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这是什么事儿啊?我都没看懂是什么意思,怪不得是理学的学士呢。也许去参加个文艺俱乐部什么的,能写得好点。”鼻子把寒月说得一无是处。
“这张如何?”迷亭似笑非笑地递过来第三张。这次的卡片上画了一条扬帆的船,是印刷上去的。照例,下头写了几句话。“昨夜留宿的十六岁小姑娘,父母双亡,她对着海浪上的海鸥哭泣,对着从梦中惊醒的鸟儿哭诉,她的双亲,就在载船的浪花底。”
“写得真好,我挺感动的,这不是也能写出东西来嘛。”
“还拿得出手吧?”
“我觉得这个都能当三味线的歌词了。”
“能配着三味线唱那就太精彩了。你看这个怎么样?”迷亭没完没了了。
“行了,看到这里我就满足了,剩下的卡片那么多,说明他还算是有真才实学的人。”鼻子满意地自言自语。
鼻子好像觉得自己问得差不多了:“差不多我就告辞啦。拜托不要跟寒月讲我来过的事情。”真是个无理的要求。估计也是鼻子的策略,自己躲在暗处,把寒月的事情打听个底朝天。
迷亭和主人都敷衍地“嗯”了一下。鼻子站起身来,又补充一句:“这几天我会派人送礼物来。”
两人把鼻子送走,还没落座,就异口同声地对对方说:“这是什么事儿啊。”同时,里屋传来女主人明显憋了好久的吃吃的笑声。
迷亭提高嗓门道:“夫人!夫人!刚刚来的就是平庸的标本!平庸到了某个程度,气焰都很嚣张呢。哎,您别忍着了,想笑就笑吧。”
主人忿忿地说:“首先,这张脸让人不爽。”这可算是开了头了,迷亭紧接着说:“鼻子盘踞在脸中央,傲视四方。”
“可惜中间拐了个弯。”
“那叫驼背。驼背的鼻子,真是有新意。”迷亭饶有兴致地解释着。
“恐怕克夫。”主人一脸故作遗憾。
“那张脸,就像十九世纪没卖出去,二十世纪又砸在手里的赔钱货。”迷亭净说些别人想不到的比喻。
这时候女主人从里屋出来,从女人的角度提醒道:“说坏话说太多,小心车夫老婆又跑去打小报告哦。”
“夫人,听到这种小报告能治病。”
“可是你们说的是人家的长相啊。这也太低级了。谁都不是自己选择那种鼻子——而且人家是女人,你们这么说女人太不地道。”女主人看似为鼻子的鼻子做辩护,其实也同时为自己的长相发声。
“什么?不地道?那家伙可不是女人,是蠢人。对吧,迷亭?”
“是不是蠢人我可不知道,不过她也挺有能耐的,咱们被她纠缠了那么久。”
“她把教师当成什么看呢?”
“就跟看车夫一样的吧。那种人,只看得上博士。当不上博士就是你没用。对吧夫人,是不是这么个道理?”迷亭笑着看向女主人。
“估计当博士没戏。”连女主人都嫌弃主人了。
“你可别小瞧我,没准很快就当上了。你不知道吧?从前有个叫爱索库拉体斯[16],94岁写出了一部传世巨著。索夫克拉斯[17]名震天下的时候,已经快100岁了。西摩尼第斯[18]80岁还写得一手好诗。再看我……”
“你也不想想,就像你这样闹胃病,还指望能跟他们一样活那么久?”女主人冷静地预测着主人的寿命。
“真没礼貌——我们去问问甘木医生——正因为你让我穿皱巴巴的黑棉布短褂、打满补丁的外套,我才被那个女人看不起的。明天开始给我准备像迷亭那样得体的衣服,我换了再出门。”
“口气真不小。金田夫人之所以对迷亭客气,是因为听到了他伯父的名字。根本不是和服的原因。”女主人妥妥地逃避了责任。
主人一听“伯父”俩字,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迷亭:“今天才知道你有个伯父!怎么从没听你说过,真有还是假有啊?”
迷亭总算等到这个问题了:“嗯,我那个伯父啊,有点不灵光,人还认死理——就像从十九世纪浑然不觉地活到现在似的。”
“啊哈哈哈哈哈,净说些不着调的。他是哪里人?”
