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乐镇伤心故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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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白马(3)

“带她去嘛!”姐姐和姨妈吵着吵着,就恶狠狠地看我了,好像和她吵架的人是我一样。姨妈卤了鸡翅,鸡腿,还有鸡爪子——这顿饭是今年的年夜饭,我爸也来了,还带着向阿姨。姨妈说:“小向来,吃个鸡爪爪。”我爸说:“她不喜欢吃鸡爪爪,给我吃嘛,我喜欢吃鸡爪爪。”

他把那个鸡爪劫了过去,夹了一个鸡腿给向阿姨。姨妈冷冷地说:“嘿!你好久开始喜欢吃鸡爪爪了!”姨爹说:“人家昌硕喜不喜欢吃关你屁事。”姨妈说:“关不关我的屁事又关你啥子事嘛。”姨爹说:“你就是一天到黑管得宽,人家喜欢吃爪爪又咋了嘛,喜欢吃屁股又咋了嘛。”姨妈说:“你晓得个屁。”姨爹说:“你不要以为你那点事情其他人不晓得,老子清楚得很!”姨爹就把桌子掀了。不知道姐姐怎么想,反正我是从来没有看到姨爹发火,他掀了桌子,背着手进了房间,把门也甩了。姨妈愣了愣,对着向阿姨挤了个笑脸,大哭了起来。

我们三个后来终于逃出来了,姐姐可怜巴巴地站在门口送我们。我爸说:“小向,对不起啊,今天让你见笑了。”

向阿姨说:“没事,其实你以前和蔡二姐的事南门上的人都晓得,都过去的事了嘛。”

我爸握着她的手,发誓似的说:“哪百年前的事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我忽然想到了一句非常有哲理的话,这句话是:世界上到处都是有秘密的。

还真的就是这样。

连我都知道剩下的年只有我们自己过了,连向老师都来得少了,我爸每天就和钟大爷守在一起,我自己居然学会了下面,我爸说:“把锅头的水看好,看到水开始冒小泡泡了,就把面下下去,下五个你的大拇指那么多。”

我煮好了面,就给我爸爸端面过去,他一大碗,钟大爷也有一碗,按照他的要求,我给他那碗放了两勺猪油,给钟大爷放了半勺,钟大爷乐呵呵地说:“云云好乖噢。”我爸谦虚地说:“乖啥子哦!讨厌得很!”

过了一会儿,我去收碗,他们两个又把棋盘敲得震天响了,我端着碗回去,看到院子里挂了一条红彤彤的红条幅,写的是“热烈欢迎县人大领导来我院慰问孤寡老人”——那个“寡”字是余婆婆教我认的。

既然我已经无聊得要死,我就每天盼着县人大的人来,我问我爸:“人大的领导好久来啊?”我爸说:“就这几天吧。”等到正月初七,人大的领导总算来了,总共两个人,开了一辆小面包车。我们院子的大爷和太婆都拿着小板凳去食堂里面开欢迎会了,我爸也去了,我在门口绕来绕去地等他们散会,里面掌声响了一次又一次,领导讲话了,院长讲话了,孤寡老人代表讲话了,领导又讲话了。

领导讲完话了,就没有人说话了,院长在台子上喝了一声:“大家鼓掌!”——所有的人才反应过来,拼命地鼓起了巴巴掌,这掌声就像春雷一般滚落在大地上,压住了少数几个大爷的鼾声,但它压不住的声音也有,忽然我们所有的人都听到一个鬼嚎一样的声音:“云云!你看到张晴没啊!”

我打了个冷战,转头去居然看到姨妈来了,她的样子完全不像是个美人,甚至比平时更丑了,她耷拉着满头卷发,眼睛哭得肿起来了,她一把就抓着我,问我:“云云!你看到你姐没有啊!”

姨妈把整个头都凑到了我的脸前面,才几天没看见她而已,我却忘记了她原来是那么老,那么丑,那么泼,在我翻出来的那些他们年轻时候的照片上,她完全是另一个样子的。

“没,没有啊。”我终于想起要回答她的问题。

“哎呀!哎呀!”她发出没有意义的两声。

“二姐,晴晴咋个了?”——我爸在领导出来之前先出来了,一把把我和姨妈扯到了边上。“她,她离家出走了!”姨妈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但她没把鼻涕蹭到我爸身上。

他们出去找姐姐了,我的心咚咚地跳,但是他们不要我去,我爸说:“小娃娃在守屋,如果姐姐回来就不要她再出去了。”——我的心咚咚地跳,我从家门口绕到院子门口,又从院子门口绕进来,大爷和太婆们刚刚领了东西,心满意足地在院子里面溜达,他们遇见我,问我:“云云,你跑来跑去的干啥啊?”

