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建虎的散文
周围与身边
一栋陈旧的五层小楼,位于我所居住的小城的中心地段,据说,这是明清时代的孔庙所在地,它就是我供职了十多年的报社。现在在即将搬迁撤离这座小楼时,却有许多感触涌上心头。
多年前,我从县城的一家单位,怀揣着梦想和激情,来到了这里。那时候,我多么痴爱文学,梦想中的单位就是文联和报社。后来,由于报纸扩版的需要,我被调到了报社,从此,开始了在文字的丛林里纵横驰骋。刚调来时,我委身于报社印刷厂三楼的一间屋子,但却度过了几年美好的时光。那时候我还年轻,每天编完报纸,便到隔壁的活动室打乒乓球。晚上则读着余杰、摩罗、林贤治们激扬的文字以及里尔克、海子等人经典的诗句。或者与朋友相约,去政府巷里的小酒吧喝酒、唱歌,醉了还会朗诵诗歌。政府巷离报社很近,这个小城最早的酒吧,大概诞生于此。巷子里杨柳依依,每到夏日,绿树掩映,别有一番风味。回到小屋后,一边听着一楼印刷机传来隆隆的声音,一边继续和同事朋友喝酒聊天,纵论天下。
那时候,我们在市政府的职工灶上吃饭,中午一般是米饭炒菜,下午是很好吃的面食。从省城派来的领导们在应酬之余,也会和我们一起享受单身汉的快乐生活,在政府后院,我们散步交流,甚至还会谈论诗歌。如今市政府的旧址已被一家商业广场占据,服装店、药店、酒吧、发廊、茶楼、会所——这一切都散发着浓浓的商业气息。
而在报社后面曾经喧嚣纷繁的车站已经搬迁至新区,老车站留下的院落常常被用作商品展销、商业演出的场地。我记得是在今年夏天的一些晚上,猛烈的摇滚伴着商业的炒作震动着居住在楼上的我。一个雨夜,我带着儿子去听雨中的摇滚,竟然碰到了一支我熟悉的摇滚乐队的表演。那是苏阳在带着他的乐队演唱自创的现代民谣《贤良》,熟悉的旋律让我彻底领悟了摇滚艺术的魅力。老车站的周围,则被几个大型购物中心占领,像什么商城啊、新时代购物中心、万国商业广场、五指广场、女人世界等等,是这座小城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方,惹人眼目,引人驻足,也彰显了消费主义时代最根本的一些特征。
我居住的报社前面叫中心路,其实是这座小城名副其实的步行街,我曾在诗中写到它——
我来到这座城市已经十年
十年了,我离亲人越来越远
我离乡音越来越远
只有一个人躲开世事的喧嚣时
才会静下心来想故乡
中心路,躲在城市中心的一条街道
像童年时村庄里那条山路一样
我再熟悉不过了
这里人很多,像许多城市的步行街一样
布满了超市、发廊和服装店
当然,还有一些精致的酒吧、茶楼
它们叫绿草青青、部落、情缘、彬云阁
这些青春气息逼仄的地方
偶尔,我也和朋友一起去
我所供职的报社,就靠在中心路的一边
十年了,走在这条繁华的小街上
心境,时而繁华满院
时而杂草丛生
我知道,我青春的一大段落
已经留在了这里
我诗歌的一小节
已经留在了这里
是啊,偶尔的一些时间,我会和朋友们去对面的茶楼里喝茶,或者到咖啡厅里听音乐,享受生命中一些或快乐或忧伤的时光。在这样一个日益浮躁的时代,我们需要在这样的空间里倾诉心灵,在喧闹的城市中寻找一条回家的路。
