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近松?是说唱净琉璃的近松吗?”世界上显然找不到第二个近松。一说近松,都知道是著名戏曲家近松。连这个都要确认,主人真是白痴。可惜主人听不到我的感慨,还亲密地抚摸着我的头。这个世界容许了太多自作多情,有人被女人斜着眼睛瞟了一眼,就觉得自己是万人迷,哎,跟这些人比起来,主人愿意摸就摸吧。
“是的。”东风应了一声,偷偷看了看主人的脸色。
“那么是一个人读,还是很多人分角色朗读?”
“很多人分角色读完的。这么做,是希望朗读者跟作品中的角色感情同步,配合特定的手势、肢体语言,更加酣畅淋漓地表达角色的性格。对白多有那个时代的特色,所以无论大家闺秀还是黄口小儿,都能让听众听得分明。”
“听起来很像话剧啊。”
“嗯,就是没穿演出服,没搭布景。”
“恕我直言,效果好吗?”
“怎么说呢,第一次办嘛,效果还不错。”
“你刚才说的殉情之作是?”
“就是船老大载着乘客去吉原[11]。”
“很大的场面嘛!”他晃晃脑袋,很有教师的姿态。鼻孔里喷出“日出牌”香烟的烟雾,掠过耳畔在脸颊蔓延开来。
“不不,场面没有那么大,出场人物只有乘客、船老大、名妓、女侍、老鸨和总管。”东风面不改色地说。
主人听到“名妓”,脸色一变。不过对于女侍、老鸨、总管等行话,他明显不是很懂,便开口问道:“女侍,指的是妓院的婢女吗?”
“还没仔细研究过来源,不过女侍应该就是妓院的婢女,老鸨是妓女房间里的助手吧。”
东风刚还声称为了赋予角色生命,应该模仿人物的腔调,但是听起来他并不了解女侍和妓女是什么意思。
“原来如此,女侍是妓院的人,老鸨是照顾妓女起居的人。那么总管这个词,指的是人,还是一个机构?是人的话,指的男人还是女人?”
“总管怎么说都应该指的是男人。”
“那么他是管什么的呢?”
“具体还没有仔细研究过。这几天我就调查一下。”
我觉得这么一问一答进行下去,肯定越来越驴唇不对马嘴,不由担忧地看向主人。
主人却一脸认真。
“那么,除你之外,其他都是些什么人啊?”
“还有很多人哦。法学专家K先生扮演青楼女子,他留着胡子,学女人尖声尖气地说话,特别逗。而且他还要演妓女闹肚子疼那段呢。”
“朗读的时候也非得表演肚子疼那一段吗?”
“没错,因为表情是最重要的。”东风摆出文学家的架势。
“肚子疼得顺利否?”主人这句倒是问得巧妙。
“因为是第一次肚子疼,所以疼得不太顺利。”东风也答得巧妙。
“你扮的哪个角色?”主人问。
“我扮的是船老大。”
“哟,你还是船老大呢?!”听主人的语气,像是在说:“你要是能扮船老大,我至少能当个总管了。”果然他接下来毫不客气地补充道:“船老大扮得吃力么?”
东风倒没有显出不高兴的样子,还是用他平稳的语调说:“就因为船老大,把我们上次好不容易的聚会给弄得虎头蛇尾。我们会场隔壁住了四五个女学生,她们不知怎么打听到我们有朗读会,就跑到会场窗子旁边偷听。我正慢慢找到扮船老大的感觉,用假嗓子读得正在兴头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姿势太过火,那帮女学生好像忍了很久终于忍不住了一样,‘哄’的一声笑了起来。搞得我又吃惊,又难为情。结果好好的兴致完全被破坏掉,后面怎么都接不上茬了,只能草草宣布结束。”
原来这就是东风口中第一次还算成功的朗读会。真的无法想象在他心里什么才是失败的朗诵会了。我暗自好笑,不禁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主人抚摸我脑袋的手越发温柔,嘲笑人类还能得到人类宠爱,我在感激之余,有点毛骨悚然。
“那可真是不幸啊。”主人居然在大正月里说如此不吉利的话。
“下次打算再接再厉,做得更盛大一点。这其实也是我今天来找您的目的。想邀请您加入我们,助我们一臂之力。”
“哎呀,我可扮不了肚子疼啊。”凡事总往坏处想的主人开口就是拒绝。
“不不,不需要您扮肚子疼。这个是赞助者的名册……”东风边说边从紫色的随身小包裹中拿出一个手纸大小的本子,“您只需要在这里签个名,再盖个章就可以了。”说完便把打开的小本子放在主人面前。放眼望去,本子上整齐地写着当今知名的文学博士、文学学士等好多人的名字。
