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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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阿水中学毕业后,招工到县茶厂。她那时刚满十七岁,正是睡不醒的年纪,麻姑专门为她买了闹钟,放在床头。麻姑后来对她讲起往事:你睡得那个死呀,每次都是我从隔壁跑过来,帮你摁下闹铃,再把你从床上揪起来,你才睁开眼睛,要不是我,你上班肯定天天迟到。

也许阿水的漂亮正得益于她的酣睡。每次饱饱地睡过之后,麻姑都能发现她比前一天又漂亮了一点,她的皮肤白里透红,像刚刚熟透的水蜜桃,掐得出水来。她眼睛乌黑,眉毛像刷了油漆。她的双唇不点自红,胀鼓鼓肉嘟嘟的,让人情不自禁想要压上去试试它的弹性。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她的牙齿让人想到闪闪发亮的珍珠。

也许漂亮的人生来就有种优越感,阿水从小不爱干家务,她似乎总也找不到干家务的机会,当她终于从床上爬起来时,离上班时间已经不远了,她必须抓过钥匙飞跑出去才不至于迟到。等她下班回家,饭菜早已做好,整整齐齐摆在桌上,她哼哼叽叽一屁股坐下来,一副疲劳不堪举不动筷子的样子,似乎她不是茶厂的质检员,而是码头上的搬运工人。洗衣服这种事情更是与她无缘,她不知从哪里染上了一种奇怪的病,她的皮肤不能沾上肥皂和洗衣粉,她对任何一种洗涤剂都过敏。

和阿水相比,阿山更像是这个家里的粗使丫头,她起床从来不用闹钟,她的命运似乎与太阳有着密不可分的神秘关联,太阳刚刚升起来的时候,屋子里还是暗沉沉的,全家人都在酣睡,阿山却已经醒来,她轻手轻脚把家里全都打扫了一遍,又打开蜂窝煤炉子,坐上一壶水,等全家人渐次醒来,洗脸水刚好烧热。而烧水的同时,她已经在搓板上洗完了全家人的衣服。望着这个沉浸在最后睡眠中的家,有时她也生气,她气哼哼地把阿水的衣服挑出来,扔在一边,可洗到最后,她甩甩沾满肥皂泡的手,想了一下,还是一把抓过阿水的衣服,狠狠地揉进了盆里。

麻姑说,谁叫你是姐姐呢?姐姐生来就是要照顾妹妹的。转过身又批评阿水:你这懒虫,只知道憨睡,瞧你姐姐,比你勤快多了。阿水头一扬,说勤快有什么用,我的工资比她高呀。这倒是实话,那时,阿山在船厂的澡堂工作,成天坐在澡堂门口卖洗澡票,冬天还好,洗澡的人在门口排着长队,一到夏天,天还没黑,河边就站满了拿着肥皂和毛巾的人,澡塘成了无人问津的地方,阿山的工资可想而知。

姐妹俩只隔两岁,模样也差不多,性情却大不一样。阿山除了做家务,就是到电影院看电影,一部电影可以无休止地看下去,看到最后,她坐在椅子上,可以和银幕上的人一起念台词。阿水呢,除了上班,就是千方百计地打扮自己,除此以外,她再也想不到别的。她攒钱买了把电梳,把留海烫得弯弯的,有时烫过头了,空气中飘起一丝糊味。她的两根长辫,一会儿扎上彩绳,一会儿系上手绢,像两只活灵活现的蝴蝶,在腰间飞来飞去。

麻姑有时会望着两个女儿发愣。两个女儿身高差不多,鼻子眉眼也差不多,简直就跟双胞胎似的,但不知为什么,小女儿飞进飞出,像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大女儿则低眉顺眼,像一只无声无息的灰蛾子。她们的差别到底在哪里呢?

