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夜间观察者
男孩沿着山坡蹑足下行,发现沟渠里泥水浑浊并泛着泡沫,便立即意识到自己刚才错失了一个观察河狸挖通沟渠的良机。他颇为失望。然而,河狸所挖的渠道广为人议,有时还会引起质疑,如今他亲眼见到了这样一条在建的渠道,足以抵消其失望之感。他自信在与河狸进行的慎行与机警的较量中能够胜出。他下定决心,当晚要在附近山坡观察一整夜,并要耐心观测,不声不响,那样河狸便绝不会怀疑到那双热切注它们的眼睛。
男孩所在山坡的周围景象,无不展露着渠道设计的目的以及湖区小人正努力囤积冬粮的勤劳。眼下时节还早,河狸就如此辛勤劳作,男孩据此判定今年冬天严寒冷峻,且会提前到来。他发现有大小不一的树木整齐倒下,最大的树木直径长达两英尺,所有枝条皆被剥去。这些树木倒下的方向准确无误地朝着水流方向,这样河狸便能减少拖运木料下山所要消耗的体力,这些树木只有两三个特例——那或许是技艺还不够娴熟的年轻河狸所为。在最新挖通的沟渠附近,男孩发现了一棵树,昨夜他和杰布听到就是此树倒落的声响。这是一棵高大棕黄的桦树,与被砍之处相隔足足二十英寸,跟地面则相距约为十五英寸。树木依旧新鲜,汁液丰美,将近一半的枝条被啃断修剪过。这表明河狸在男孩造访水坝受惊之后,在夜间晚些时候回来工作过。树冠上大部分较为细小的枝条已被清除掉,拖到了渠道边缘部位。从之前猎人和林人的口授中,男孩知道这些树枝非常有可能会被安置在水坝略上方的通道中部,码成一大堆。借此一则可以阻挡洪水,二则能在冬季提供食物。
就在新砍倒的桦树旁边,男孩发现了另外一棵砍到一半的大树;他发誓这一晚他一定要看它被砍完。他发现树的下口处都咬得十分匀称,只在靠水一侧咬得稍低稍深。切口的宽度自然比不上与技艺娴熟的林人用斧子砍出的效果,因为河狸牙齿与林人的斧子比起来不过是件简陋的砍材工具,只是它有可能比斧子砍得更直,也更少浪费之处。在树底端,男孩捡到了足有八英寸长的碎木屑片,他对此疑惑不解,难以想象河狸是如何啃出这些木屑,使其飞落下来,就像斧子所为。
男孩欣喜不已地一连忙活了几个小时,观察这些聪明的“伐木工人”用牙齿啃出来的杰作,留意稍远处的木料被拖下水时留下的痕迹,又仔细研究了渠道的挖掘情况。随后,由于担心自己会让湖区的矮小居民们过度紧张而导致它们晚上可能不出工,男孩便从山坡处抽身撤回营地。他要在接下来的下午时光好好休息一番,养精蓄锐,准备夜间的观察活动。
当晚用餐时分,幽静皎洁的月光下山林显得奇幻迷人。就在篝火旁,杰布?史密斯逐渐被男孩的热情激发。男孩对沟渠挖通工作、大坝结构,尤其是水獭和河狸之间的战斗的描述,让他浑身充满着一股新奇的热望——不是用捕猎之人的眼光而是用其它眼光来观察这些技艺卓绝的小工程师们。他聆听着男孩精细的讲述,开始变得满怀敬意,并抛开往日漠不关心、半嘲半讽的山林居民的姿态。他没有走开去睡觉,而是往烟管里塞满烟丝,然后用精明有神的双眼打量着这位年轻同志的脸庞,突然之间,他的眼神里泛着活泼的孩子气。
最后男孩起身拿起他的猎枪。
“我必须尽快前去,藏好自己,”男孩说,“否则今晚我会一无所获。晚安,杰布。我很可能要到明早才能赶回来。”
山林人以往的回答此次并未从口中说出。他一言不发地摸着粗糙的下巴,摸了一会儿。然后,他直起身来,带着有些尴尬而又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
“你的河狸的确机灵有趣。你知道吗,要是我没想法在今晚跟你一同前去,亲自见识见识,那我会受到责怪的。”
尽管男孩对杰布态度的转变暗自窃喜,他还是满怀疑惑地打量着杰布。因为他不确定后者是否能够忍受疲乏,保持耐心,在很长时间内藏着不动,而这对于此次活动是必不可少的。
“嗯,杰布,”他犹疑地答道,“你一定知道有你作伴我有多高兴。要是你真像我那样感兴趣,并一同前来,我的乐趣也会翻上一倍,这你是知道的。可你能确定你可以为了看它们不声不响等上很久?”
