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秘密 & 弟弟(2)
“你原谅我吧”这五个字对我来说没什么实际意义。我心里清楚,他要求原谅也应该是跟童颜去说,根本轮不着我。而童颜没生气,根本谈不上原谅。
真正感动我的,是“我太难了”这四个字。
这四个字真的是百转千回啊!
我翻来覆去想了很多个不眠夜,最后,我确定他的确太难了。
一个男人为一个女人去卖身,还是一个不在乎他的女人,怎么会不难呢?
所以,当某个中午我走出宿舍楼看见童颜和王海蹲在花坛边等我时,就已经不那么生气了。
他们俩看见我出门,同时站了起来。
我笑了一下,问:“你们俩怎么来啦?”
王海说:“好几天没见你了,想约你吃饭。”
我推着童颜往学校大门方向走,边推边说:“走,出去吃出去吃。”
自从童颜的日租房生意火了之后,我就不和他们同进同出食堂了。我怕啊!童颜接生意的时候,那些情侣不都认识她吗,要是知道我跟她有关系,我的脸往哪儿搁啊?
童颜看穿了我的心思,嘻嘻笑:“干吗?你嫌丢脸啊?”
我不做声。
童颜看了一眼我和王海,说:“你同学看见了,只会以为你跟海子要去我那儿开房。”
我涨红了脸,狠狠瞪了她一眼,说:“你说这话到底什么心态啊?”
她就不出声了,捂着嘴笑。
尴尬的是我和王海。
2004年的春节,我和童颜回了一趟老家。这是我大学期间唯一一次回家过年,之前的两个春节,都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在北京童颜租的房子里过的。
童颜挣到钱了,给外婆和亲戚们买了不少礼物。我们俩还到动物园批发市场去,买了自己和弟弟妹妹们过年穿的新衣裳。王海要加班,所以只有我和童颜踏上了南下的火车。我们买的是卧铺票,比硬座舒服多了。但将近二十个小时的火车加汽车,还是把我们折腾得够戗。
外婆没有责怪童颜退学,反而拿着童颜给的钱,笑得嘴都合不拢。
她问:“童童,你在北京干什么事啊?给我这么多钱,是不是发财啦?”
童颜说:“奶奶,我现在找到一份好工作,收入很稳定。但我以后肯定能挣大钱的,您放心吧。等我发财了,就接您去享福。”
她说这话时不无得意。她就是这样的人,无论身处什么境地都能保持那份自信。
外婆问:“什么工作?”
童颜脸不红心不跳:“外企。”
外婆啧啧直咂嘴:“外国人的公司啊!童童,我就知道你能干!”
我撇撇嘴,心说扯谎精能干什么!
童颜睁圆了绿眼珠子瞪我。
这次回乡之行,应该是童颜终生难忘的。成年之后,我第一次看见她哭,就是在这个寒假。
到家第四天还是第五天的一个中午,我记不清了,当时我正赖在老妈晒好铺好的温暖被窝里玩手机游戏,突然接到童颜的疯狂来电。所谓疯狂来电,就是我按掉她还打,我再按她再打。因为漫游资费较贵,所以我们俩商量好没什么急事儿就发短信的。我这么一看,估计是急事儿。
我只好接电话。
“喂。”
“童娟!”
“干吗?”
“你快来!”
“来哪儿?”
“奶奶家。”
“干吗?”
“别废话了,你快来!”
她又说:“叫我姑也来!”
我对她的一惊一乍早就习惯了,她越催我越淡定,我问:“你到底干吗?”
她说:“童年来了!”
我愣住了,竟然愚蠢地问:“童年是谁?”
电话那边没声音了。
也用不着有声音了,我想起来童年是谁了。
我迅速起床穿衣洗漱。
我不怎么激动,最多有点儿好奇。
但我妈激动。
她激动得手直抖,抠门的她甚至主动要求坐达雅机。
达雅机就是小三轮,是我们县一道亮丽的风景,突突地满大街猛窜,两三块钱送你去想去的地方。这在没出租车的二三线城市并不少见。我家人节约,如果不是太赶时间,根本不会坐那玩意儿。
我说:“坐什么达雅机啊?又不远。”
我妈话都说不利索了:“你懂什么……童年……来了……”
我说:“至于吗,多少年没见了,说不定都变成黄头发蓝眼睛的真洋鬼子了。”
我妈兜头给了我一下。
我看她真生气了,就不敢逗她了。
到外婆家的时候,亲戚们基本都在了,舅舅姨娘们站满了一屋。
我外婆坐在小客厅向门的一把椅子上,哭得稀里哗啦。
童颜坐在另一把椅子上面无表情。
中间的空地上,摆着一张方凳子,我的表弟童年穿着鲜艳的BAPE棉衫(当时土到几乎掉渣的我还不认得那是BAPE)端坐在上面。
我差点儿被如斯氛围雷晕过去,这是干吗啊?三堂会审吗?
我的表弟童年回头看了我一眼。
就是这一眼,把刚被雷晕过去的我电醒了!
看官们,什么是基因?
你们每天照镜子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问题?
我只想说,在那一刻,我立刻就领悟了基因的神奇。
我的大舅帅而儒雅,我的大舅妈美而清秀,所以,他们的小孩果真是童家最好看的一对小孩。
童年对我笑了一下,我也对他笑了一下。
他又对我那激动到全身发抖的老妈笑了一下,说:“你是我二姑吗?”
我妈点头的同时,哭了起来。
我外婆哭得更凶了。
我真搞不懂她们为什么哭。
亲人千里迢迢来了,多么喜庆的一件事!
