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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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哗众取宠的作家圈

这些作家以人类导师自居,却在不知道教什么的情况下教育民众。除了谋金钱和声誉,到底还为了什么写作?

什么时候有机会,我会详述我年轻时代的十年中感人肺腑并发人深省的经历。我想,很多人都有同样的经历。

我也曾竭尽全力地想成为一个好人,但那时我太年轻,年少轻狂,又孤独一人。当我寻找为善之道时,我孤立无援。每一次,当我表现出内心深处的愿望,也就是我想成为一个品德高尚的人时,世人却用蔑视和讥笑对待我。但每当我沉迷于可憎的情欲时,却是一路的掌声和加油声。我的爱慕虚荣、争权夺利、贪财好色、自高自大、暴跳如雷、打击报复……所有这些行为又都得到了人们的吹捧。在这种欲望的驱使下,我变得像一个成年人一样,并且感觉到了他们对我的赞同。

和我一起生活的姑妈是一个非常善良且比任何人都纯洁的人,她老是对我说,希望我能和一个有夫之妇发生关系。她说:“最能造就一个男人的,莫过于跟体面的女人做爱。”她还希望我成为一名副官,最好是皇帝的副官。她觉得对我来说,最大的幸福就是讨一个富人家的姑娘做老婆,由此获得更多的农奴①。

回望这些年,伴随记忆而生的都是诚惶诚恐、极端厌恶和痛彻心扉。战争中我残忍杀戮,给对手设套决斗,而后毙之。赌博输钱,剥削农民的劳动,然后将其处死。荒淫无度,谎话连篇,偷鸡摸狗,信口雌黄,私通旁族,纵饮无度,凶残暴戾,戕害人命……没有一种罪行我没干过,人们却以此来夸奖我。我的同龄人过去认为,或者现在仍然认为:我是一个比较高尚的人。

我就这样过了十年。

在这期间,由于爱慕虚荣和贪恋金钱,我开始写作。在我的作品中,写的都是生活中发生的事。为了猎取功名利禄(我写作的目的),我在写作过程中故意隐藏了美好的一面,把丑恶的一面展露在世人面前,我就是这样做的。多少次,我在作品中费尽心机想把我对善的追求,隐藏在冷漠甚至是嘲讽之后——这些追求是我生活的意义所在。

我达到了目的,人们称赞了我。

战争结束后,二十六岁的我来到了彼得堡②,开始和作家有了来往。他们待我当自己人,讨好我,使我感到满足。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自己的周遭环境,就开始用作家圈子特有的观点来看作家生活,完全磨灭了我过去为改善自己而作出的努力。这些作家的观点为我奢侈糜烂的生活提供了辩白的理论依据。

我的作家同事的处世之道就是:生活会越来越好,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这些有思想的人是主要的参与者。在这些有思想的人中,我们这些艺术家和诗人最具影响力。我们的宗旨就是教化人类③。为了不给自己提一些常见的问题,比如“我知道什么,我应该教什么”,就说有一套理论能解释,根本不需要了解这些,因为艺术家和诗人的教化是潜移默化的。

我被人们认为是一个非常杰出的艺术家和诗人,因此我自然而然就接受了这种说法。我是艺术家,是诗人,我笔耕不辍,我教书育人,可我却不知道自己教的是什么。人们因此给我金钱,我便拥有了锦衣玉食、豪宅美女、社会地位。于是乎事情也就成了这样——只要是我教的,人们就认为是好的。

这种相信诗歌之意义,相信生命之发展,也是一种信仰,我沦为它狂热的信徒。成为这样一名信徒使我处于一个非常有利的地位,也很开心。我长期沉醉于这种信仰之中,不曾怀疑过它的真实性。但是,那样生活到第二年,尤其是第三年后,我开始怀疑这种信仰的正确性,并且开始检视它。第一个让我怀疑的理由就是,我发现信徒们彼此之间矛盾四伏。一部分人会说,我们才是真正的为人师表,我们传授的都是生活需要的,其他人教的都是不对的;另一部分人说,我们才是真才实学,你们教的是邪门歪道。他们不停地相互争论、指责,破口大骂,彼此欺骗,弄虚作假。除此之外,他们中的一些人,不关心谁是谁非,仅仅是为鹬蚌相争时,渔一己之私利。所有的这一切,都迫使我去怀疑我们信仰的真实性。

