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罗兰音乐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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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亨德尔的生平(1)

人们习惯把亨德尔称为“大熊”,他身材魁梧、肩膀宽大、粗手大脚;他的手臂和双腿壮健有力。亨德尔双手肥胖、肉不露骨,手背上满是小坑[1]。他走路时两腿张开,步伐沉重,左右摇摆,上身挺直,头向后仰,顶着大号的白色假发,浓密的发卷沉甸甸地垂在肩上。他脸长如马,随着年龄渐长变成牛脸;他面孔臃肿、双颊下垂,下巴有三层厚,鼻子粗厚笔直,大耳朵红通通的。亨德尔的目光直率;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有棱有角的嘴唇旁浮现出一丝笑纹[2]。他的神态活泼,令人难以忘怀。伯尼(Burney)这样说道,当他微笑时,“严厉坚毅的面容流露出聪明机智的神情,犹如云中升起的太阳。”

亨德尔富有幽默感。他有一派“貌似天真的狡黠神态”,自己一本正经地板着面孔,却能把严肃持重的人逗得哈哈大笑。没有人比得上他讲故事的本领。“他能把平凡无奇的琐事讲得与众不同,让别人听得津津有味。倘若亨德尔的英语说得和斯威夫特(Swift)[3]一样好,那么他的连珠妙语肯定和斯威夫特一样多。你要想欣赏他讲的故事,差不多要懂得四种语言:英语、法语、意大利语和德语,他总是把这些语言混杂在一起讲。”[4]

多种语言的混杂要归结于他年轻时的境遇,当时他四处游荡,足迹遍布西欧各国,也是由于他冲动狂热的天性;他急于接腔反驳的时候,想到什么语言就说什么。他像柏辽兹(Berlioz)一样,觉得常用的记谱法太慢,需要一种速记方法来跟上自己的思路;他在谱写大型合唱曲的时候,一开始就写出所有声部的主题;他一边写,一边抛开一个声部,接着写下一个声部;最后只保留一个声部,甚至会单独以低音部结束;他开始作曲的时候,会一口气写到尾声,然后推迟一段时间把整部作品写完,一首曲子刚完成,他就紧接着写下一首,有时候还同时写两三首曲子。[5]

他从来没有格鲁克(Gluck)那样的耐心,格鲁克对科朗斯(Corancez)说,他在动笔之前,“对每一幕都仔细斟酌,然后再把全剧衔接起来;这通常要花上一年的光景,多半还得害他生一场大病。”亨德尔常常是写出了一幕歌剧后,还不知道下面的情节如何发展,有时写完了一幕,下一幕的歌词还没有着落。[6]

他的创作欲望非常强烈,以至于他最终与世隔绝。霍金斯(Hawkins)说道:“他从来不允许自己受到无聊来访的打扰,为了记录下脑海中不断涌现的构思,他几乎闭门不出。”他的思想从不懈怠;不论在做什么事情,他都不会意识到身边的环境。他习惯于大声喊叫,所以人们都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创作的时候,时而欣喜若狂,时而痛哭流涕!他在谱写咏叹调《他受人鄙视》的时候,竟然会嚎啕大哭。希尔德(Shield)讲述道,“我听说仆人早上给他送热可可的时候,时常惊讶地发现亨德尔感动得泪流满面,泪水打湿了他的手稿。”谈到《弥赛亚》的《哈利路亚》大合唱,亨德尔引用圣保罗的话说道,“或在身内,或在身外,我都不知道。只有神知道。”

亨德尔大发雷霆时,庞大的身躯会气得瑟瑟发抖,嘴里不停地赌咒骂人。在管弦乐队里,“每当看到他那副大号的白色假发晃来荡去,乐手们就会浑身哆嗦。”每当合唱团员们稍有疏忽,亨德尔就会朝着他们大喊一声“合唱团!”,咆哮如雷的喊声会把人们吓得跳起来。甚至在卡尔顿宫排演清唱剧时,当着威尔士亲王的面,如果亲王公主不准时驾到,他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气;倘若宫廷贵妇敢在演出过程中说长道短,他不但会赌咒发誓,还会怒不可遏地指名道姓。遇上这种时候,王妃总会宽宏大量地说,“嘘,别做声!亨德尔记仇了!”

