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陆澄录(4)
【36】
“与其为数顷无源之塘水,不若为数尺有源之井水,生意不穷。”时先生在塘边坐,旁有井,故以之喻学云。
问:“世道日降,太古时气象如何复见得?”
先生曰:“一日便是一元。人平旦时起坐,未与物接,此心清明景象,便如在伏羲时游一般。”
【注译】
“与其挖掘数公顷没有源泉的池塘,倒不如去挖掘数尺有源泉的水井,这样水源才不会枯竭。”说话的时候,先生正坐在池塘边,旁边有一口水井,所以用这个比喻来教导学生。
有人问:“世风日下,远古时期清明的气象如何能再现呢?”
先生说:“一天就是一元。人在早晨起床坐着,还没有接触事物,此时的心是清明的景象,就如在伏羲时期遨游一样。”
【37】
问:“心要逐物,如何则可?”
先生曰:“人君端拱清穆,六卿分职,天下乃治。心统五官,亦要如此。今眼要视时,心便逐在色上;耳要听时,心便逐在声上。如人君要选官时,便自去坐在吏部;要调军时,便自去坐在兵部。如此,岂惟失却君体,六卿亦皆不得其职。”“善念发而知之,而充之。恶念发而知之,而遏之。知与充与遏者,志也,天聪明也。圣人只有此,学者当存此。”
【注译】
有人问:“心要追逐外物,如何办才好呢?”
先生说:“君王端拱清穆,六卿各司其职,天下得治。心神统领五官,也是如此。如今眼睛要看时,心就追逐在美色上;耳朵要听的时候,心就去追逐美声。就如国君要挑选官员的时候,便会自己亲自去吏部挑选;国君要调集军队的时候,就会亲自去兵部。如此这样,不就失去了君王的身份了,六卿也不能各司其职。”“善念萌生要知道去扩充。恶念萌生要知道加以遏制。知道这些道理,是天赋予的聪明。圣人唯有这个,学者应当存养它。”
【38】
澄曰:“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是私欲,如闲思杂虑,如何亦谓之私欲?”
先生曰:“毕竟从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寻其根便见。如汝心中决知是无有做劫盗的思虑,何也?以汝元无是心也。汝若于货、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盗之心一般,都消灭了,光光只是心之本体,看有甚闲思虑?此便是‘寂然不动’,便是‘未发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自然‘发而中节’,自然‘物来顺应’。”
【注译】
陆澄问:“好色、好财、好名等心,固然都是私欲,然而闲思杂念,为何也称之为私欲呢?”
先生说:“闲思杂念,毕竟是从好色、好财、好名等根上滋生起来的,自己寻求本源的时候便会发现。比如你自信心中没有做贼的思虑,为何呢?因为你的心中根本没有这样的心思。你如果对财、色、名、利等有想法,都似不做贼的心一样,都铲除了,完全只是心的本体,还何来闲思杂念?这便是‘寂然不动’,便是‘未发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自然可以‘感而遂通’,自然可以‘发而中节’,自然可以‘物来顺应’。”
【39】
问志至气次。
先生曰:“志之所至,气亦至焉之谓,非极至、次贰之谓。‘持其志’,则养气在其中。‘无暴其气’,则亦持其志矣。孟子救告子之偏,故如此夹持说。”
【注译】
有人问先生“志至气次’的意思。
先生说:“就是指志在哪里,气也跟着到哪里的意思,并不是志为极至而气为其次的意思。‘持其志’,就是养气在其中。‘无暴其气’,就是保持其志。孟子为了拯救告子的偏颇,才会这么兼顾着说。”
【40】
问:“先儒曰:‘圣人之道,必降而自卑。贤人之言,则引而自高。’如何?”
先生曰:“不然。如此却乃伪也。圣人如天,无往而非天,三光之上天也,九地之下亦天也。天何尝有降而自卑?此所谓大而化之也。贤人如山岳,守其高而已。然百仞者不能引而为千仞,千仞者不能引而为万仞。是贤人未尝引而自高也。引而自高则伪矣。”
【注译】
有人问:“先儒说:‘圣人之道,必降而自卑。贤人之言,则引而自高。’如何理解这句话呢?”