“他出生在静冈,可不是那种老老实实过日子的人。头上顶着丁髷[19],自己都觉得过时。我劝他戴个帽子,他还冲我瞪眼睛,说虽然自己年纪大了,还不至于怕受风天天戴着帽子——要是你跟他说天冷了早点睡,他一定教育你说人类每天睡四个小时足够了,再多睡都是浪费。自己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最近特别骄傲地跟我说,将睡眠时间压缩到四个小时是一种常年的修行,年轻的时候也是受不了,困得要命,最近开始得道,随心所欲地控制自己的睡眠,甚是欣慰。他也不想想,都六十七了,当然睡得少。根本不是什么修行的力量,他还以为是自己克制一生终得正果。唉。还有出门的时候,一定随身带一把铁扇。”
“拿它干什么?”
“不清楚,就那么拎着。也许想代替拐棍吧。说到这儿,前一段还发生了一件有意思的事儿。”迷亭突然面向夫人说。
“哦?”夫人显然一直听着,接话特别自然。
“今年春天突然寄信给我,点名要燕尾服和山高家的帽子,还强调加急。我有点诧异,刚发信过去询问详细情况,他立刻回复说,是给自己穿的。二十三号在静冈有庆功会[20],为了那天特意买的。奇怪的是,他的要求里写了这么一句:‘帽子请买一个合适的尺寸,燕尾服也买件合适的,最好去大丸买。’……”
“最近大丸开始做西服生意啦?”
“什么啊?老师,他把白木屋跟大丸弄混啦。”
“要你买件合适的也是出难题啊。”
“这特别像伯父说的话。”
“然后呢?”
“没办法啊,只能看着买个差不多的,给他寄过去了。”
“你还真敢买。赶上了吗?”
“嗯,紧赶慢赶可算赶上了。我看当地报纸报道说,当天牧山先生罕见地穿了燕尾服出席,带着他的铁扇……”
“看来怎么都离不开他的铁扇啊。”
“嗯。估计死了都得把铁扇带进棺材里头。”
“不过听起来帽子和燕尾服都买得很合适。”
“哪有。我刚开始也觉得既然穿了肯定合适,还挺庆幸。结果没几天从老家寄来一个小包裹,我以为是谢礼,打开一看是买给他的山高帽子。还附了张字条:难得托你办事,无奈帽子日渐肥大,特此寄回,望请帽子店缩一些。收缩的费用想来极少,望垫付为是。”
“还真是迂腐啊。”主人终于发现这个世界上有人比自己还迂腐,一脸满足。然后问道:“然后,你怎么办啦?”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啊!没办法,只能我自己戴了。”
“就是那顶帽子啊!”主人意味深长地笑了。
“那位先生就是男爵吗?”女主人好奇地问道。
“谁?”
“拿着铁扇的伯父。”
“他是个汉学家。年轻的时候在圣堂[21]专攻朱子学,丁髷就是那时候侯在电灯下头特别虔诚地剃的。真拿他没办法。”迷亭边说边下意识地抚着下巴。
“可是你刚才对那个女人提到牧山男爵了吧?”
“的确提了,我刚在餐厅也听到了。”女主人罕见地跟主人意见一致。
“是嘛,哈哈哈哈哈。”迷亭忽然笑了,然后一脸平静地说,“当然是乱说的。我要是有一个男爵伯父,这会儿怎么也当个局长了。”
“我就觉得不对劲。”主人的表情,说不清是喜悦,还是失落。
“哎呀,你说谎说得太自然了。想来吹牛皮也是一把好手吧?”女主人由衷地赞叹道。
“那个女人比我段位高多了。”
“你的气焰不输她。”
“可惜啊夫人,我的牛皮就是很单纯的一层牛皮,那个女人却浑身都是阴谋诡计,她说的谎都是话里有话,性质特别恶劣,掺杂着天生喜感和各种野路数,就连戏剧之神、有识之士都不得不叹为观止。”
主人垂下眼皮:“那谁知道。”
女主人笑答:“对我们来说没什么区别。”
我至今都没去过对面街道,所以也不知道街角的金田家宅是什么样子。说实话今天也是第一次听说有这么个人。主人家里从来没聊过实业家的话题,我吃这家的饭,自然对实业家的事情也没什么了解,也根本不关心。
不过这次从头到尾见证了鼻子的突然造访,现在满脑子都是千金小姐的美貌,一想到那家的富贵逼人、权压一方,我就无法淡定如往常一样在走廊打盹。