“只是当个赞助者也不是不可以,你跟我说说有什么义务?”牡蛎主人看起来还是有点不放心。
“您放心,没有什么非得让您去做的义务,只要您签个名,表示赞同就足够啦。”
“这样的话,算我一个。”一听说不需要尽什么义务,主人立刻松了一口气。那神态仿佛在说:“只要不让我承担责任,就算是造反的联名状,我也签了。”再说了,把自己的名字跟那么多名人的名字摆在一起,对于第一次经历这种情况的主人来说,是一种莫大的光荣。难怪他答应得那么痛快。
“失陪一下。”主人起身去书房拿印章。刚才还备受宠爱的我,此刻扑通一声从膝盖摔到了地上。东风拿起点心盘里的蛋糕,一口吞了下去,腮帮子撑得鼓鼓囊囊。看他闭着嘴嚼得一脸痛苦,我忽然想起了今天早上的年糕事件。说来东风倒是会算时间,主人拿着印章出来的时候,蛋糕刚好全部抵达胃部。主人似乎没有注意到盘子里的蛋糕少了一块。一旦他注意到了,第一个怀疑的肯定是我。
送走东风,主人回到书房,发现不知何时,桌子上放了一封迷亭寄来的信。
“恭贺新禧,顺祝万事顺利……”
主人觉得很新鲜,因为迷亭还从来没写过这么正经的信呢。前一段写过一封这样的信:“离别之后,既无思恋之妇人,又无匿名者寄来的情书。每日得以平平安安,勿念。”跟这种风格比,今天这封贺年卡算是非常规规矩矩的了。
“本想登门拜访,无奈与兄长消极主义精神背道而驰。小弟正计划用积极的面貌,迎接一个迄今最快乐的新年。目前正在按照计划,每日都异常忙碌,敬请见谅……”
主人也蛮赞同,迷亭这会儿肯定在忙着正月里面的各种活动。
“昨日忙里偷闲,想请东风共同去享用橡面坊,只可惜原材料售罄,未能如愿,实在是遗憾……”
写着写着就原形毕露了,主人微笑着继续看。
“明天是某男爵组织的纸牌局,后天是审美学协会的新年宴会,大后天是鸟部教授的欢迎会,大大后天……”
真是啰嗦。主人把下面略过。
“如上所述,正逢谣曲会、俳句会、短歌会、新体诗会,每日跑会,分身乏术,只得以此卡片写祝福,代替登门拜访,望见谅……”
主人对着卡片说:“来不来,没你说得那么严重。”
“希望不久之后能跟您一起共进晚餐。只不过目前天寒地冻,没有什么珍馐佳肴可以共享,唯有橡面坊,还在我心头,念念不忘。”
居然还拿橡面坊糊弄我,真是过分。主人好像有点生气了。
“不过橡面坊最近也库存不足,万一无福享受,还可以享受孔雀舌……”
还真是会转移话题,看到这里,主人反而有继续读下去的兴致了。
“您也知道,每只孔雀,舌头大概只有小指头的一半那么大。所以为了满足仁兄平日习惯了饕餮的胃袋……”
又开始说谎了。主人一眼看穿了他的把戏。
“必须捕获二三十只孔雀。可惜只能在动物园、浅草花草市场等地看到,我跑了很多花鸟商店,均无所获,此番苦心,还请知晓……”
完全属于一厢情愿嘛,主人完全不领情。
“孔雀舌料理曾在罗马帝国鼎盛时期异常流行,极尽奢华之风,所见之人无不起贪心。这一点,还望仁兄能够体察……”
有什么好体察的,有病!主人的态度越发冷淡。
“到十六七世纪,孔雀已经成了欧洲所有国家宴席中必备的珍馐佳肴。雷斯塔伯爵在科尼卢沃斯招待伊丽莎白女王的时候,还特别准备了孔雀。有名的雷布兰多还画过群侯饕餮图,画中的孔雀保持开屏状态,横躺在餐桌上……”
这小子居然还在描述孔雀料理史,有这时间,说明根本不忙嘛。
“总之照最近这种节奏吃下去,估计小弟我也离仁兄的消化不良不远了……”
“后半句就多余了吧?我的消化不良什么时候成了一个标志了?”主人嘟囔着。
“按照历史学家的说法,罗马人一天要举办两三场宴会。每天要在那么大点地方吃两三顿,胃再好的人都会得消化不良的吧,就像仁兄那样……”
又是“像仁兄那样”,真是过分。
“不过,他们充分研究了饕餮和卫生的两全,认为吃进去那么多食物,同时保持肠胃的正常运转。结果发现一条秘方……”
“快说啊。”主人忽然变得热心了。
“他们食毕,必定入浴。入浴之后,通过某种方法,把浴前吃进去的东西全都吐出来,起到清扫肠胃的作用。等胃里云淡风轻,又可以重归饭桌之上,吃珍馐美味吃到尽兴,结束之后再次入浴,呕吐。如此,既不错过好东西,又无肠胃染疾之忧。特此传递一举两得之事,供您参考……”
果然是一举两得,主人一脸艳羡之色。