我就焦心地说:“我姐姐离家出走了!”我第二次绕出去,他们问我:“云云,姐姐找到没有啊?”我就更焦心地说:“没有啊!”他们就劝我:“没事,没事,肯定找得到!”我把天都绕黑了,绕得食堂里面飘出土豆炖牛肉的味道了,院子里面的人拿起搪瓷盅盅去端饭了,都没有一个人回来。

我终于绕到街上去找他们,天黑得又硬又冷,我冷得手都合不拢。我从巷子里面走出去,走到新南街上,街上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那些熟悉的街坊邻居好像全都消失了,点着的那些灯看起来都那么远。

我往十字口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找姐姐,找我爸,找姨妈,找姨爹,找随便哪个我认识的人。

我哭起来了,越哭越冷,路边有个大人问我:“小妹妹,你哭啥子啊?”

我焦心地说:“我姐姐不在了!”

我看到一匹白马从金家巷里面走出来了,它后面跟着一群鸡叫鹅叫的学生,他们像风一样从我身边卷过去了,那里面没有我的姐姐。

等到我决定回家的时候,我已经哭得累了,我回去了,看到家里的灯是亮的,我就跑回去,我看到我爸和姨妈站在我们家门口,两个人都黑漆漆地抱在一起,他们抱在一起的样子就像外国的电影。

过了一会儿,他们分开了,只是紧紧靠在一起,我就慢慢挨过去了,姨妈先看见了我,她扑过来,说:“云云!你到哪里去了!我们到处找你!”

我爸也从门口走过来,骂我:“喊你守屋的嘛!”

——他们的样子让我觉得刚刚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我问他们:“姐姐呢?”

姨妈说:“回来了,在里头睡。”

我跑进屋去看我的姐姐,她睡在我爸的床上,脸上都是眼泪,红红白白的,头发乱七八糟,但是还是像个天使,她的睫毛那么长,映在脸上,那样温柔。

我和姐姐睡了,一个晚上,她身上都飘出仙女一样的香气。

开学了,姨妈和我爸带着我姐姐一起去找向老师,姨妈大包小包地提了很多东西,砰砰啪啪地放在向老师的写字台上,向老师说:“蔡二姐,我都没去看你,你还这么客气,真的太不好意思了。”

姨妈说:“没事,我们土产公司过年本来东西就发得多,又不花钱,自己屋头的人,你就不要客气了。”

我坐在沙发上看他们寒暄,心里跟猫抓一样盼着他们快点坐下来,把桌子上那个很好看的糖果盒子打开,这样我就可以吃我最喜欢吃的牛奶花生糖了,姐姐坐在我旁边,一脸木痴痴的,她脸上被姨妈掐的那些青青白白的淤血还没完全散去。

他们终于坐下来了,向老师打开了糖盒子,说:“云云,张晴,你们吃糖嘛。”

我扑过去吃糖,听到姨妈说:“小向,这学期我们张晴在你班上就要麻烦你了。”

向老师说:“不麻烦,不麻烦,张晴那么乖的。”——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摸了摸姐姐的头发,姐姐面无表情地任她摸。

姨妈亲亲热热地把向老师的手打下去,拉着她的手说:“乖啥子嘛乖!都把我跟她们爸气死了!”

向老师说:“娃娃总要犯错误,改就是了嘛。”

姨妈翻着白眼,唉声叹气地说:“她要改就对了,每天做起个鬼眉鬼眼的样子也不知道要给哪个看!反正不对你就给我打就是了!”

我嘴里面的奶糖还没有吃完,姐姐就站起来了,她指着姨妈说:“我犯啥子错误了嘛!我犯啥子错误了嘛!你要打哪个嘛!”

姨妈张着嘴,好像吞了一个鸭蛋,但是她立刻反应过来,冲过来就往姐姐脸上掐,一边掐,一边骂:“你这个死女子,这么小不学好,学人家耍朋友!说你两句,还离家出走了!你还说你没犯错误!你改不改!你改不改!”

姐姐也尖着指甲去掐姨妈的手,一边掐,一边骂:“耍朋友又不犯法,耍朋友咋了嘛!”

我爸冲上去拉她们,姨妈反手打了我爸一下,她把全身的力气都用来制服姐姐了,她咬牙切齿地说:“死女子,我就不信还管不到你了!”

没见过这阵势的向老师被吓得瘫坐在沙发上了,我一边吃糖,一边跟她说:“没事,没事。”

我才说完,姐姐就哗啦地把姨妈刚刚放在写字台上的东西都扫到了地上,姨妈啪地一巴掌也把她扇在地上了,她浑身发抖,骂她:“你这个不要脸的,这么小就不要脸!耍个屁的朋友!”

姐姐完全就像电视上那些又漂亮又命苦的女主角一样,倒在地上,扭过头来看着姨妈,眼睛里面都是泪水,但是她嘴里面说的是:“我哪有你不要脸哦!”

姨妈就一把给她扑上去了,她说:“你说哪个不要脸!”