亨德尔并没有怀恨在心。伯尼说:“他的个性尽管粗鲁专横,却完全没有恶意。就算暴跳如雷,他也会别出心裁,再加上他那口蹩脚的英语,总让人们觉得滑稽可笑。像吕利和格鲁克那样,他拥有发号施令的天赋;和他们相似的是,亨德尔身上融合着两种特质,既有压倒一切反对意见的暴躁脾气,又有温和聪敏的本性,尽管会刺伤别人的自尊心,他也有力量抚平这种创伤。”在排练中,他一贯独断专行;但是他的批评和斥责却充满幽默感,让人觉得滑稽好笑。有一段时间,伦敦的歌剧院成了歌唱家弗斯蒂娜(Faustina)和库佐尼(Cuzzoni)的支持者的战场,甚至在威尔士王妃资助的演出中,两位歌剧红伶竟然揪住对方的头发大打出手,引得满场观众鼓掌喝彩,科里·吉波(Colley Gibber)特意写了剧本,来描述这场历史上出名的打架斗殴,他认为在这场喧嚣的闹剧里,亨德尔是唯一冷静的人。他说道,“照我看来,就该由着她们平心静气地打个你死我活。你要是劝她们罢手,简直是火上浇油。等到她们打累了,火气自然就消了。”为了让这场打闹速战速决,亨德尔指挥乐手把定音鼓敲得隆隆作响。”[7]

就连亨德尔大发雷霆时,也让人觉得他在暗自窃笑。性情暴躁的库佐尼不肯演唱他的一首歌曲,他就掐住库佐尼的腰,一把推到窗口,扬言要把她扔到大街上去,他带着开玩笑的神气说道:“你瞧,夫人,你向来就是个女妖怪,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我得让你明白,我就是魔王别西卜,妖魔鬼怪的主子!”[8]

他这一生都喜爱自由自在,讨厌一切束缚限制,对所有的官职避之不及;我们说不出他给公主王妃担任教师的掌故;即使在入籍成为英国公民后,他也从未获得重要的宫廷乐职和丰厚的薪水;这些美差都落到了无足轻重的作曲家头上[9]。亨德尔毫不费力地拿这些事情打趣;他提起自己的英国同行,免不了连讥带讽地挖苦一番。除了音乐以外,他所受的教育有限[10],对学院派和学者风范的音乐家不屑一顾。他没有上过牛津大学,却被授予牛津的博士学位。据说他满口抱怨:“真是活见鬼!难不成我得自己掏钱好跟这些蠢货一个样儿·这辈子休想!”

后来在都柏林,演出的布告上称他为“亨德尔博士”,这个错误把他气得火冒三丈,立即让人在节目单做了改正,改为“亨德尔先生”。

尽管亨德尔并非对名利嗤之以鼻——比如说,他在遗嘱中花了很长篇幅提及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举行的葬礼,仔细规定了葬礼的开销,希望限制自己所用墓碑的花费——却对评论家的各种意见不屑一顾。马特松无论如何也没能从亨德尔那里获得写作他本人传记的材料。他那卢梭式的坦荡态度让奉承吹捧的人满心愤恨。有些上流人士总爱缠着艺术家不放,让人觉得不耐烦,却不能流露不满,亨德尔生性心高气傲、不爱交际,把这些人拒于千里之外,使他们怀恨在心。1719年,陆军元帅弗莱明伯爵(Count Flemming)在寄给亨德尔的学生德舒伦堡小姐的信中写道:

小姐!-我本来希望能和亨德尔先生交谈,代表您向他略表敬意,可是至今也没有机会见面;我借用了您的芳名,想劝他光临我的府邸,可每次他不是不在家,就是身体欠佳;在我看来,他真是怪得离谱,就我个人而言,考虑到同为音乐家的身份,本不该受到这样的怠慢……小姐,我十分荣幸,能自称为您最忠实谦卑的仆人,您正是他最喜爱的学生;我应该对您直言不讳地说,您也许该给您的老师上几课。(1719年10月6日,德累斯顿)在1741年,《伦敦每日邮报》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信里提到“许多位高权重的绅士表示,对亨德尔对待他们的态度相当不满”。

除了把歌剧《拉达米斯托》题献给英王乔治一世——他这么做也不失尊严——他强烈反对在富豪权贵的资助下作曲,这种习俗有利可图,却让人丢脸蒙羞;他只有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深陷贫病交加的困境,才决心举办一场慈善音乐会,还把这叫做“乞讨要饭的手段”。

从1720年到1759年他去世为止,他一直投入与公众永无休止的争斗。和吕利一样,他经营了一家歌剧院,掌管着音乐学院,力图改革或者说创立一个国家的音乐风格。但是他从来没有吕利那种控制局面的能力;因为吕利是法国音乐的绝对领袖;即使亨德尔依靠英国国王的恩典,但这份恩典对他来说,远远不及对吕利的影响那么重要。亨德尔所在的这个国家,人民不肯听从身居高位的人士发号施令;国民不愿意受到国家的奴役;这是个充满批评、难以驾驭的自由国度;这个国家除了少数人以外,对一切外国人都怀有敌意。而亨德尔恰恰是个外国人,看重他的英王乔治一世曾是汉诺威选帝侯,国王的庇护与其说让他受益,不如说让他受害。

他身边围绕着一群呲牙咧嘴的斗牛狗和狂嗥乱叫的文人雅士,他们同样出口伤人,还有心怀嫉妒的同行,目中无人的演奏家,自相残害的剧团,上流社会的小圈子,太太小姐的阴谋伎俩和爱国主义的团体。他备受经济窘境的折磨,生活日益拮据;他时常被迫谱写新作品,来满足公众的好奇心,这些人贪得无厌,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他还要面对滑稽表演和狗熊拳击的竞争;他不停地作曲,作曲,再作曲;不像吕利那样安逸悠闲地每年只写一部歌剧,他常常在一个冬天就写出两三部歌剧,还不算上被迫指挥和排练其他作曲家的作品。还有哪位天才能连续20年这样拼命创作呢?