“二十世纪的今日,交际更加频繁,宴会越发繁多,国家动荡,今年又恰逢日俄战争胜利两周年,我国作为战胜国,一定要以罗马人为榜样,传承入浴呕吐之术并发扬光大。特致信共勉。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唯恐我国民走仁兄的老路……”
为什么又拿我举例!这家伙真是令人恼火啊。
“此次我下功夫研究古代史,可以说已经是‘西洋通’了,此次发现几近绝世的秘方,并能在我明治时代发扬光大,实在是未雨绸缪,功德无量,希望这份功德,可以抵消平日里贪图享乐之任性,特此知会……”
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主人歪着脑袋使劲想。
“此间还涉猎了吉本、蒙森[12]、史密斯[13]等人的著作,遗憾的是没有发现相关理论。不过如您所知,小弟决心要做的事情,从来不曾半途而废。这次呕吐复兴,也一定竭尽全力。敬请拭目以待。综上,请您知悉。刚才说的橡面坊和孔雀舌之美味,务必在呕吐复兴之后成行,如此既方便了小弟,又给深受消化不良折磨的仁兄提供了利好。时间有限,就此搁笔。”
原来主人还是被耍了!看信里写得那么一本正经,刚开始自然信以为真。主人边笑边叹气:“大过年的,爱搞恶作剧的迷亭果然很闲啊。”
之后又风平浪静地过了四五天。白瓷瓶里的水仙渐渐凋零,绿萼梅却在瓶子里含苞待放。每天盯着花看,未免无聊,去找过三毛姑娘两三次,都没找到。刚开始以为她出门了,后来才得知是病倒了。好在她家洗手池旁养着的一叶兰影子宽大,我躲进影子里,偷听到障子门内师傅和女仆的对话。
“三毛吃东西了吗?”
“没有,从早晨开始什么都没吃,我把她抱到炉子旁边,让她暖暖和和地睡觉了。”
这哪里是猫,简直是享受着跟人类同等的待遇。
一方面我羡慕三毛比我的命好,另一方面,看到自己心爱的猫被细心照顾,还是很开心的。
“不好办呀,不吃饭的话身体只会越来越弱。”
“对呀,就算是咱们,一天不吃饭,第二天都完全没力气呢。”
听女仆这个回答,好像猫这个物种,比人类要高级一些。不过在这个家里,猫应该是比女仆的地位要高一些的。
“带着她去看过医生了,对吧?”
“嗯。那个医生特别奇怪。看我抱着三毛走进诊所,居然抓过我的手给我号脉,还问我是不是感冒了。我赶紧说来看病的是这只猫,说着还把三毛抱在腿上。他似笑非笑地说,猫的病我可看不了,不过就算放着不管,几天之后自己也就好了吧。您听听他说得多过分啊。气得我马上把三毛抱在怀里,站起来说还好没让你看,我们这个猫可宝贵了。然后赶紧回来了。”
“难为你了。”
我从来没听主人家说过“难为你了”。不愧是天璋院的什么什么人,说出来的话就是跟别人不一样,够文雅。
“总觉得她哑着嗓子想说什么……”她又说。
“我也觉得。肯定是感冒了嗓子疼痛难忍。不论是谁,一旦感冒就会咳嗽……”女仆说。
不愧是天璋院的什么什么人的女仆,说话既谦恭又得体。
“而且最近肺病肆虐吧?”
“对呀,最近又是肺病又是黑死病,全都是听都没听过的新病,真是大意不得。”
“旧幕府时代都没有,那一定来势汹汹,你也要当心才是。”
“您所言极是呀。”
女仆感动坏了。
“都没怎么见她出去,怎么会突然感冒呢……”
“哎呀,您不知道,最近三毛交了坏朋友了。”
女仆像要公布重大机密似的,满脸得意。
“坏朋友?”
“嗯。就是大街上那个教师家养的公猫,邋邋遢遢的。”
“你说的教师,是每天早上像作法一样吊嗓的那个?”
“对,就是洗脸的时候,发出像杀鹅一样叫声的那位。”
用杀鹅一样的叫声来形容,还算美化了一下。主人每天早晨在沐浴室漱口的时候,都会用牙刷抵住喉咙,无忧无虑地发出奇怪的声音。心情不好的时候声音是嘎嘎嘎,心情好的时候声音也是嘎嘎嘎。其实不管他心情好不好,全年无休地嘎嘎嘎。听女主人说,搬到这儿之前他根本没有这个怪癖,搬来之后突然这么叫了出来,然后每天坚持,直到现在。这怪癖还真是有点特别,不过作为一只猫,我实在理解不了为什么要坚持这种怪癖。而且为什么随随便便就给我扣上“邋邋遢遢”的罪名?虽然不爽,还是继续竖起耳朵听了下去。
“那么奇怪的声音,应该是在念咒语吧。明治维新之前不管是随从,还是伺候穿鞋的下人,都知道如何做才得体,在住宅区,根本不会有人用这种方式洗脸。”
“您所言极是呀。”
女仆一味奉承主人,每句后面恨不得都加一个表达共鸣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