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这天晓华起得很早。最近几天她都起得很早,因为她根本睡不着,她早早地上床,翻来滚去到天明,也无法真正入睡。她处境艰难,却苦无对策,彻夜思考,仍然无济于事。
她终于想通了,已经“逍遥法外”十多年,还想怎么样呢?伏法吧。
出事的女人不止她一个,但她无疑是运气最坏的那一个,居然两个人都遗弃了她,这让她颓丧到极点。
她做了一顿丰盛而漂亮的早餐,坐在桌前看两个孩子大口大口地吃。睿说:“妈妈你怎么不吃?你今天是不是不上班?”他是一名高二的学生,个头已经超过父亲了,这孩子从来不让人操心,他好像一生下来就成熟了,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怎么做。
“要上班的,我待会儿就走。”晓华的眼神有点古怪,两个儿子都感觉到了,但过了一夜,他们青春的身体饿得厉害,食欲很快就吞没了一切。
马力吃得稍微慢一点,他干什么都比哥哥慢半拍。她往他杯子里续了点牛奶。“以后要记得多吃牛奶,才会长得像哥哥那样壮。”他比哥哥小四岁,正读初二。
马力咬了一口外焦里嫩的煎鸡蛋,蛋黄流出来,染黄了他的嘴,他慢吞吞地说:“我不管,你给什么,我吃什么。”
“妈妈不能照顾你一辈子,你得学会照顾自己。睿,弟弟太老实了,你要多照顾他,不许别人欺负他。”
马力立即反驳。“谁敢欺负我?谁要他照顾?”他不喜欢别人把他当弱者看。
马三翔出来了,他用眼角扫了下餐桌,拎着公文包往外走。睿叫住他:“爸爸快来呀,今天的早餐棒极了。”
马三翔不吱声,睿就举着一个火腿三明治跑过去。“你尝尝,赶得上五星级酒店的早餐了。”
马三翔接过来,趁儿子不注意,丢进了垃圾桶里。晓华抬起头,将眼泪逼了回去。她不想再哭了,不想再为这些事烦恼了。
两个孩子都走后,晓华开始换衣服,她挑了一套漂亮的布料厚实的裙子,她打量镜子里的脸,有点泛黄,有点松驰,开始变老了,还有点憔悴,看看,这样的日子才开了个头,人就成了这样,往后呢?她懒得想了。
她决定鼓足勇气再去找一次廖明远,也是在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廖肯帮忙,她兴许会给自己一条活路,争点气,在厂子里好好干,混出个人样来,如果不行……她一进门就知道自己又错了,他一见她,马上如临大敌,先是慌慌张张地去关门,把门关得严严实实,还没坐稳,又去把门打开,到最后,他到底还是趁倒水的机会,把门关上了,但很小心地留了二三寸宽的门缝。
她什么都不想说了。
“我不打扰你了,再见!”
他来不及开口,她就快步走了出去。
她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在街上,耻辱像一条疯狗,吐着舌头丑陋地跟在她后面,她恨不得地上突然裂开一道口子,将她吞下去算了。
她想到两个孩子,他们都大了,就算来个后妈,也欺负不了他们。幸好是在这个时候,如果再早一些,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路过邮局,她停了下来,她站在邮局门口的台阶上,有点拿不定主意。
“应该告诉他的,不然对孩子不公平。”
“他这么谨慎,不会贸然去认孩子的,说不定他一辈子都没有那个勇气,但他应该可以暗中关照一下。”
“管他呢,我是母亲,告知孩子的父亲,是我的权力,也是我的义务。”
她走进邮局,趴在简易桌面上写信。
廖明远:
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去求证,马力是你的孩子。这事只有我知,你知。我不是要你去认他,千万不要!不要去扰乱他们父子,我已经很小心地将他改头换面过了,拜托你悄悄关照他,做他暗中的父亲,不具名的父亲。切记。
她把信纸装进信封,愣愣地坐在桌前,犹豫着该不该寄出去。
她盯着投递口,一些人匆匆进来,粘好信封,小心翼翼地投进去,那里面该有多少秘密呀,多少秘密正在光天化日之下传来传去。如果她不把这封信寄出去,这个秘密就将随着她一起消失,如果她坚决不改变主意的话。
秘密应该得到传递,否则就不是秘密,而是隐秘的狂想,是痴心妄想,她的秘密可不是这样,它涉及到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每天每天都在长大的人。
她慢慢起身,走向投递口,信一点一点插了进去,但她死死捏住最后一角,她想再给自己最后一点犹豫的时间。冷不防,啪地一声,邮递员拍了一下信箱,她手上的信封掉了下去。“你运气真好,正好赶上这班邮车。”
邮递员冲她一笑,她心里顿时裂了一道口子,那仿佛是阎罗王的笑,她只好往下走了,没有退路了,总不能遗书已经寄走,写遗书的人却还活着。
十一点一刻,她到了办公室,办公室在四楼,向阳的一面是窗户,红漆的窗框,白色的麻纱窗帘,一到四楼都是一模一样的。
她写了张纸条。她还得为他着想,他要抚养两个小孩,就算是为了孩子着想,她也要为他撇清。
她去卫生间解了小便,又仔仔细细洗了手,还梳了梳头,她知道会弄得很乱,很脏,但她还是觉得,应该先把它们弄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有点紧张,但她知道,一分钟后,她的紧张就可消失,只需一分钟,短短的一分钟。
十一点五十的样子,楼里的人正准备下班,突然听到啪的一声巨响,很快,外面响起惊呼,他们涌向窗边,往外一看,他们的裴晓华副厂长,刚刚上任不到半年的女副厂长,正面朝下趴在水泥地上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