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原始的心理创伤(1)
——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的“弑父恋母”案例分析
徐光兴
索福克勒斯
索福克勒斯(公元前497年—前406年)是古希腊三大悲剧诗人之一，曾被文学史家誉为“戏剧艺术的荷马”。他出身于雅典工商业家庭，受过良好的教育，在音乐和诗歌上造诣很深。他二十七岁时就在艺术比赛中击败了埃斯库罗斯，从此在比赛中一直顺利，直到二十七年后才被欧里庇得斯击败。相传索福克勒斯一生写过一百二十多部悲剧，但传下来的只有七部。在这七部悲剧中，一般认为以底比斯王室的神话为依据的《俄狄浦斯王》《在科罗诺斯的俄狄浦斯》《安提戈涅》是他的杰作。他在艺术上最大的成就是在悲剧中把写“神”转变为写人。《俄狄浦斯王》被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称为“十全十美的悲剧”。
索福克勒斯是雅典奴隶制民主国家全盛时期的诗人。奴隶制在当时已经得到很大的发展，但是随着这种发展，城邦经济和道德也发生了危机。在诗人看来，这种危机与冲突是不可避免的，因而他就把社会发展的客观必然性理解成为新的命运，使神灵与人都逃脱不了它的神秘力量。在《俄狄浦斯王》里，诗人集中表现了人和命运的冲突。可是在他所创造的悲剧化的、富有独立自主精神的英雄形象——俄狄浦斯身上，体现了诗人对于人的理想化概念，即人勇于和命运做斗争，并且能在公众面前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所以在索福克勒斯的作品里，命运观和报应观虽然非常明晰，但他并不抹杀人的个性，相反地，他强调人的自由意志和对自己的行为负道德上的责任。
俄狄浦斯是希腊神话中底比斯国王拉伊俄斯和王后伊俄特斯之子，出生时因神谕说他将弑父娶母而被弃置山脚下，但为人所救，被科林斯国王当子嗣养大。俄狄浦斯得知这一神谕后，即离开科林斯，途中遇到父亲，但并不认识，误杀了父亲。后到底比斯国除掉人面狮身怪兽的大害，被拥戴为国王，娶了自己的母亲。当他知道真相后，弄瞎了自己的双眼，流浪至死；他母亲亦悲愤自缢身亡。精神分析学鼻祖弗洛伊德由此引出俄狄浦斯情结，即儿子亲母仇父情结，故称“恋母情结”。本剧人物心理刻画细腻，堪称经典的心理案例名篇。
故事梗概
在古希腊英雄时代，底比斯国王拉伊俄斯被人杀死之后不久，古希腊人又遇到了新的灾祸。赫拉为了向她的情敌塞墨勒(酒神的母亲）报复，打发一个人面狮身的妖怪来害底比斯。这妖兽坐在城外的山上，背诵一个谜语，问什么动物有时四只脚，有时两只脚，有时三只脚，而脚最多时最软弱，凡是回答不出的人都被它吃掉了。在底比斯人绝望的时候，流浪的俄狄浦斯前来道破了谜语。他说谜底是人，因为人出生时是四只脚，成年后站起来两只脚，年老了以后加上一根拐杖，又成了三只脚。妖怪听了，便跳崖自杀了。那些感恩的底比斯人便拥戴俄狄浦斯为王，俄狄浦斯娶了拉伊俄斯的寡妻伊俄特斯。
一天，俄狄浦斯偕众侍从自宫里出来，看见祭坛的祭司和一群乞援的人坐在宫前，就问他们为什么坐在这里。祭司告诉他，底比斯遭了瘟疫，田间的麦穗枯萎了，牧场上的牛也死了，妇人流产，到处一片荒凉，充满了悲叹和哭声。俄狄浦斯道：“我已经派我的内弟克瑞翁到皮托去求阿波罗的神示，看怎样才能拯救这城邦。”
正说着，克瑞翁回来了。他按照俄狄浦斯的吩咐，把神示告诉在场的人：应该严惩杀害前任国王拉伊俄斯的凶手，不论他是谁。克瑞翁还告诉俄狄浦斯，拉伊俄斯是在出国去求神示的途中被人杀害的，只有一个随从逃了回来，说是碰上了一伙强盗，国王是被强盗杀害的。底比斯人曾经追究过这件凶杀案，可后来遇到了人面狮身妖怪的事，也就放下了。俄狄浦斯决心把这个案件查清楚，消除这场瘟疫。
