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三毛死了,大黑跟我绝交了。寂寞时常涌上心头,幸好有人类懂我,才不至于觉得闷。前几日有人给主人来信,点名索要我的照片。还有人特意寄来冈山的特产吉备团子[1],收件人写的是“猫”。人类越来越关注我,我都快忘了自己是只猫了。跟人类越来越亲近的结果,就是再也没想过纠集同类跟两条腿的教师决一死战。不仅如此,我还时常觉得自己就是人类中的一员。倒不是说看不起同胞,而是想选择性情相近的一方寄托情感,这也是人之常情嘛,不属于变心、浅薄或者背叛的任何一种。我还发现,越习惯耍嘴皮子痛骂别人的,越是不懂变通、心胸狭窄的家伙。
自诩脱离了猫类习性的我,自然不能过于在意三毛和大黑的事,我得站在跟人类同等的立场上,评价他们的一言一行。这也很正常。只可惜如此有远见卓识的我,在主人眼里,只是跟其他猫一样浑身长满毛的动物,他甚至连招呼都不打,就吃光了别人寄给我的吉备团子,也没有帮我拍照寄给人家的意思。不满归不满,说起来主人是主人,我是我,两个独立个体之间意见不可能一致。鉴于我已经处处向人类看齐,所以对那些不再来往的猫,也不好多写什么。以后还是写写迷亭、寒月等人的事情,还望读者谅解。
今天是星期天,天气超级好,主人慢悠悠地从书房踱出来,在我旁边铺好笔墨纸砚,就势趴在地上,嘴里还念念有词。应该是故意发出古怪的声音,作为下笔之前的开场音乐吧?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只见他用粗笔浓墨写下“香一炷”三个字。这是要写诗,还是俳句?主人没那么风流倜傥,应该不会只写“香一炷”吧。正想着,主人已经另起一行,大笔一挥写下“刚才一直想着写写天然居士[2]”。写完这句,又停笔。主人歪着脑袋拿着笔,好像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了,居然开始舔笔尖。待到嘴唇被染得乌黑,他在那行字下面画了一个小圆圈。还在圆圈里点了两个点,是为眼睛。随后在圆圈正中画了一个小鼻子,鼻子下面写了笔直的“一”字,当作嘴巴。原来既不是写文章也不是作俳句。主人貌似也觉得寒碜,旋即几笔将那张脸涂掉了。
他重新另起一行。我琢磨着按照他这个趋势,接下来肯定是写几句诗歌、赞歌、语录什么的。终于,他用跟上文一样的字体,一气呵成地写下:“天然居士研究空间、读论语、吃烤地瓜,还流鼻涕。”这文章真是毫无章法可言。
主人若无其事地大声朗读了一遍,读完笑着说:“哈哈哈哈,我真是太有才了。”紧接着一皱眉头,“写他流鼻涕未免刻薄,还是删了吧。”然后在那一小句上面画了一条线。本来画一条线就足够了,结果他画了两条三条,还继续兴致勃勃地画着,这行里都装不下了,他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直到画了八条线,下面也没空间写新东西了,他丢掉笔,捻着胡子端详起来。他捻得特别带劲,好像越捻越能看得进去文章。就在他把胡子都要捻下来的时候,女主人从餐厅出来,走到主人前方坐下。
“老公,有个事。”
“说吧。”主人的声音就像在水底敲锣一样,有气无力。女主人好像都没听见,又重复了一遍:“老公,有个事。”
“你说啊。”主人边回答,边捏起大拇指和食指,伸进鼻孔,“噌”地一下,迅速拔下来一根鼻毛。
“这个月的钱不太够用……”
“不可能不够用。已经提前给了医生药钱,书店的钱上个月不是已经付清了嘛?这个月必须有富余才对。”主人说完便端详起自己刚拔下来的鼻毛,就跟欣赏天下奇观一样。
“你说的是没错,可是你经常不吃饭改吃面包,还喜欢抹上果酱吃。”
“我吃了几罐果酱?”