先生说:“这句话是不对的。如果是这样那就是虚伪。圣人犹如天,无所不在,日月星辰之上是天,地底之下也是天。天什么时候降而自处于卑下地位了呢?这就是孟子所说的大而化之。贤人如同山岳,仅仅保持着他的高度而已。然而,百仞之高不能再拉长到千仞,千仞之高不能再拉长到万仞。因此,贤人也未尝自引为高,自引为高就是虚伪。”
【41】
问:“伊川谓‘不当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求中’,延平却教学者看未发之前气象,何如?”
先生曰:“皆是也。伊川恐人于未发前讨个中,把中做一物看,如吾向所谓认气定时做中,故令只于涵养省察上用功。延平恐人未便有下手处,故令人时时刻刻求未发前气象,使人正目而视惟此,倾耳而听惟此,即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工夫。皆古人不得已诱人之言也。”
【注译】
有人问:“程颐所谓的‘不当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求中’,李延平则教育学生看未发之前的景象,他们两人谁说的正确呢?”
先生说:“都是正确的。程颐怕学生在未发之前寻求一个中,把中当做一件东西来看待,就如我曾说的把气定当作中,于是让学生在涵养省察上下功夫。李延平担心学生找不到下手处,于是让学生时刻寻求未发之前的景象,让人正目所看、倾耳所听都是未发之前的景象,也就是《中庸》中说的‘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工夫。这些都是古人教导人们不得已说的话。”
【42】
澄问:“喜、怒、哀、乐之中和,其全体常人固不能有,如一件小事当喜怒者,平时无有喜怒之心,至其临时,亦能中节,亦可谓之中和乎?”
先生曰:“在一时一事,固亦可谓之中和。然未可谓之大本、达道。人性皆善。中、和是人原有的,岂可谓无?但常人之心既有所昏蔽,则其本体虽亦时时发见,终是暂时暂灭,非其全体大用矣。无所不中,然后谓之大本;无所不和,然后谓之达道。惟天下之至诚,然后能立天下之大本。”
【注译】
陆澄问:“喜怒哀乐的中和,就普通人而言都不能具有。比如,遇见一件小事该有喜怒的,平时没有喜怒之心,到了这个时候,也能发而中节,这也能称作中和吗?”
先生说:“一时一事,固然也能称为中和,然而并不能说是大本、达道。人性是善良的。中、和是人本来就具有的,岂能说没有呢?但是,常人的心有所昏暗蒙蔽,他的本体虽然时刻显现,终究还是暂明暂灭,非心的全体作用。无所不中,然后为大本;无所不和,然后是达道。只有天下的至诚,才能确立天下的大体。”
【43】
曰:“澄于中字之义尚未明。”
曰:“此须自心体认出来,非言语所能喻。中只是天理。”
曰:“何者为天理?”
曰:“去得人欲,便识天理。”
曰:“天理何以谓之中?”
曰:“无所偏倚。”
曰:“无所偏倚是何等气象?”
曰:“如明镜然,全体莹彻,略无纤尘染著。”
曰:“偏倚是有所染著,如著在好色、好利、好名等项上,方见得偏倚。若未发时,美色、名、利皆未相著,何以便知其有所偏倚?”
曰:“虽未相著,然平日好色、好利、好名之心原未尝无,既未尝无,即谓之有,即谓之有,则亦不可谓无偏倚。譬之病疟之人,虽有时不发,而病根原不曾除,则亦不得谓之无病之人矣。须是平日好色、好利、好名等项一应私心扫除荡涤,无复纤毫留滞,而此心全然廓然,纯是天理,方可谓之喜、怒、哀、乐未发之中,方是天下之大本。”
【注译】
陆澄问:“我对中的意思尚未理解。”
先生说:“这必须要从心体上认识,言语是不能表达出来的。中只是天理。”
陆澄问:“什么是天理?”
先生说:“去除人欲,便认识了天理。”
陆澄问:“天理为何称中?”
先生说:“不偏不倚。”
陆澄问:“不偏不倚是怎么样的气象呢?”
先生说:“就如明镜一样,全体透明彻亮,没有一丝一毫灰尘。”
陆澄问:“偏倚有所污染,例如在好色、好财、好名等项上,方能看出偏倚。若心未发,美色、名位、利益都未显现,怎么能知道有所偏倚呢?”