俄狄浦斯向底比斯的长老们宣布了自己的决定。
长老们说不出凶手是谁，便建议他去问先知特瑞西阿斯。不久，特瑞西阿斯在童子的带领下来了。俄狄浦斯一再请求他用自己的预言术拯救城市，可特瑞西阿斯执意不肯，他说他不愿使自己苦恼，也不愿使俄狄浦斯苦恼，他决不会说出那秘密的。于是俄狄浦斯生起气来，诬说特瑞西阿斯就是谋杀凶手。特瑞西阿斯被逼不过，只得说出实情：“真的吗？我叫你遵守你自己宣布的命令，从此不许跟这些长老说话，也不许跟我说话，因为你就是这地方不洁的罪人。”
俄狄浦斯更加震怒了，并开始怀疑克瑞翁窥伺自己的职位，而先知被克瑞翁收买。在长老们的劝解下，他们俩不欢而散。先知临走时预言：“告诉你吧：你刚才大声威胁，通令要捉拿的、杀害拉伊俄斯的凶手就在这里。表面看来，他是个侨民，转眼就会发现他是个土生的底比斯人，再也不能享受他的好运了。他将从明眼人变成瞎子，从富翁变成乞丐，到外邦去，用手杖探着路前进。他将成为和他同住的儿女的父兄，他母亲的儿子和丈夫，他父亲的凶手和共同播种的人。”
俄狄浦斯想处死克瑞翁，这时，他的妻子、克瑞翁的姐姐伊俄特斯出面干预。伊俄特斯向俄狄浦斯问明原委，便安慰他说，并没有一个凡人能精通预言术，不必听信先知的话。比如说，有一次，拉伊俄斯得了个神示——厄运会突然向他袭来，他将死在亲生儿子手中，拉伊俄斯对此十分害怕，于是，在儿子出生不到三天时，就钉住婴儿的左右脚跟，叫人丢到荒无人迹的深山里去了。后来听说，拉伊俄斯是在一个三岔路口被一伙外邦强盗杀死的——他并没有死在儿子手中，先知的话也不过如此罢了。俄狄浦斯听了，更加心神不安。他详细追问了拉伊俄斯被杀的情况，怀疑自己真的就是杀害拉伊俄斯的凶手，于是命令尽快把幸存的仆人找来对证。
一切都应验了，俄狄浦斯娶了不应当娶的母亲，杀了不该杀的父亲。
俄狄浦斯大喊大叫地冲进宫去，跑来跑去，横冲直撞，叫人给他一把剑，又问到哪里去找他的妻子，又说不是妻子，而是母亲，是他和他儿女共同的母亲。他在疯狂中大叫一声，朝那扇门冲去，进了卧房。人们发现王后已经上吊，绳子还在摆动。俄狄浦斯发出可怕的喊声，随即解开那活套，将她的尸体放在地上，又从她的袍子上摘下两支金别针，狠狠地朝自己的眼睛刺去，并且嚷道：“你们再也看不见我的灾难、我的罪恶了！你们看够了你们不应当看的人——我的妻子和儿女，你们却不认识我想认识的人，我的母亲和父亲，你们从此黑暗无光！”他边说边刺，那血红的眼珠里流出的鲜血打湿了他的胡须。他大声叫人打开宫门，让全体底比斯人看看杀他父亲的凶手，他母亲的丈夫。他要出外流亡，不愿留下，免得这个家在他的诅咒之下发生灾祸。
目睹俄狄浦斯的悲剧，长老们得出结论：请看，这就是俄狄浦斯，他道破了那著名的谜语，成为最伟大的人。哪一位公民不曾带着羡慕的眼光注视他的好运？可现在，他却陷入可怕的灾难之中了。因此，在一个人没有跨过生命的界限，没有得到痛苦的解脱之前，不要说他是幸福的。
案例片断
第三场
伊俄特斯偕侍女自宫中上。
伊俄特斯 我邦的长老们啊，我想起了拿着这缠羊毛的树枝和香料到神的庙上，因为俄狄浦斯由于各种忧虑，心里很紧张，他不像一个清醒的人，不会凭旧事推断到新事；只要有人说出恐怖的话，他就随他摆布。我既然劝不了他，只好带着这些象征祈求的礼物来求你，阿波罗神啊——因为你离我最近——请给我们一个避免污染的方法。我们看见他受惊，像乘客看见船上舵工受惊一样，大家都害怕。
报信人自观众左方上。
报信人 啊！客人们，我可以向你们打听俄狄浦斯王的宫殿在哪里吗？最好告诉我他本人在哪里，要是你们知道的话。