“这个月吃了八罐呢。”
“八罐?我怎么不觉得有那么多。”
“不光你一个人吃啊,还有孩子们。”
“吃得再多,也只不过是五六块钱一罐的东西。”主人淡定地将鼻毛一根一根种在稿纸上。鼻毛根部沾了一点鼻涕,能够像针一样傲然挺立。主人被自己的无意之举吸引了,开始尝试对准挺立的鼻毛吹气。无奈油脂的黏附力太强,鼻毛纹丝不动。“粘得还挺结实。”主人开始努力吹。
“不光是果酱,其他还有不少必须要买的东西。”女主人的脸上已经写满抱怨。
“那也在所难免。”主人敷衍着,继续把手指头伸进鼻孔。拔出来的鼻毛有红的,有黑的,各种颜色的鼻毛中,赫然夹杂着一根全白的。主人大吃一惊,用两根手指捏起白色鼻毛,伸到女主人脸前。
“哎呀,快拿开。”女主人皱着眉头把主人的手推开。
主人又往前递了递,特别感触地说:“你看一眼啊,鼻毛也会长白头发。”一听这话,本来一脸乌云的女主人噗嗤笑了,起身走回了餐厅。看来她放弃了跟主人讨论经济问题。主人又可以研究他的天然居士了。
用鼻毛成功把女主人赶走之后,主人满脸轻松。看起来他想赶紧再拔一根就继续写,不过迟迟没动笔。
“吃烤地瓜有点画蛇添足,不如忍痛割爱。”边说边把这句也涂了。
“香一炷有点唐突,也删了吧。”主人毫不留情继续涂掉了。再看,就只剩“天然居士研究空间、读论语”这一句了。主人又觉得太简单了。“哎呀,太麻烦了,干脆放弃文章,只写写墓志铭吧。”就这样,他挥手在那句话上打了几个叉叉,就像拙劣的文人画兰花一样。处心积虑最终换来一场空。
随后他在纸的背面写下一串不明就里的话:“生在空间,研究空间,死在空间。时而空,时而间,天然居士啊。”正写着呢,迷亭又像往常一样不打招呼就进来了。
或许迷亭把别人家也当自己家了,一点都不见外。有时候还从厨房后门翩然而至。这个男人一出生就把担心、客气、不好意思、劳您费心等词语丢到九霄云外了吧。
“还在搞巨人引力呢?”迷亭还没落座就劈头问道。
“哪能老写巨人引力?现在正撰写天然居士的墓志铭呢。”主人大言不惭地说。
“天然居士跟偶然童子一样,都是戒名吧。”迷亭又开始一本正经地瞎扯起来。
“还有叫偶然童子的人吗?”
“应该没有,不过我猜应该有人叫这个戒名吧。”
“我不认识什么偶然童子,不过这个天然居士,你认识哦。”
“是谁啊,起了这么个戒名。”
“就是那个曾吕崎。毕业之后进入研究生院,开始研究空间论,却因为太过用功,不幸染上腹膜炎死掉了。虽说曾吕崎有点奇怪,不过也是我的好朋友呢。”
“好朋友就好朋友,我也没说什么坏话,只是好奇,曾吕崎改名天然居士是谁的主意呢?”
“是我啊,我给他取的。不像普通和尚取的戒名那么俗气吧。”主人自认为天然居士是个很风雅的名字。
迷亭笑着说:“那快让我看看你写的墓志铭吧。”然后劈手拿起稿纸大声念道,“什么啊……‘生在空间,研究空间,死在空间。时而空,时而间,天然居士啊。’原来是这样,不错,跟天然居士特别相衬。”
主人高兴地说:“不错吧?”
“这个墓志铭应该刻在压腌萝卜的石头上,当作举重的墩子抛到寺院正殿的后院,这样才够风雅,天然居士也会升天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主人一脸认真地回答,“我先失陪一会儿,你要不先跟猫玩玩吧。”不等迷亭回答,他就翩然远去了。
没想到突然被任命接待迷亭,那咱不能冷着一张脸啊,于是我讨好地喵喵叫着,跳到了迷亭膝盖上。“哟,胖了不少嘛,嘿。”迷亭一把拎起我的后脖子,腾空举起来,“腿居然这么耷拉着,看样子不会抓老鼠啊……怎么样,夫人?这只猫抓得了老鼠吗?”他在冲隔壁房间的女主人搭话,看起来我一个人不够他解闷。
“老鼠抓不了,不过吃了烩年糕会跳舞。”女主人居然开始揭我的老底。即使我正悬在半空,依然觉得一阵害臊。可惜迷亭还不把我放下来。
“这么看来是,的确长了一张会跳舞的脸啊。我跟你说啊,夫人,可不能对这只猫放松警惕。之前草双纸[3]里面描述的猫怪,就长这样!”他又在胡说八道,不停地跟女主人搭话。女主人碍于情面,只能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走到客厅来。
“看您怪无聊的,他应该就快回来了。”女主人倒了茶端到迷亭面前。
“他去哪儿了?”
“他去哪儿从来都不跟我说,不过我猜是去医生那里了。”
“甘木医生吗?有这么个病人,甘木还真是受苦了。”
“哦?”女主人随口回答,一点都没有陪客寒暄的模样。
“最近他怎么样?胃病有没有好一些?”
“不知道啊,不过照他那么猛吃果酱,再怎么去甘木医生那里都是白去。”女主人把刚才的不满都跟迷亭絮叨起来。
“居然还猛吃果酱?听起来真像个小孩啊。”
“不光是果酱,这段时间还猛吃萝卜泥呢,说是能治胃病。”
“这还真没听他说过!”迷亭吓了一跳。
“他从报纸上看来的,听他说萝卜泥里有消化酵母酶。”
“原来他在用这种方法抵消果酱的不好啊,亏他想得出来,哈哈哈哈哈。”迷亭听了女主人的牢骚,反而心情大好。
“前几天还给小婴儿吃呢……”
“果酱吗?”
