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薛侃录(1)
薛侃(?—1545),字尚谦,号中离,广东揭扬人。王阳明的学生,力倡阳明心学。进士,后因上疏获罪下狱。
【原典重读】
【1】
侃问:“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安有工夫说闲话,管闲事?”
先生曰:“初学工夫如此用亦好,但要使知‘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心之神明原是如此,工夫方有著落。若只死死守著,恐于工夫上又发病。”
【注译】
薛侃问:“操守志向就像心痛一样,一心在痛上,哪有闲工夫说闲话,管闲事呢?”
先生说:“刚开始学习这样用功也很好,但要明白‘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心的神明原本如此,功夫才会有着落。如果只是死守着志向,恐怕在功夫上又会发生问题。”
【2】
侃问:“专涵养而不务讲求,将认欲作理,则如之何?”
先生曰:“人须是知学。讲求只是涵养,不讲求只是涵养之志不切。”
曰:“何谓知学?”
曰:“且道为何而学?学个甚?”
曰:“尝闻先生教,学是学存天理。心之本体即是天理,体认天理,只要自心地无私意。”
曰:“如此则只须克去私意便是,又愁甚理欲不明?”
曰:“正恐这些私意认不真。”
曰:“总是志未切。志切,目视、耳听皆在此,安有认不真的道理?
‘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假外求。讲求亦只是体当自心所见,不成去心外别有个见。”
【注译】
薛侃问:“专门重视德行的涵养而不关心学问上的讲论,将人欲当作是天理,该怎么办呢?”
先生说:“人必须要知学。求学讲论无非是涵养德行。不求学讲论,只是因为涵养的志向不真切。”
又问:“什么是知学?”
先生说:“且说说为何而学?学习什么?”
薛侃说:“常听先生教导,学是学存天理。心的本体就是天理,体认天理,只要求自己的心里没有私意。”
先生说:“这样只需克去私意就是了,又愁什么天理和人欲不能明辨?”
薛侃说:“正是担心这些私意不能认清。”
先生说:“还是志向不真切。志向真切,耳听眼睛见到的都在此处,哪有不真切道理?‘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需要向外界寻求,求学讲论只是体会自己心中所见,不必再去心外另找他见。”
【3】
先生问在坐之友:“此来工夫何似?”
一友举虚明意思。先生曰:“此是说光景。”
一友叙今昔异同。先生曰:“此是说效验。”
二友惘然请是。
先生曰:“吾辈今日用功,只是要为善之心真切。此心真切,见善即迁,有过即改,方是真切工夫。如此,则人欲日消,天理日明。若只管求光景,说效验,却是助长外驰病痛,不是工夫。”
【注译】
先生问在座的朋友:“近来功夫如何?”
有位朋友用虚明来形容。先生说:“这是说的表面情况。”
一位朋友讲了今昔的区别。先生说:“这是说效果。”
两位朋友茫然不解,向先生请教正确答案。
先生说:“我们今天用功,就是要为善的心真切。此心真切,见善就会向往,有过失就会改正,这才是真切的功夫。这样一来,人欲就会一天天减少,天理就会日益光明。如果只管寻求表面,说效果,这样反倒助长了外求的弊端,不是真切的功夫了。”
【4】
朋友观书,多有摘议晦庵者。先生曰:“是有心求异,即不是。吾说与晦庵时有不同者,为入门下手处有毫厘千里之分,不得不辩。然吾之心与晦庵之心未尝异也。若其余文义解得明当处,如何动得一字?”
【注译】
朋友在一起看书,常常对朱熹进行批评和议论。先生说:“如此吹毛求疵,是不对的。我的主张和朱熹的主张时有不同,是学问下手处有毫厘千里之分,不能不辨明。然而,我的心与朱熹的心未尝是不同的。比如,朱熹对文义解释的清晰精确之处,我怎会改动一个字呢?”
【5】
希渊问:“圣人可学而至,然伯夷、伊尹于孔子才力终不同,其同谓之圣者安在?”