在这场永无休止的争斗中,他从来没有做出让步妥协,也没有出于慎重采取权宜之计;他对人们一视同仁,不论是手下的歌剧红伶及其保护人,还是王公贵族、文人墨客,以及那些决定剧院财源和艺术家名利成败的社会圈子。他面对伦敦的权贵人士坚持自己的观点。这场斗争艰难激烈、残酷无情,而他的敌人使出了不光彩的手段;为了让亨德尔倾家荡产,他们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在1733年,伦敦的新闻界和上流社会经过长期不懈的战斗,亨德尔的敌人设法策划了阴谋,让演出亨德尔首批清唱剧的音乐会遭遇冷场;他们成功地扼杀了这些作品,人们得意洋洋地争相转告,这个垂头丧气的德国佬不久就会回到自己的国家。在1741年,上流社会的阴谋集团甚至雇佣了一帮街头流浪儿,去撕毁大街上张贴的亨德尔音乐会的广告,“用尽了各种卑劣的手段,让他受到伤害”[11]。亨德尔原本很有可能就此离开英国,不料在爱尔兰获得了民众的同情,于是他在那里度过了一年的时光。1745年,他的所有传世佳作,包括《弥赛亚》、《参孙》》、《伯沙撒》和《赫拉克勒斯》都已问世,这个阴谋集团卷土重来,比以前更加猖獗。博林布鲁克(Bolingbroke)和斯摩莱特(Smollet)提到过,有些贵妇名媛偏偏选在在亨德尔举行音乐会的时候,举办茶会、招待宴会和戏剧演出,而这些活动在四旬斋期间通常是禁止的,她们就是为了抢走亨德尔的观众。英国作家霍勒斯·沃波尔(Horace Walpole)曾经津津乐道地说,当亨德尔演出清唱剧的时候,人们流行去看意大利歌剧。

总之,亨德尔垮了;尽管他最终获得了胜利,但他的胜利已经和艺术毫无关联。他在1746年的处境和贝多芬在1813年的境遇一样,贝多芬当时谱写了《维托里亚战役》,为反抗拿破仑的德国创作了爱国主义歌曲后声名鹊起,亨德尔在写了《卡洛登战役》和两部爱国主义清唱剧《应时清唱剧》和《马加布斯的犹大》后,迅速成为了国民诗人。从那时起,他的事业大获成功,阴谋集团变得静默无声;他成了英格兰的国宝,和英国雄狮相提并论。从此之后,即使英格兰不再对他的名声心怀嫉恨,也使他为名誉付出了昂贵的代价;亨德尔在职业生涯中没有死于穷困潦倒、屈辱愤恨,丝毫也不是伦敦公众的过错。他曾经两次破产(分别在1735年和1745年),在剧团倒闭后中风偏瘫(1737年)。然而他却再次站了起来,从来不肯屈服。“他只要做出一点让步,就能重新获得财富;但是他的本性和这种事格格不入。他憎恨一切束缚他自由的东西,对影响他艺术荣誉的事情毫不通融。他不愿意把自己的成功归功于他人,只肯指望自己。”[12]有位英国漫画家考克斯(Coxe)为他画了幅漫画,上面的题目是《魔力四射的猛兽》,画中的亨德尔脚下踩着一面旗帜,上面写着“年金、特权、尊贵、恩宠”的字样;面对灾难厄运,他像庞大固埃[13]那样放声大笑。有天傍晚在音乐会上,他面对空荡荡的大厅毅然说道:“这样我的音乐会更美妙!”

这位音乐大师虽然暴躁易怒,才华横溢,却能用超强的自制力约束自己的性情。晚婚夫妻养育的孩子有些会显得安静稳重,在亨德尔身上就体现了这一点[14]。他毕生都在音乐作品中保留了这份深沉的宁静。在他敬爱的母亲弥留之际,他写下了轻松欢快、自由奔放的歌剧《波罗》[15]。在可怕的1737年,当他处于生死关头,深陷灾难的深渊时,先后写下了两部轻快欢乐、活力四射的清唱剧:《亚历山大的盛宴》(1736年)和《扫罗》(1738年),还有两部妙趣横生的歌剧,散发着田园气息的《朱斯蒂诺》和充满喜剧色彩的《瑟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