要不是杰布内心全然清楚这是自己在自作自受,他肯定会为男孩对自己一同前去的想法如此犹疑不决而心怀怨恨。但男孩对他林中生存技巧的怀疑还是让他十分不快。
“难道我没有在潮湿的沼泽地中连着呆上好几个小时等待鹅群,连一根手指头都没动一下?”他带着受伤的语气诘问道,“难道我没有悄悄靠近过一只机警的雄鹿?我可以这样安静地趴着,甚至糊弄过熊!”
这场爆发让男孩不由得低声轻笑起来,因为沉默寡言、自视甚高如杰布者,他的爆发真是出人意料。
“你说的有理,杰布!”他说,“我想你一定可以保持不动。但是你得听我的指挥,就今——晚!这是我一手计划的。”
“当然,”山林人欣然回答道,“既然你这么说,那我肯定保持安静!要是你没意见的话,我还想带一大块冷熏肉过去。”
他们穿梭于月光朗照、魅影重重的林下幽径,杰布顺从地跟随着男孩的脚步。他们安静地前行,静得如同影子一般,静得如同被月光温柔地映成明暗两部分的灌木丛下穿行的猞猁,亦或麋鹿,或鼬鼠。男孩带头前行,远远地隔着小溪,走过山脊的顶部,以便躲过机敏警惕的哨兵。在到达沟渠开头的一端时,他们更加小心翼翼地缓慢行进,弯低腰身避免每一寸月光的照射。难以察觉的轻风从草甸朝着他们向上吹来,不时地吹来新挖出的泥土气息。终于,男孩趴倒在地,杰布恭敬地照样趴下来。他们一寸寸匍匐前进,行进了约有五十码的距离,最终抵达了一片新生的冷杉树丛的中心处,透过这些枝丛他们可以看到沟渠的最上头处以及河狸最近一直在啃咬的树木。
树丛里,湖水中,一切静然,和着清澈幽然的秋月光泻下的一片静谧。在那样的月光下,林中一切都显得柔弱虚幻,好似一举一动甚至一个呼吸都有可能将它们溶解。等到约十分钟后,杰布话到嘴边,正欲低声嘲讽道“什么也没有!”,但他又记起男孩的禁令跟他对自己的怀疑,便忍住没说。一会儿之后,流水旋动的一声微弱响声传到了他的耳中,他庆幸自己没有开口说话。片刻后,一只河狸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沟渠边缘,在月光下泛着魅影一般的灰色。它站在那儿一动没动,靠着臀部和后肢的力量直立了好几分钟,用眼睛、耳朵和鼻子疑惑地观测着这份静谧。确信附近没有危险后,它满意地放下四肢,慢慢地爬向那棵已经咬了一部分的树。
这个伐木的带头者很快就得到了另外三位的响应,它们立即投入工作。其中一位辅助河狸头儿的工作,另外两只河狸则一心一意地修剪啃噬它们昨晚砍倒的大桦树树枝。男孩对其它湖区小人的去向很好奇,本想向杰布询问一番,可又想到河狸耳朵灵敏,便缄口不言。他想其它河狸也许还在湖泊下游处修缮房屋,处理堆积的树枝,或是修葺水坝。随后又有一只河狸加入进来。沟渠里再度发出的一声水花轻溅的声音将观察者们的注意力从观看河狸啃树吸引了过去,他们看到一只睿智的挖掘者独自工作,在沟渠最前头继续挖掘。
此刻,杰布?史密斯并没有显得不耐烦,或是急躁不安。他观察河狸在月下进行工作。河狸们小心翼翼地忙碌,不知疲倦地辛勤劳作,并有如此秩序井然,在他眼里甚至企及人类的智慧水平来开展工作,这看起来真是不可思议,他第一次懂得男孩对于这种没有流血的捕猎活动的热忱。他一直都知道河狸有多聪明,也充分相信它们的智慧,但是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懂得它们的智慧所在。两只忙着砍树的河狸,靠着硕大的尾巴支撑,直直地蹲坐着,孜孜不倦地啃凿树木。它们在树上啃出了两道深深的刻痕,其中一道比另外一道要高出六到八英寸,然后它们的脖颈使劲疯狂而急切地撕扯着,主要通过牙齿和前爪使劲,最终将木咬成碎片撕扯下来。当注意到河狸如何将切口咬得一边比另一边要低深些,以便随心所欲控制树倒的方向时,他欣喜若狂,差点儿喊出声发誓说自己今后再也不会猎捕一只河狸。他觉得猎捕河狸就相当于猎捕一位兄弟林人。