不仅如此,怀疑作家信仰本身真实性的同时,我开始认真地观察创作者们,并且确信,几乎所有投身于此的信徒,也就是作家们,都是一群无良之人。大部分是坏人,毫无品格,他们要比我过去寻欢作乐或是当军人时见到的人还要坏得多。但是他们很自信,自我感觉良好,这只有那些真正高尚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高尚的人才能这样。我开始讨厌这类人,同时也讨厌我自己,但是我明白了,这种信仰就是用来骗人的。

奇怪的是,虽然我已经很清楚地认识到这种信仰就是谎言,并且否认了它,但是人们赋予我的一些头衔我没有否认:老师、艺术家、诗人。我天真地以为,我就是诗人,是艺术家,我就能教任何人,虽然自己也不知道教什么。我就这样做了。由于和这些人接触,我身上滋生了一种恶习——与日俱增的高傲和疯狂的自信,甚至达到了一种病态,我断定自己的使命就是教化人类,虽然不知道教什么。

现在,回想起那段时间,回想起当时的心境和那些人的心境(其实那样的人现如今已成千上万),我都觉得有些遗憾、害怕甚至是很可笑这种感觉,就像你身处疯人院一样。

我们大家那时都坚信,我们需要尽可能又快又多地去讲话、写作、发表——这可是全人类的福音。千千万万和我们同样的人一边相互否认着、谩骂着,一边出版和写作,教一教别人。我们没有察觉,其实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乃至关于生活最简单的问题——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我们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我们从不彼此倾听,大家一起七嘴八舌,有时彼此迁就和夸奖,为的就是获得别人的迁就和夸奖。有的时候争吵升级,大声喊叫,试图在嗓门上压过他人。就是那样,就像在疯人院一样。

成千上万的工人夜以继日竭尽全力地工作、排版,印刷出无数的作品,邮局则在整个俄罗斯范围内为其奔走相告。而我们总是在教人,还总觉得时间不够用,教得也不够多,并且很生气,觉得别人不够重视我们。

匪夷所思是吧!但是现在我明白了。尽可能多地获得金钱和赞扬,才是我们藏在内心深处的出发点。为了达到这一目的,我们什么都不做,只是尽可能多地著书、写专栏。我们就是这么干的。但为了做这样的无用功,以及确保别人觉得我们很重要,我们还需要一种理论去为我们的行为开脱。以下就是我们编造出来的理论:所有存在的即是合理的,所有存在的都是发展进步的。而所有的发展进步都是通过文化达成的,文化是以书、报纸的发行量衡量的。付钱给我们,尊重我们,是因为我们著书、写专栏,我们才是最最有用、最最好的人。如果我们所有人都一致赞成的话,这个理论应该非常受用。但是因为每个人的想法不同,一个人想法是这样,另一个人的想法又是截然相反,所以就迫使我们反省这观点是否正确。但是我们没有意识到:人们付钱给我们,我们的同伴夸奖我们,导致了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认为自己是对的。

现在我明白了,我们的举止和疯人院里的疯子没有任何差别,但当时我只是隐隐约约地怀疑这些。像所有的疯子一样,我把所有人都称为疯子,除了我自己。

①19世纪中叶,俄国处于落后的封建农奴制下,农民被束缚在地主和贵族的土地上,陷于被奴役地位。

②1855年,托尔斯泰来到彼得堡,进入文学界,作为立功军官和文学新锐受到屠格涅夫等人的欢迎。

③当时彼得堡的文学家们以充当“人类导师”自诩,自认使命为“教育民众”,喜爱高谈阔论,并且盲目崇拜莎士比亚和何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