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题词
古人百艺,皆传之于书,独无传造园者何?曰:“园有异宜〔1〕,无成法〔2〕,不可得而传也。”异宜奈何?简文〔3〕之贵也,则华林〔4〕;季伦〔5〕之富也,则金谷〔6〕;仲子〔7〕之贫也,则止于陵〔8〕片畦。此人之有异宜,贵贱贫富,勿容倒置者也。若本无崇山茂林之幽,而徒假〔9〕其曲水〔10〕;绝少“鹿柴”〔11〕“文杏”〔12〕之胜,而冒托于“辋川”〔13〕,不如嫫母〔14〕傅粉涂朱,只益之陋乎?此又地有异宜,所当审〔15〕者。是惟主人胸有丘壑,则工丽可,简率亦可。否则强为造作,仅一委之工师、陶氏〔16〕,水不得潆带〔17〕之情,山不领回接之势,草与木不适掩映之容,安能日涉成趣〔18〕哉?所苦者,主人有丘壑矣,而意不能喻之工。工人能守不能创,拘牵绳墨,以屈主人,不得不尽贬其丘壑以徇〔19〕,岂不大可惜乎?此计无否之变化,从心不从法,为不可及;而更能指挥运斤,使顽者巧、滞者通,尤足快也。予与无否交最久,常以剩水残山,不足穷其底蕴,妄欲罗十岳〔20〕为一区,驱五丁〔21〕为众役,悉致琪花瑶草〔22〕、古木仙禽,供其点缀,使大地焕然改观,是一快事,恨无此大主人耳!然则无否能大而不能小乎?是又不然。所谓地与人俱有异宜,善于用因,莫无否若也。即予卜筑〔23〕城南,芦汀柳岸之间,仅广十笏〔24〕,经无否略为区画,别现灵幽。予自负少解结构,质之无否,愧如拙鸠〔25〕。宇内不少名流韵士,小筑卧游〔26〕,何可不问途无否?但恐未能分身四应,庶几以《园冶》一篇代之。然予终恨无否之智巧不可传,而所传者只其成法,犹之乎未传也。但变而通,通已有其本,则无传,终不如有传之足述。今日之国能〔27〕,即他日之规矩,安知不与《考工记》〔28〕并为脍炙〔29〕乎?
崇祯乙亥午月朔,友弟郑元勋〔30〕书于影园〔31〕
【注释】
〔1〕异宜:指在不同条件下,建成的园林各具特色。
〔2〕成法:已经固定下来的法则,前人制定下来的一些制度。
〔3〕简文:指南朝梁简文帝的文章。简文帝名萧纲,文才非凡,最善诗赋,有《梁简文帝集》存世。
〔4〕华林:指华林园。
〔5〕季伦:西晋有名的富豪石崇,字季伦。此人生性贪婪,聚财颇多。
〔6〕金谷:晋代富豪石崇在河阳修建了一座别墅,风格兼有古代庄园和园林的特点,取名金谷园。里面有上万株柏树,楼阁、观宇、溪池、鱼禽等,无所不有。
〔7〕仲子:战国时期齐国人陈仲,也被称为田仲。相传出身于贵族之家,哥哥叫陈戴,有封地,每年得到的俸禄粮米多达几万石。陈仲感觉食之有愧,断然离开家,带着妻子到当时的于陵定居下来,靠妻子编草绳、自己编草鞋为生。
〔8〕于陵:今山东长山一带。
〔9〕徒假:只是借用。
〔10〕曲水:指曲水流觞,古时人们在农历三月三举行的集会风俗,和如今的郊游野炊类似。此处代指山水名胜。
〔11〕鹿柴:原意指把篱笆上的竹木削尖,捆绑在一起做成像鹿角一样的栅栏。这里指唐朝王维辋川别业里的一个景点。王维曾作诗《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12〕文杏:杏树的一种,用来指代优良美好的树木。文杏馆也是王维辋川别业中的一处胜景。