还有河狸正给另外一棵树剪枝,工作也进行得热火朝天。河狸根据树枝尺寸大小剪成匀称整齐、易于操控的长度,由三英尺到六或七英尺不等——树枝越细,取得长度便越长。每一根树枝都经过周密计算,方便河狸在水中拖运。这些树枝,根据具体情况需求,或使其滚动,或推或拉,让它们沿着已经被拖运树枝而开辟出来的光滑小径落到沟渠里面。随后,其它河狸现身,开始拖运树枝,从沟渠一径拖到湖泊。由于被灌木丛挡住了视线,热切的观察者们并不能看到这一幕工作的情景。而男孩根据自己以往在水中边游泳边将身前的一根木头底端前置往上推运的经验,猜想河狸也会依此法运送树枝。然而,运送树枝又是另一回事了。为将树枝沿小径拖走,每一只河狸用嘴巴咬住树枝的底端,将其旋到肩上扛住,枝叶部分甩到身后,再拖着树枝行走。显然在水中,此法也是运输这种材料最便捷的方式。河狸不会像某些人一样,因为方法不当而白费力气。
“河狸将树枝旋过肩头,放到身后,然后拖着树枝行走。”
砍树和拖运的工作进行得有条不紊,与此同时,在沟渠前端的大河狸也正专心致志地工作。它沿直线行进,挖出草皮和粘土,把它们推到坡上,推到沟渠边缘的外围。观察者们可以轻轻松松地看到它工作的情景,一目了然,因为他们的藏身之处与河狸相隔不超过八到十步远。
他们聚精会神地观察着这个小小的挖渠者,就在此时,一声轰响让他们转移了视线。一棵树正慢慢地往下倾斜。此时每一只河狸都疯狂地跑向沟渠,毫不在意会弄出多大声响,接着一头扎入水中。那棵高大的桦树不情愿地缓缓沿着山坡向下径直前倾下去,气势雄壮。树冠在天幕中描画出一个巨大的弧形,枝叶则在空气里抖响,发出一声低沉而又骇人的轰鸣。最后倒下的一声轰鸣出人意料地轻柔——更确切地说,与一般的树倒之声悬殊巨大。它的一些树枝折断了,其中一些飞溅到空中又掉落下来。澄澈的空气里有微微的震颤,空气也被搅乱,几秒钟后,宁谧再度降临。
可现在看不到一只河狸。杰布在想河狸是不是被自己的工作成果吓跑了,它们中是不是有哨兵躲到灌木丛后窥探。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了,仍旧什么事也没发生,他才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肌肉因为长时间处于紧张状态而疼痛得厉害。他正要翻动身体,询问男孩目前形势到底如何。这时男孩猜到他心神不安,悄悄用手搭在他的手臂上,示意让他别动。杰布猜想河狸现在肯定是处于警戒状态,躲藏起来看是否有敌人被响声吸引过来。
“此时每一只河狸都疯狂地跑向沟渠。”
不到五秒钟,他便忘记了疼痛。突然间,之前的那只带头大河狸神奇而又不可思议地再度出现,蹲坐在渠道边缘。一如之前,它先一动不动坐了有一两分钟,四处嗅嗅,侧耳倾听。然后,像之前一样对一切感到满意之后,它便慢吞吞地爬到山坡上察看刚才倒下的那棵树。半分钟后,所有河狸又开始工作,只是不用再砍树了。当前最要紧的任务是割树枝。
两位观察者又静静地趴了好长一段时间,关注着整个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直到男孩终于认为是时候让杰布从漫长严峻的压抑中释放出来,也是时候该解散河狸的“砍树枝聚会”了。可就在他下决心这么做之前,他的视线刚好沿着山坡向上游走了一小段距离,无意中落到了一截短短的灰色的木头之类的东西。他立即在想要是一截又粗又短的木头——三英尺长一点儿——放在那儿会有什么用处。没有河狸会浪费时间将一截十二英寸的木头弄成那种长度。而这附近也没有伐木工人。随后,转瞬间,男孩眼中的疑惑消除了。那截“木头”动了,轻微地动了。那不是什么木头,而是一只灰色的大猞猁。它正缓缓而又势不可挡地沿山坡向下朝着那群毫无怀疑之心的湖区居民匍匐前进。
男孩举棋不定地注视了约有十秒钟。随后他便看到猞猁耸起全身肌肉准备好了最后的致命突击。没有一声耳语,没有一个警告给惊呆了的杰布,男孩快速举起猎枪,然后开枪。
刺耳的枪声扰乱了整个场面。枪声的回响混杂着受惊的河狸四散逃窜冲到湖水里的声音——猞猁短促的尖叫声,它蹿向空中,倒落在一旁,死了——杰布发出的一声惊叫——以及灌木丛后树枝间传来的轰响。男孩得意洋洋地转过头去,发现杰布的惊叫并不完全是由他精确的枪法引起的。山林人匍匐在地上,背部转了过去,他注视着一只大黑熊的身影,看它在惊慌中笨重地穿过灌木丛。和那只倒霉的猞猁一样,那只熊也是出于自身目的一直在悄悄跟踪河狸,它差一点就对灌木丛里安静的观察者发起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