先生说:“虽然没有显现,但是平日好色、好利、好名之心并非没有。既然并非没有,就是有,既然是有,就不能说是无所偏倚。好比是有人患了疟疾,虽然有时不犯病,但病根没有除掉,也就不能说他是健康之人。必须把平素的好色、贪利、慕名之私欲统统清理干净,不能有一点遗留,使此心彻底纯洁空明,完全是天理,才可以叫做是喜怒哀乐未发之中,方是天下之大本。”
【44】
问:“‘颜子没而圣学亡’,此语不能无疑。”
先生曰:“见圣道之全者惟颜子。观喟然一叹可见。其谓‘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是见破后如此说。博文、约礼如何是善诱人?学者须思之。道之全体,圣人亦难以语人,须是学者自修自悟。颜子‘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即文王‘望道未见’意。望道未见,乃是真见。颜子没而圣学之正派遂不尽传矣。”
【注译】
有人问:“‘颜子没而圣学亡’,这句话似乎有问题存在。”
先生说:“见到圣道全貌的只有颜子。从他那喟然一叹中可以看出。颜子说‘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只是识破之后才这么说。博文、约礼为何善于教导人呢?学者必须要仔细考虑。道的全体,圣人也难以告诉世人它真正的含义,必须要学者自修自悟。颜子说‘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就是文王‘望道未见’的意思。望道未见,才是真见。颜子死后,圣学之正宗就没能完全流传下来了。”
【45】
问:“身之主为心,心之灵明是知,知之发动是意,意之所著为物,是如此否?”
先生曰:“亦是。”
“只存得此心常见在,便是学。过去未来事,思之何益?徒放心耳!”
“言语无序,亦足以见心之不存。”
【注译】
陆澄问:“身体的主宰是心,心的灵明是知,知道的发动便是意念,意念附着在物上,是这样吗?”
先生说:“这么说也是正确的。”
“只要常把此心存养,便是学。过去和将来的事情,想它有何益处呢?只会失落本心。”
“说话没有次序,也足以看出没有存养本心。”
【46】
尚谦问孟子之不动心与告子异。
先生曰:“告子是硬把捉著此心,要他不动;孟子却是集义到自然不动。”又曰:“心之本体,原自不动。心之本体即是性,性即是理。性元不动,理元不动。集义是复其心之本体。”
“万象森然时,亦冲漠无朕。冲漠无朕,即万象森然。冲漠无朕者,‘一’之父;万象森然者,‘精’之母。‘-’中有‘精’,‘精’中有‘-’。“心外无物。如吾心发一念孝亲,即孝亲便是物。”
【注译】
尚谦向先生请教,孟子不动心与告子不动心的不同处是什么。
先生说:“告子是死扣这颗心,要心不要动;孟子却是由集义到自然不动。”先生又说:“心的本体,原本不动。心的本性就是性,性就是理。性原本不动,理原本不动。集义是恢复心的本体。”
“万象森然的时候,就是冲漠无朕。冲漠无朕,就是万象森然。冲漠无朕,是‘一’之父;森然万象,即‘精’之母。‘一’中有‘精’,‘精’中有‘一’。”“心外无物。犹如我的心有孝敬父母的念头,那么孝敬父母就是物。”
【47】
先生曰:“今为吾所谓格物之学者,尚多流于口耳。况为口耳之学者,能反于此乎?天理人欲,其精微必时时用力省察克治,方日渐有见。如今一说话之间,虽只讲天理,不知心中倏忽之间,已有多少私欲。盖有窃发而不知者,虽用力察之尚不易见,况徒口讲而可得尽知乎?今只管讲天理来顿放著不循,讲人欲来顿放著不去,岂格物致知之学?后世之学,其极至只做得个‘义袭而取’的工夫。”
【注译】
先生说道:“现在研习我说的格物学说的人,大部分还停留在言论上。更何况从事口耳之学的人,能不这样吗?天理人欲,细微之处只有时刻用力省察克治,才会渐渐有所发现。现在说的话,虽然只讲天理,却不知转眼之间,已经有多少私欲产生。私欲产生人毫无感觉,虽然用力省察还是不容易发现,更何况空口白说,能全部知道吗?而今只管讲天理,却放在一边不去遵循,讲人欲却放在一旁不去弄清楚,怎能会是格物致知之学?后世的学问,其终点最多也是个‘义袭而取’的功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