“不不,萝卜泥……嘴里还说什么‘宝贝呀,快过来,爸爸给你吃好吃的’。我还以为他终于知道哄孩子玩了,没想到是拿孩子做实验。两三天前,他还把二女儿抱上了衣柜……”
“这个创意的点在哪里?”迷亭看问题的时候总是聚焦在创意上。
“什么创意都没有,就是让孩子试着从高处往下跳,才三四岁的女孩子,怎么可能做那么大的动作。”
“哦,看来真的没什么特别的想法。不过他倒是没什么坏心眼啦。”
“要是有坏心眼那还了得?日子还过不过了?”女主人越说越生气。
“您其实没必要抱怨。如此和和美美地每天过着小日子,已经不错啦。苦沙弥这样的男人,不吃喝嫖赌,也不讲究穿戴,简直太适合过日子了。”迷亭用轻快的语气和女主人说着跟他平日为人不相符的道理。
“您不知道,真不像您想象的那样……”
“他背着你干什么坏事了?真是世事难料啊。”迷亭幽幽地感慨着。
“虽说他没有吃喝嫖赌的臭毛病,但是买书买到上瘾也够让人头疼的,关键他买回来都不看。倒不是说买书不好,只不过总得有点计划性吧,这人一去丸善书店就总能抱好多书回来,到月底问他买了多少,他就一脸茫然。去年年底一算,每个月欠的钱加起来还不是个小数目,可把我难为坏了。”
“如果只是买书的话其实没什么啦。催债的来了,就跟他们说马上给马上给,打发回去就是了。”
“说是这么说,不能总这么拖着人家吧。”女主人一脸失落。
“那就跟他说说,少买点书呗。”
“说过了,他根本不听,前几天还说我根本不像个学者妻子,一点都不了解书的价值,还说古罗马就有这样的例子,要讲给我听,让我学习学习。”
“这个有意思,是什么故事啊?”迷亭来了兴致。也许这是表示同情,可在我看来就是好奇心作祟。
“说古罗马有个皇帝叫樽金……”
“樽金?这名字真够奇怪的。”
“外国人的名字都太难记了。好像还是什么第七代。”
“第七代的樽金,有意思,嗯,那个第七代的樽金怎么啦?”
“哎呀,连您都笑话我,我这张脸真不知道往哪儿搁了。您要是知道的话,就多跟我讲讲呗,真是坏人。”女主人嗔怪道。
“我可从不笑话人啊,这种事情不是我的风格。只不过第七代的樽金有点奇怪……啊,等一下,古罗马的第七代樽金对吧,这么一说我好像有点印象,应该是高傲者塔克文[4]。管他叫什么呢,那个皇帝怎么啦?”
“有一个女人带着九本书,来到皇帝这儿,问皇帝要不要买。”
“然后呢?”
“皇帝问她多少钱,她说了一个非常高的价格,皇帝嫌贵,想让她便宜一点,那个女人二话不说,拿起其中的三本就扔进了火炉。”
“太可惜了吧。”
“据她说这些书里写了预言什么的,别的地方看不到。”
“哇——”
“皇帝觉着九本已经变成六本了,也许能便宜了,就问她六本多少钱。结果这个女人还是报了刚才那个价格,一分钱都没少。皇帝说这也太坑人了,刚说完那个女人又烧了三本。皇帝还是不太死心地问剩下的三本多少钱,女人依然坚持九本的价格。九本变成六本,六本变成三本,代价就是一分钱都不少。想砍价,又怕这女人把剩下的三本也烧了,皇帝最终花了九本的钱,买下了仅有的三本……他讲完故事特别得意洋洋地反问我:‘怎么样,听了故事,是不是对书多了一些珍惜?’可是我完全没明白这故事什么意思啊。”女主人说完,很期待地等着迷亭的回答。
可惜就算是迷亭,这会儿也一脸茫然的样子,从和服里掏出手绢逗我玩。“我说夫人啊,”他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声音好大,“正因为他那么疯狂地买书啃,才会被人称为学者啊。我最近在一个文学杂志上,看到评论苦沙弥的文章了。”
“真的啊?”女主人马上看向迷亭。这么在意写主人的评论,还是夫妻情深啊。“那里面写什么了?”
“其实也就两三行。说,苦沙弥的文章气势如同行云流水。”
女主人脸上有了点笑意:“只说了这些吗?”
“还有——以为该出现了却消失不见,以为消失了却只是忘了回来。”
女主人不解,试探着问:“这是表扬吗?”
“算是吧。”迷亭敷衍着,继续把手绢吊到我眼前逗弄。
“既然用书谋生,该买也就买了,就是有时候做事情太古怪了。”
迷亭思忖着女主人又要从别的方面开始抱怨了,巧妙地迎合着她说:“是有点古怪,不过做学问的都有点这样啦。”听起来像辩护,其实跟什么都没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