〔13〕辋川:初唐诗人宋之问在辋川山谷建造的一个山庄,后来王维在此基础上营造了辋川别业,今已不复存在。在诗文载录中可以看出,它是一座既富自然之趣又具诗情画意的自然园林。
〔14〕嫫母:传说中黄帝第四个妃子,相貌非常丑陋,不过为人贤良淑德。
〔15〕审:通“慎”,慎重考虑。
〔16〕工师、陶氏:木工和瓦匠。
〔17〕潆带:流水环绕流动的样子。
〔18〕日涉成趣:形容在园林里享受到了山林之趣。
〔19〕徇:迁就,妥协。
〔20〕十岳:泛指天下的著名山脉。
〔21〕五丁: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五个大力士。
〔22〕琪花瑶草:神话传说中虚构的奇异花草。
〔23〕卜筑:选择地点建造园林和房屋。
〔24〕十笏:笏,古时官吏上朝时拿在手里的狭长朝板,用来记录上奏事宜,一般用象牙或竹木做成,有一尺多长。这里用笏形容空间狭小。
〔25〕拙鸠:像斑鸠那样愚笨。形容自己的愚笨。谦辞。
〔26〕小筑卧游:用欣赏山水画比喻在园林里游览赏玩,指在精致园林里,不用跋涉,也能欣赏到奇山秀水。
〔27〕国能:高超技能。
〔28〕《考工记》:《周礼》一部分,主要记录了上古时期百工做活的事情。
〔29〕脍炙:原指切得很细的烤肉,后来形容诗文受欢迎程度。
〔30〕郑元勋:明代画家,工诗善画。崇祯十六年(1643年)进士,官至清吏司主事。
〔31〕影园:计成设计的一座著名园林,在当时的江都县城南,即今江苏扬州。建在山水之间,可见山影、水影、柳影,故名影园。
【译文】
古时发明的各种技艺,都有著述传于后世,为什么唯独缺少建造园林的书籍呢?有人说:“园林建造,有人、地的因素制约,没有固定章法可循,因此无法把建造园林的方法写成著作流传后人。”
什么是“异宜”呢?南北朝时,梁代简文帝尊贵无比,建了富丽堂皇的华林园;西晋的石崇用他的巨额财富,建了奢侈之极的金谷园;战国时齐国的陈仲子,非常穷苦,只能在于陵拥有一个小小的菜园子;这便是人和人之间的“异宜”。人有穷富贵贱,所以与之相配的园地在规模和风格上也有差别,这是不能随便颠倒的。如果没有层峦叠嶂的幽雅之形,而非用“曲水流觞”这样的雅称;没有“鹿柴”“文杏”般的景致,却要冒用“辋川别业”那样的美名,这不是和丑陋的嫫母涂脂抹粉一样,反而变得更加丑不可睹吗?因此,各处的地理条件不同,在设计园林的时候,也要随之变化,这个道理需要建造者慎重考虑。
只要园林主人丘壑在胸,那么园林的布局建造,既能奢华,也能简朴。否则勉强建造,所有的事情交给那些木工瓦匠,势必出现园林里的水流没有回环萦绕的趣味,而园林里的石头也失去映衬接应的气魄,草木缺乏掩映露藏的形态,没有优美的山水,园林主人怎么会领略到“日涉成趣”的美好呢?让人烦忧的是,有些主人心里勾画得很好,却无法让工匠领会他的意趣,工匠就墨守成规不创新,主人只能委曲求全,放弃自己的山水意象去迁就他们,这样不是非常遗憾吗?