歌队(元老们) 啊，客人，这就是他的家，他本人在里面；这位夫人是他女儿的母亲。
报信人 愿他在幸福的家里永远幸福，既然她是他的全福的妻子！
伊俄特斯 啊，客人，愿你也幸福；你说了吉祥话，应当受我回敬。请你告诉我，你来求什么？或者有什么消息见告？
报信人 夫人，对你家和你丈夫是好消息。
伊俄特斯 什么消息？你是从什么人那里来的？
报信人 从科林斯来的。你听了我要报告的消息一定高兴，怎么会不高兴呢？但也许还会发愁呢。
伊俄特斯 到底是什么消息？怎么会使我高兴又使我发愁？
报信人 人民要立俄狄浦斯为伊斯特摩斯地方的王，那里是这样说的。
伊俄特斯 怎么？老波吕玻斯不是还在掌权吗？
报信人 不掌权了，因为死神已把他关进坟墓了。
伊俄特斯 你说什么？老人家，波吕玻斯死了吗？
报信人 倘若我撒谎，我愿意死。
伊俄特斯 侍女呀，还不快去告诉主人！
侍女进宫。
伊俄特斯 啊，天神的预言，你成了什么东西了？俄狄浦斯多年来所害怕、所要躲避的正是这人，他害怕把他杀了；现在他已寿终而死，不是死在俄狄浦斯手中的。
俄狄浦斯偕众侍从自宫中上。
俄狄浦斯 啊，伊俄特斯，最亲爱的夫人，为什么把我从屋里叫来？
伊俄特斯 请听这人说话，你一边听，一边想天神的可怕的预言成了什么东西？了？
俄狄浦斯 他是谁？有什么消息见告？
伊俄特斯 他是从科林斯来的，来讣告你父亲波吕玻斯不在了，去世了。
俄狄浦斯 你说什么，客人？亲自告诉我吧！
报信人 如果我得先把事情讲明白，我就让你知道，他死了，去世了。
俄狄浦斯 他是死于阴谋，还是死于疾病？
报信人 天平稍微倾斜，一个老年人便长眠不醒。
俄狄浦斯 那不幸的人好像是害病死的。
报信人 并且因为他年高寿尽了。
俄狄浦斯 啊！夫人呀，我们为什么要重视皮托颁布预言的庙宇，或空中啼叫的鸟儿呢？它们曾指出过我命中注定要杀我父亲。但是他已经死了，埋进了泥土；我却还在这里，没有动过刀枪。除非说他是因为思念我而死的，那么倒是我害死了他。这似灵不灵的神示已被波吕玻斯随身带着，和他一起躺在冥府里，不值半文钱了。
伊俄特斯 我不是早就这样告诉了你吗？
俄狄浦斯 你倒是这样说过，可是，我因为害怕，迷失了方向。
伊俄特斯 现在别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
俄狄浦斯 难道我不该害怕玷污我母亲的床榻吗？
伊俄特斯 偶然控制着我们，未来的事又看不清楚，我们为什么惧怕呢？最好尽可能随随便便地生活。别害怕你会玷污你母亲的婚姻；许多人曾在梦中娶过母亲；但是那些不以为意的人却安乐地生活着。
俄狄浦斯 要是我母亲不在了，你这话倒也对；可是她既然健在，即使你说得对，我也应当害怕啊！
伊俄特斯 可是你父亲的死总是个很大的安慰。
俄狄浦斯 我知道是个很大的安慰，可是我害怕那活着的妇人。
报信人 你害怕的妇人是谁呢？
俄狄浦斯 老人家，是波吕玻斯的妻子墨洛珀。
报信人 她哪一点使你害怕？
俄狄浦斯 啊，客人，是因为神送来的可怕的预言。
报信人 说得说不得？是不是不可以让人知道？
俄狄浦斯 当然可以。罗克西阿斯曾说我命中注定要娶自己的母亲，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因此多年来我远离着科林斯。我在此虽然幸福，可是能看见父母的容颜是件很大的乐事啊！
报信人 你真的是因为害怕这件事，离开了那里？
俄狄浦斯 啊，老人家，还因为我不想成为杀父的凶手。
报信人 主上啊，我怀着好意前来，怎么不能解除你的恐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