先生曰:“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金到足色方是精。然圣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犹金之分两有轻重。尧、舜犹万镒,文王、孔子犹九千镒,禹、汤、武王犹七八千镒,伯夷、伊尹犹四五千镒。才力不同,而纯乎天理则同,皆可谓之圣人。犹分两虽不同,而足色则同,皆可谓之精金。以五千镒者而入于万镒之中,其足色同也。以夷、尹而厕之尧、孔之间,其纯乎天理同也。盖所以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两。所以为圣者,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虽凡人,而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则亦可为圣人。犹一两之金,比之万镒,分两虽悬绝,而其到足色处,可以无愧。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以此。学者学圣人,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犹炼金而求其足色,金之成色所争不多,则锻炼之工省,而功易成。成色愈下,则锻炼愈难。人之气质清浊粹驳,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其于道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其下者必须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及其成功则一。后世不知作圣之本是纯乎天理,欲专去知识才能上求圣人,以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须是将圣人许多知识才能逐一理会始得。故不务去天理上着工夫。徒弊精竭力,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正如见人有万镒精金,不务锻炼成色,求无愧于彼之精纯,而乃妄希分两,务同彼之万镒,锡、铅、铜、铁杂然而投,分两愈增而成色愈下,既其梢末,无复有金矣。”
时曰仁在旁,曰:“先生此喻,足以破世儒支离之惑,大有功于后学。”
先生又曰:“吾辈用功,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一分人欲,便是复得一分天理,何等轻快脱洒,何等简易!”
【注译】
蔡希渊问:“圣人的境界是可以通过学习到达的,但是伯夷、伊尹和孔子相比,在才力上终究有所不同。孟子把他们都叫做圣人,是什么原因呢?”
先生说:“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只因为他们的心纯乎天理而没有人欲的杂乱。就好比精金之所以为精金,只因为它的成色很足没有掺杂铜、铅等。人到了纯乎天理方为圣人,金到成色充足方为精金。然而,圣人的才力,也有大小不同,犹如金的分量有轻重。尧、舜如同万金之镒,文王、孔子犹如九千之镒,禹、汤、武王犹如七八千之镒,伯夷、伊尹犹如四五千之镒。才力不同,而纯乎天理相同,都可称为是圣人。犹如金的分量虽然不同,但是成色上都相同,都可以称作是精金。把五千镒放在万镒之中,成色一样。把伯夷、伊尹和尧、孔子放在一块,他们纯乎天理是一样的。之所以为精金,在于成色足,而不在于分量。所以为圣人,在于纯乎天理,而不在于才力大小。所以虽然是凡人,只要肯学,使自己的心纯乎天理,则也可成为圣人。就如一两精金,和万镒之金对比,分量虽然相差悬殊,但就成色而言,则是毫不逊色。所以说‘人皆可以为尧舜’,根据的正是这一点。学者学圣人,不过就是去人欲存天理而已。犹如炼金而求成色充足,金的成色相差不大,锻炼的工夫可节省许多,容易成为精金。成色越差,则锻炼越难。人的气质有清纯浊杂的分别,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的分别。对于道来说,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的不同。资质低下的人,别人用一分力,自己必须用百分力,别人用十分力,自己用千分力,最后所取得的成绩是一样的。后世的人不知道圣人的根本在于纯乎天理,只想在知识才能上力求作圣人,认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只需把圣人的许多知识才能一一学会就可以了。因此,不再于天理上下功夫,白白耗费自己的精力,从书本上钻研,在名物上考究,从形迹上摹仿。这样一来,知识越渊博而人欲越滋长。正如同看见别人有万镒之精金,不肯在成色上锻炼自己的精金以求无逊于别人的精金,只是妄想在分量上赶超别人的万镒,把锡、铅、铜、铁都夹杂进去,这样分量越重而成色却越来越差,炼到最后,不再有金子了。”
其时,徐爱在一旁说道:“先生这个比喻,足以击破世儒支离的困惑,对后世学者有大功劳。”
先生接着说:“我们用功,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去了一分人欲,便是增加了一分天理,何等轻快洒脱,何等简捷便易啊!”
【6】
士德问曰:“格物之说,如先生所教,明白简易,人人见得。文公聪明绝世,于此反有未审,何也?”
先生曰:“文公精神气魄大,是他早年合下便要继往开来,故一向只就考索著述上用功。若先切己自修,自然不暇及此。到得德盛后,果忧道之不明。如孔子退修六籍,删繁就简,开示来学,亦大段不费甚考索。文公早岁便著许多书,晚年方悔,是倒做了。”
【注译】
杨士德问:“格物之说,如先生所教导的,明白简单,人人都懂。朱熹绝世聪明,对格物的阐释反而不准确,为什么呢?”