计无否主持园林建造的时候,能够机智地应对不同情况,懂得建造规律又不死板硬套老方法,这是普通的匠人超越不了的;他更长于在现场指挥工作,有丰富的实践经验技巧,能把那些顽石变得灵奇,让那些沉闷的空间变得灵动,这些都是他的作品深得人心的原因。我和计无否结交很长时间了,常感觉小园林里的造景工作不能淋漓尽致地发挥他的才能,因此总想把天下名山合于一处,把神话里的五个大力士给他驱使,搜罗世间所有的花草树木和奇异的鸟禽,给他布置山林之用,使得这世界的样子焕然一新,这才是让人称心的好事啊,可惜的是找不到这样的人!这么说,计无否是不是只能建造大园林而不能设计庭院呢?不是这样。正如之前所说,地理条件和园林主人的客观原因是不一样的,能把这些不同条件整合好,来规划布局,没有人可以和计无否相提并论。以我建在城南的影园为例,它位于芦花汀和杨柳岸之间,非常狭小,被计无否稍加设计,就变得很有空灵幽雅的意味。
我自认为在园林建造方面,还算是内行,但和计无否比起来,那就是不会垒建鸟窝的笨斑鸠了。天下有很多名人雅士,想建造一个小园林好用于休憩游览,怎么能不向计无否请教呢?不过恐怕他没有分身之术,应对四方的邀请,所以只能写本《园冶》来帮助指点造园人了。
不过,我还是认为计无否真正的造园智慧没有办法传授,书里只能讲些实践得来的成法,这种传播造园技艺的方法和不传授差不多。不过,看书的人可以机智地把书里的教条运用到实践中,在基本技术上加以变化,这样一来,无传就不如有传好了,因为有了书,人们在建造园林时就有本可依了。计无否堪称国内最好的造园高手,他的这本书也能成为后人造园参照的法则,谁能说《园冶》不能和《考工记》一同被后人称颂并承传下去呢?
崇祯八年(1635年)五月初一,友弟郑元勋写于影园
【延伸阅读】
郑元勋,生于1598年,卒于1645年,今江苏扬州人,明代著名画家。崇祯十六年(1643年)考中了进士,官至清吏司主事。
郑氏家族在扬州算是名门望族,郑元勋自幼喜好山水竹木,工诗善画。他的山水画师法元代吴镇,在山水小景方面尤为出色,为当时江东名流。1640年江南曾遭大饥荒,郑元勋号召郑氏家族捐赠财物,为灾民捐出一千余石的粮食,建立一个施粥点,赈济百姓。他和当时著名的画家董其昌关系极好,和著名造园师计成也志趣相投,后曾邀其为自己设计建造了著名的私家园林影园。
郑元勋是个悲剧人物,影园建成后没过多久,就干戈四起。战乱之中,郑元勋好心出城与乱军说和解围,遭到官民误解被杀,含冤惨死。后经史可法查证,冤情大白,但江都郑氏一门,从此衰落。郑元勋让后人记住,更多的是因为那座影园。
【名家杂论】
明崇祯年间,在建造园林方面极为出色的造园师计成,受扬州名士郑元勋之邀,为郑元勋建造园林。《扬州画舫录》记载,在园子建造初具规模的时候,郑元勋的好友,当时著名的画家董其昌到扬州拜访郑。郑元勋让董其昌为此园取名,董看该园咫尺山林,却纳多方胜景,且园中山水绿柳之影婉然动人,便以“影园”命名。
后来,郑元勋用画家的情怀与审美意识,悉心料理着这座本就清雅精美的园子。对园子后期的加工,郑元勋就如自己作画时一样,馆池花木屡建屡更;影园如画,其朴野之趣便是画的灵魂。遗憾的是,时光轮转至康熙中期,郑氏家族家道衰微,影园也开始荒废。到民国之时,几已无存,仅在园址屿上留三五渔家,结屋渔耕。沧桑之感,颇似“犹有白头园叟在,斜阳影里话当年”。
后人多为扬州八大名园之一的影园感到可惜,也有重建的建议不断被提出。从影园的占地面积和耗资来说,重建是可行的。然而园林之美,多在意趣。想当日它的引人之处,是山影重重,柳影娉婷,加之水影粼粼。如今再看,西边山冈已夷为平地,即便亭榭散落也难觅朴野之趣。水、柳俱在,若无青山做伴,也意趣全失。如此一来,影园无影,又怎能重现当日风采?最重要的是,旧时影园之气度,在于名士聚集,纷纷题诗写句,为此园增添无限文人风雅之情。这些墨迹提高了此园品位,也是历史的印记。如今园毁,墨迹亦随雨打风吹去,重建难复旧日品格,不如暂且留一处空白的念想,于梦中重会影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