无论是蝴蝶,还是蛾子,都有一件让麻姑十分头疼的事,眼看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但她们一致地拒绝媒人。这是她们少有的意见一致的时刻,她们说,她们不要被人牵来牵去地相亲,是自己的东西,自会从天上掉下来,掉在她们面前,她们只要弯一下腰,从地上捡起来就可以了。特别是阿水,她一听媒人两个字就来气,她在饭桌上一下一下剁着筷子,大声嚷嚷:看看那些长舌妇,我连她们都瞧不起,又怎么瞧得起她们帮我找的男人呢?她们能找到什么象样的男人呢?她们要是觉得谁好,她们自己去嫁好了,不要来烦我。

阿山更坚决:反正我看不出雾落有什么值得嫁的男人!

没多久,街上来了个开理发店的,店名叫做老上海理发店。开店的是一个单薄的外地小伙子,很多人跑去看了,回来都说,这是雾落最豪华的理发店,满屋都是玻璃,晃得人眼花缭乱,路都不敢走了。又说,开店的小伙子好标致,从没见过那么标致的男人,跟茶厂的阿水都有得一拼。阿水听了这话,在鼻子里哼哼了一下。就为这,她不准备去光顾老上海理发店,她当雾落第一美女已经太久,对于他人的美丽,她本能地有一股反感和不屑。

老上海理发店成了雾落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小伙子身上的衣饰总是让他们防不胜防,惊讶得合不拢嘴,他们不理解他的上衣为何如此之短,短得连腰身都盖不住,也不理解衣服上为何要有那么多的金属钉扣和链条,还有他那条形状古怪的裤子,他们实在不理解那细如鸡肠的裤腿是如何套上去的,看上去像胶布紧紧地贴在腿上。还有那双不可思议的鞋子,又厚又重,简直踢得死野猪。总之,他的一切都在无情地挑战雾落的审美极限,他们慢慢总结出了一个道理,他们穿衣服是为了遮住身体,而他穿衣服是为了更加突出身体,突出他骚公羊一般小而结实的屁股,大腿上老鼠般跳上跳下的肌肉疙瘩,以及两腿间一望而知的突起部分。他们突然有些惆怅,外面到底成了一个怎样的世界啊,上衣不是上衣,裤子不是裤子,鞋子也不像鞋子,甚至男人也不再像是男人,他居然在脑后扎着长长一束辫子,初见之下,他们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小伙子却还嫌把他们刺激得不够,隔上几个月,就让徒弟掌店,自己回一趟老家,他用鸟一样的语调说出一个地名,人们闻所未闻,当然,后来他们都知道了,那地方叫海市。每次从海市回来,他都要带回一些新衣服,照例是他们从未见过的,超出他们想象的。他从不穿雾落的衣服,他客气地说,你们这里的衣服我穿不惯。他们相信这就是他水土不服的一种表现,他从遥远的海市来到雾落,他能吃雾落的饭,也能喝雾落的水,但他就是穿不惯雾落的衣服。他带来的衣服很多,穿不了,有时,一两个来理发的年轻人大胆地提出要求:卖给我吧。求了又求,他只好卖给他们,有些衣服是他穿过一两次的,但人家实在是看中了,非买不可,他也只好卖出去。

老上海理发店慢慢吸引了雾落跃跃欲试的年青人,他们以跟老板结识为荣,当然,老实一点的只能在路过时,站在街对面略略张望一下,店主的发型,衣着,标致的容貌,还有锃光闪亮的理发家什都让他们望而生畏。即使鼓足勇气进去了,他们也很紧张,不敢多说一句话,说了也白说,店主说的话,他们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店主听不懂。

阿水终于忍受不了周围的叽叽喳喳,想要去看看老上海了,她越来越生气,自从老上海开业后,关于美貌的话题就不再以她为中心,人们说来说去都是老上海,那人穿了件什么衣服,带了什么首饰,那人吃什么,喝什么,说了什么好笑的话,他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他们的神经,让他们兴奋,让他们不安,也让她渐渐感到了冷落。她越来越厌恶那些夸张的语调,从小到大,那些赞美只属于她阿水,而现在,居然跑到一个男人身上去了,这象话吗?难道真有比女人还漂亮的男人吗?她不相信。

那天阿水洗了头,找出缝纫用的大剪刀,想剪一剪额前的留海。正要动手,又停了下来,她突然对那把大剪刀厌烦了,她看了一阵,丢掉剪刀,一路咯噔咯噔来到老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