哥,我发现了一个乡村小馆子,味道不是一般的好,今天晚上我带你去尝尝吧?”他真要佩服自己了,他的声音岂止愉快,简直是热烈。
他知道廖明远是不会去的,他躲他已经很长时间了——他现在才知道他为什么要躲他,所以他才敢大大方方地杜撰出一个乡村小馆子来。果然,廖明远在那头说:“今天不行,上面来人了。”
大哥的声音差点稀释了他的仇恨,这么多年来,那声音已成了他最亲切最向往的东西,最能带给他力量的东西,他放下电话,一时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