两个人在地上扭了起来,滚来滚去地压着从袋子里面漏出来的一个橘子,橘子被压得血肉模糊,糊在姐姐绿色防寒服的背上,像一团新鲜的屎。

我们其他人都看着她们两个打,才几天的时间,姐姐居然出落成了我们镇上另一个可以和蔡二姐抗衡的泼妇,向老师讷讷地站起来,想伸手去拉一下,她说:“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她的话完全被淹没在一堆怪话里了。

还是我爸伸手把姨妈扯了起来,他看起来就像马上要打我屁股的样子,骂道:“蔡馨蓉,你人来疯嘛!打啥子打!”

我觉得姨妈又要反手打他了,结果她这次居然焉了,她焉了以后,整个人都小了一圈,姐姐继续扑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着,姨妈没有地方扑,她就扑到我爸身上去哭了,我爸拍着她的肩膀,说:“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人来疯!”

这个时候,我终于觉得我需要说点什么了,我就站起来,说:“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嘛。”向老师站在我旁边,居然也学我说话,她也说:“不要哭了,不要哭了。”我们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劝姐姐还是在劝姨妈。

放了学以后,我就去余婆婆那里做作业,天渐渐暖了,余婆婆坐在门口的藤椅上看一本《故事会》,我搬了一个小板凳,用一根独凳当桌子坐在她旁边写今天的作业,姚老师让我们把今天新学的成语抄五遍,我正在抄的是“晶莹剔透”。我抄到第三遍,余婆婆问我:“云云,你都几岁了?”我说:“十岁零三个月。”余婆婆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她说:“都十年了啊。”我说:“就是啊。”余婆婆说:“你说这时间过得好快啊,一转眼就十年了,这人啊。”我说:“就是啊。”她说:“那个时候你妈还住在我隔壁子。”我继续去抄第四次的“晶莹剔透”。然后是第五遍。我做完作业,就跟余婆婆一起去食堂吃饭,院子里面的每个人都对我格外亲热,看到我,都笑眯眯地跟我打招呼:“云云今天乖啊。来吃饭啦?”连掌勺的朱师都要问我:“云云喜欢吃啥子,我给你多打一勺。”

我踮着脚看了老半天,大声说:“我要吃那个尼古丁!”朱师笑起来了,他说:“云云,这个不是尼古丁,是宫保鸡丁。”——他一边说,一边给我盖了满满两勺子。我们围着一个大桌子吃饭,全桌子的人都跟我没话找话,有的说:“云云今天上了啥子课呢?”“云云都马上要五年级了啊?”

有的夸我:“云云成绩最好了,以后考起大学了,孙爷爷给你封个大红包!”有的说:“云云越长越舒气了,又听话,又懂事!”

我乐呵呵地吃完一顿饭,吃得脸都要笑烂了,然后钟大爷成功地抢着把我的碗给我洗了,我看着爷爷婆婆们把过场都做够了,朱师从里面出来,拿我们家的饭盒又打了满满一份的饭给我,说:“云云,给你爸爸的饭啊。”

他说完那句话以后,气氛就凝重了,所有的人大气也不敢出看着我端着那个饭盒出去了,我踩到外面的空气里,刚巧躲过我们院子里面其他人一起发出的那一声叹息——还没开门,就闻到一股酒味,我说:“爸,我回来了。”

我爸歪歪倒倒地在里面的沙发上,开着个台灯,整个人看起来甚至有些阴森,他知道是我,发出了一个声音,然后把饭盒拿过去吃了起来,他一边吃,一边还记得问我问题:“云云,今天认真读书没有啊?”

“读了。”我说。我爸几口就把饭吃了,一边吃,一边吸鼻涕。我说:“我把饭盒洗了。”我爸垂头丧气地说:“我自己洗,我自己洗。”我就去余婆婆那儿拿书包,她问我:“云云今天不在我这儿睡啊?”

我说:“我回去睡。”

她小心翼翼地问我:“你爸还好嘛?”

“还可以。”我说。

“造孽啊!”余婆婆叹着气送我出门,“造孽啊!为了一个女的!”我在回去的路上想她说的这个女的到底是我姨妈还是向老师。来的那个女人是我的姨妈。我开了门,居然看见她在房子里,正在把茶几上的酒瓶子和烟锅巴一点点理顺,我说:“姨妈。”姨妈用一种诡异的小声说:“云云回来了啊。”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哭了,哭得没有声音,我说:“姨妈,你是不是生病了?”姨妈说:“没有。”她扯了一张卫生纸用力地揩了一下鼻涕。我爸说:“你回去嘛,我自己收拾。”姨妈没有理他。我爸又说:“真的你走了嘛,迟了回去张新民不高兴。”姨妈埋着头擦桌子上的一团老烟灰,又狠狠地揩了一下鼻涕,这次她没有用纸,直接用两个指姆夹着鼻子揩了,然后甩了甩手。屋里光线很暗,我看不到那团鼻涕被姨妈甩到哪里去了,就听到姨妈瓮声瓮气地说:“他才管球不到我的。”我爸语重心长地说:“你不要乱说话,要珍惜,张新民对你还是可以啊。”

“你看起可以嘛!你们都晓得个屁!”姨妈的声音居然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