不过我一点都不同情寒月。对方早就收买了博士夫人、车夫老婆,甚至天璋院后裔二弦琴师傅,神不知鬼不觉地连他少了几颗门牙的事情都知道了。寒月自己却沾沾自喜,恐怕只顾把玩他和服上的带子了吧?虽然是毕了业的理学学士,处世能力未免太低了点。不过,鉴于对方是在脸中央安置了那么伟大一尊鼻子的人,估计寒月还是有点本事的。这件事情,对主人倒是没有任何影响,反正他也口袋空空。迷亭虽然不缺钱,但是天天没正经,估计也帮不了寒月什么。如此一来,最可怜的只有演讲上吊力学的老师了。我觉得如果我再不挺身而出深入敌后,对他来讲就太不公平了。虽然我是猫,但好歹生活在读爱比克泰德的学者家里,跟这世界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傻猫笨猫绝对不是一个族群的。这种宁愿为朋友冒险的侠肝义胆,想来早就蕴含在我体内了。倒不是专门为寒月出头,也不是自己被正义感冲昏了头脑。硬要说的话,估计只能称为是一种美德吧,将追求公平、信奉中庸的天意贯彻到底的美德。
不经允许就把吾妻桥事件四处宣扬,在别人屋檐下安插走狗,还逢人就宣扬窃听来的情报,宁可用车夫、马夫、无赖、落魄书生、零工、产婆、老巫婆、按摩师、白痴,都不启用国家有用之才——猫都看不下去了。
还好天气不错。
现在霜融化了,走在路上得谨慎点,不然这一滑小命就没了。如果脚底沾泥,在走廊上留下一堆梅花脚印,只会给女仆带来麻烦,跟我倒没什么关系。想到这里,我决定不等明天了,现在就出发。我鼓起勇猛精进的勇气,刚飞奔到厨房,忽然觉得应该停下。我算是猫里进化得比较彻底的,而且智商可以说堪比初三学生。只可惜喉咙构造没跟上,至今只能讲猫语,不会说人类的语言。好,就算我潜入金田家宅,把敌方情况摸得一清二楚,还是不能把所见所闻告诉最关键的寒月,也无法告诉主人或者迷亭。不能讲话,就跟埋在土里的钻石一样,无法闪耀光辉。再难得的见闻,都一无用处。这也太傻了,我犹豫着要不要停下,呆站在门口。
可是中途取消已经决定的事情真的很不爽,就像你一心等着晚霞的时候,乌云也恰好在你头顶飘过。如果吃亏的人是我也就算了,但是男儿本色就是伸张正义,就算明知送死也要勇往直前。因为生而为猫,所以不能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与寒月、迷亭、苦沙弥进行思想交锋;好在正因为是猫,所以忍耐力比他们都强。有我知道金田家的内幕,总比谁都不知道要强。知道了却不告诉他们,这心情比无可奉告愉悦太多。一想到这种愉悦,我马上跃跃欲试了。看来还是去一趟。
走到对面街道一看,果然,那座西洋馆雄踞街角。这家主人也跟这房子一样傲慢吧?我这么想着,走进门去细细打量。两层楼的房子鹤立鸡群地杵在那里,感觉除了帮主人撑场面之外没有任何用途。这就是迷亭说的庸俗吧。
看到玄关在右手边,遂穿过一群植物来到厨房的后门。不愧是名门之“后”,比苦沙弥家的后门大了至少十倍,整洁气派,不输之前登上日本国家报纸的大隈长官[22]。我一边赞叹着这后门中的翘楚,一边走了进去。六七平方的面积,地板用石灰砌成,车夫老婆正热烈地跟厨子还有车夫讨论着什么。这厮比较危险,我赶紧躲在水桶后面。
“那个教师好像不知道咱家老爷的名字呢。”厨子说。
“怎么可能?这一带要是有谁不知道咱金田老爷的宅子,除非是眼瞎的聋子。”这是车夫的声音。
“可不能这么说。那个教师是个怪人,除了书什么都不知道。但凡他知道一点儿,肯定对夫人就恭恭敬敬的了。没用的,他连自己的孩子几岁了都不知道。”车夫老婆说。
“居然敢不尊敬金田夫人,真是个难缠的榆木脑袋。让他懂点规矩也不难,找几个人教训教训他。”
“好啊。他还说讨厌夫人的长相,鼻子太大——你听他说得多过分啊。自己的脸像个丑狐狸今户烧[23],还说别人——就这样还敢出来做事,真是受不了。”
“不光是脸,你看他拎着小手巾去洗澡的样子,就知道是个目中无人的家伙。那模样,简直在说世界上没有比自己更牛的人了。”可怜的苦沙弥,连替别人做饭的厨子都不喜欢他。
“一定要叫一帮人去他篱笆旁边痛骂一次才解恨。”
“这么一来,那小子就知道害怕了。”
“刚才夫人特意过来嘱咐过,千万不能让他看到咱们长什么样子,只是让他听到声音,让他不能好好看书、干着急就成。”
“这还用说嘛。”听起来车夫老婆可以自己搞定这场战斗的三分之一。
看来这位比赛对手打算教训下苦沙弥了。我边想边悄悄避开这三个人,走到了里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