先生说:“朱熹精神气魄宏伟,他早年便下定决心要继往开来,因此,一直在考索和著述上用功。如果能先切己自修,自然无暇顾此。到了德行高尚的时候,果然忧虑大道不行于世。比如孔子修六经,删繁从简,开导启发后生,大概也不需要多少考索。朱熹早年就写了很多书,晚年的时候才后悔,是功夫给做颠倒了。”
【7】
士德曰:“晚年之悔,如谓‘向来定本之误’,又谓‘虽读得书,何益于吾事’,又谓‘此与守旧籍,泥言语,全无交涉’,是他到此方悔从前用功之错,方去切己自修矣。”
曰:“然。此是文公不可及处。他力量大,一悔便转。可惜不久即去世,平日许多错处,皆不及改正。”
【注译】
杨士德说:“朱熹晚年的后悔,就如他说的‘向来定本之误’,又说‘虽读得书,何益于吾事’,‘此与守旧籍,泥言语,全无交涉’,这些话,是他到此方后悔从前用功的不对,方去切己自修。”
先生说:“是的。这正是人们不如朱熹的地方。他力量大,一后悔就改正,可惜不久之后便去世了,平日里的许多错处,都来不及改正了。”
【8】
侃去花间草,因曰:“天地间何善难培,恶难去?”
先生曰:“未培未去耳。”少间,曰:“此等看善恶,皆从躯壳起念,便会错。”
侃未达。
曰:“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子欲观花,则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欲用草时,复以草为善矣。此等善恶,皆由汝心好恶所生,故知是错。”
曰:“然则无善无恶乎?”
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是至善。”
【注译】
薛侃在清除花中草时,顺便问道:“天地间为何善难培养,恶难去除呢?”
先生说:“既没有培养也没有去除。”过了片刻,先生又说:“如此看待善恶,都是从形体上着眼,自然就会错。”
薛侃不理解先生的意思。
先生说:“天地化生,就像花草。怎么会有善恶之分呢?你想观赏花,则会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果要利用草的时候,又会以草为善。这样的善恶,都是从你心中的善恶所生出来的,所以说是错的。”
薛侃问:“那岂不是无善无恶了?”
先生说:“无善无恶是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是因气动而产生的。不为气所动,就是无善无恶,就是至善。”
【9】
曰:“佛氏亦无善无恶,何以异?”
曰:“佛氏着在无善无恶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圣人无善无恶,只是‘无有作好’,‘无有作恶’,不动于气。然‘遵王之道’,会其有极,便自一循天理,便有个裁成辅相。”
曰:“草即非恶,即草不宜去矣。”
曰:“如此却是佛、老意见。草若有碍,何妨汝去?”
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恶。”
曰:“不作好恶,非是全无好恶,却是无知觉的人。谓之不作者,只是好恶一循于理,不去又着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恶一般。”
【注译】
薛侃问:“佛教也主张无善无恶,有什么区别呢?”
先生说:“佛教执着于无善无恶上,其余的都不管了,不可以治理天下。圣人无善无恶,只是不要有意为善,不要有意为恶,不为气所动。这样遵循先王之道,到达极致,便自然能依循天理,便能‘裁成天地之道,辅助天地之宜’。”
薛侃说:“草既然不是恶,那么草就不能拔除了。”
先生说:“这样是佛教、老子的主张。草若妨碍到你,为何不拔除呢?”
薛侃说:“这样又是有意为善、有意为恶了。”
先生说:“不着意为善去恶,并不是说全无好恶,却是一个麻木不仁的人。所谓‘不着意’,只是说好恶全凭天理,再别无他意。这样就是与不曾好恶是一样的。”
【10】
曰:“去草如何是一循于理,不着意思?”
曰:“草有妨碍,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若着了一分意思,即心体便有贻累,便有许多动气处。”
曰:“然则善恶全不在物。”
曰:“只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动气便是恶。”
曰:“毕竟物无善恶。”
曰:“在心如此,在物亦然。世儒惟不如此,舍心逐物,将格物之学错看了,终日驰求于外,只做得个‘义袭而取’,终身行不著,习不察。”
【注译】
薛侃问:“除草的时候如何能全凭天理而别无其他意思呢?”
先生说:“草有所妨碍,应该拔除,就要拔除。有时没有拔除干净,也不放在心上。如果在意的话,心体上便会有累赘,便会为气所动。”
薛侃说:“这么说来则善恶与物无关了。”
先生说:“善恶只在你的心中,遵循天理即为善,为气所动即为恶。”
薛侃说:“毕竟物是没有善恶的。”
先生说:“在心如此,在物也是如此。世上的儒者不懂得这些,舍心逐物,把格物之学认错了。终日向外寻求,只做得一个‘义袭而取’,终身是行而不明,习而不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