我妈迅速环顾周围。
我知道她在找谁。
就这么屁大点儿的地方,还用找吗?我一进门就看出只有童年一个人来了。
我妈还多此一举地问:“只有你一个人来吗?”
童年显然被眼前众娘们哭成一片的状况搞蒙了,他一直尴尬地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俊俏的脸上始终挂着生硬的笑容。
我见他似乎没听到我妈问话,就大声补了一句:“我大舅妈怎么没来啊?”
此言一出,全场肃静。
我偷瞄了一眼童颜,她的面色铁青啊,我真恨不得自己立马儿消失。
童年笑笑说:“我妈晕机,路太远了,就让我回来看看我姐。”
他说这话时,眼睛一直盯着童颜看。童颜低头摆弄着扣子,当听到童年说出“我姐”两个字的时候,她的身体微微抽动了一下。
我知道她心中最柔软的部分被触动了,想到这里,我的鼻子立马儿酸了。
童年这句话说得很妙,所有人都知道他在撒谎,可他的谎言让人内心温暖。
我对这个表弟有好感,不光是因为他会说话。
他们姐弟俩托基因的福,都天生一副好样貌。在他们安静的时候,你甚至能在俩人的眉眼之间找到几分相似。
然而,我的表弟童年显然比我的表妹童颜更具亲和力。
童颜的美冷艳凄绝,她时而莫名地冷笑、戏谑和不屑都会让你心生寒意,就连她的嬉皮笑脸打情骂俏都时刻出卖着她内心的坚硬。
相比而言,童年就青春无敌了。俗气点儿比喻,他确实像一道阳光,让看到他的人周身明媚,让一种愉快的情绪洋洋洒洒地辐射着你。
他们之间,也就是一寒一暖的差异。
童年和我们一起过春节,他性格敞亮,很容易就融入到了我们的大家庭中。
长辈们都平复了情绪,该问的问完,该感叹的感叹结束之后,大家就喜气洋洋地过年了。
唯一不自在的就是童颜,她沉默寡言,不光不理童年,她谁都不理。
大年初三在我家吃饭,我们俩帮手往桌上摆碗筷,童年陪我妈和外婆在厨房聊天。
外国亲戚回国探亲,我妈打心眼儿里骄傲,不把童年聊吐血了能放过他吗?
我对童颜说:“你干吗不理你弟弟?多好一人啊,上赶着跟你说说笑笑的。”
她不做声。
我又说:“我记得小时候你们俩关系挺好,多聊聊天不就自然了吗?你搞那么别扭,这年还怎么过啊?”
她不做声。
我还说:“童年这几年是在外国长大的,外国人可不懂得迁就别人,老热脸贴你的冷屁股谁干啊?”
童颜冷冷地回了一句:“不干他可以滚蛋。”
我叹了口气,心里不是滋味。我说:“我了解你,我知道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那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我们都看得出来,他这次回来就是为了看你。就算你有什么恨,有什么气,也不该撒在他身上啊。大舅妈走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呢,比你还小两岁,他能决定什么啊?”
我从来没这么苦口婆心地跟童颜说过话,成年之后她一直比我成熟。或许是我的老气横秋感染了她,在我说完这番自己都觉得不怎么感人的话之后,她竟然落泪了。
她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眼泪,一秒钟后,漠然的表情回到她脸上。她笑了一下,说:“你真了解我吗?其实我谁也不恨。”
大年初六,童年要走了。
我妈留他过元宵节,他说受大舅妈托付,得去上海看望外公外婆,去迟了没法交代。
我们也不强留,亲戚们一起把他送到汽车站。
童年说:“姐,那我走啦。”
童颜点点头。
童年突然走过去,紧紧抱住了童颜。
不光童颜没想到,我们都没想到。
中国小县城的人表达感情的方式向来含蓄,这突如其来的拥抱真是抱惊四座啊!
我妈又开始抹眼泪了。
其实,我也有点儿想哭。
童年摸了摸童颜的长头发,说:“姐,你要保重。夏天我要去北京做交换生,咱们到时再见面。”
谁也不知道把头埋在童年怀里时童颜是什么心情,反正她抬起头之后,脸上没有表情。
临上车前,童年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大信封,塞到童颜怀里。
往上海去的长途车开动了,我的表弟童年把车窗开到最大,探出了他的脑袋和上半身。他仰着脸,笑容比阳光还灿烂,他与我们挥手作别,直到车开出很远很远。
谁都能听到童年一路持续地呼喊:“姐,再见!姐,保重!姐,再见啦!姐,保重啊!”
大信封里装了两万块钱和一封信。
两万块钱被童颜存了起来。
之后的日子里,富也好,穷也罢,童颜从没想过动这笔钱。
也许对童颜来说,生命里最珍爱的东西,除了那把她不会拉的小提琴之外,就是童年给的这两万块钱。
而这肯定不是童年的本意,他无非是想改善姐姐的生活而已。
童年的信不长——
童颜,我的姐姐,我终于见到你了,与我的记忆中一点儿没差。
在回国的飞机上,我一路无眠。我在想,和你见面之后我们会聊些什么呢?
你会不会像小时候那样,骗我说这世上最可爱的动物是穿山甲?
你会不会像小时候那样,牵着我的手一起去红星广场看春节礼花?
你会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拧着我的耳朵教训我要听奶奶的话?
你会不会像小时候那样……
我也知道,我们回不到小时候了。
你甚至连话都不愿意跟我说。
我心里很难过。
姐姐,我真想亲口告诉你,我一直试图和你联系,也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遗憾的是,我准备了一肚子的话,结果一句也没说。
此刻提笔,也写不出什么。
希望你保重身体,好好爱自己!
期待北京重逢!
你的弟弟: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