我初到报社上班时,我记得夜班上完后,我和同事会去商城门前的文化街去喝啤酒、吃羊头,那一个个灯火灿烂的夜晚,一条街的两边布满了各种小店铺、麻辣烫、啤酒摊、小商铺、烧烤店,应有尽有。后来由于城市发展的需要,这些小吃店铺被整合收容到了“清真小吃城”,白天或者夜晚,人们尽可以到那里去消费。从中心路往下走不过几百米,便是老体育场,是这个小城人们最初的健身休闲的地方,由于年久失修,设施老化已不能满足人们健身锻炼的需要,今年在政府的关心下终于被改建成人民广场,成为市区一道靓丽的风景,我曾在我们的报纸上做过专题宣传。因为它是一个民生工程,所以备受着群众的赞誉。早晨或者下午,有时间我会去广场上转悠。我会一次次穿过广场,看走动的人们。初冬的一个上午,当阳光洒满广场的时候,我在广场的休闲椅上闲坐,看工人们正在用水管浇灌那些草坪。当我看到,一棵小松树在阳光下被水淋湿时,闪着亮光,让人忽然感到生命的真实。其实在生活中,我们多么需要雨水和阳光。有时我想,阳光就是另外一种雨水,它会滋润和温暖我们在尘世中疲惫的心田,给心灵投下永远的光亮。
有时候,我也会去城市中心的西湖公园。这是一个老公园。公园虽小,但也有山、有湖、有碑。一到春天,公园里绿草复生,一树树的桃花、杏花竞相开放,为公园增色不少。夏日时分,一只只游弋的小船及小船上其乐融融的男女老少则是一道道动人的风景。几年前我在杭州游历了西湖之后,再回到自己身旁的这座公园,才渐渐明白了被人们称为“小西湖公园”的真正内涵。它的破旧和寒碜,大概是我见到过公园里少有的,但却带给了这座小城的市民们许多乐趣和记忆。
是啊,周围与身边上演的故事太多,婚丧嫁娶,生老病死,人世的苦难与欢乐,都让我感受到生命的孤独与丰富,人生的短暂与永恒。无数的瞬间在时间的河流上漂泊、沉寂,许多事物在记忆中燃烧、熄灭。而在瞬息万变的世间,我们都在努力地过好每一个日子!
渐渐远去的雪
冬天在一日日加深,昨夜梦中的一场大雪在梦醒之后渐渐远去——那是令人激动的一场雪,在大雪覆盖村庄之际,思乡的病已入膏肓。
当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向高原,我知道,银子般的大地上会异常寂静。没有鸟鸣,冬日干枯的树枝萧条凄然。河流已然冰封,只有风还在吹刮着寒冷岁月茫茫的身世。这样的时刻,我愿意久久地眺望。在窗外,远处的山坡上,飘荡着雪的身影,延伸的桥梁,荒凉的山野,这些都让我感到陌生而迷茫。我祈祷,在那遥远的地方,但愿也有雪,飘在正午稀薄的阳光下,白茫茫一片,像我们的爱情,苍茫而又空白。我确认这是自己深爱着的事物,当一颗泥土之心,渐渐脱离孤独和哑语,命里的道路旁,已经开满了洁白的花朵。
其实,我是多么喜欢走在雪后的村庄,当冬日的阳光洒向田野、山坡、河流、牛圈、鸡舍,世界豁然明亮。这时候,我喜欢在村庄里转悠,踩着雪,让干涸的生命享受阳光的照耀。山坡上的荒草在雪中露出细小的身影,使我想起昔年的羊群,即使在冬天,羊儿也会上山啃食干草和阳光,而我也曾是那个孤独的牧羊人,一边听风儿刮过荒原,一边守住小小的梦想,唱着悠远的歌谣。
在我的童年,雪落大地的时候是快乐的时候。那时候麻雀很多,一群一群在村庄飞翔。雪落之后,麻雀无食可吃,便聚集在院子里的大杏树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这时候,和小伙伴们一起在院子里扫出一片空地,支起筛子,筛子下面洒满谷米,待麻雀下来觅食之际,拉倒支起的筛子,这时,很多麻雀会被扣在里面。当我们把捕获的麻雀埋在炉火中烧着吃时,还不知道这是一种残忍的杀戮。我的小伙伴中还有打弹弓的高手,会用小小的石头将树上的麻雀击落,当然,击中麻雀的高手会显得异常自信和骄傲。只是,如今乡村麻雀越来越少,麻雀渐渐远离了雪野、树木、家园,远离了我们的生命世界,麻雀的迁徙和消亡真该为人类敲响警钟!
我记得小时候,每到冬季,雪多且大,忽然间觉得现在的雪似乎明显少了。譬如这个冬季,第一场雪已经落过,薄薄的,在一个夜晚来临,不久之后,便被风吹刮得没有了身影。雪似乎躲了起来,躲进远山和记忆深处去了。而我只能在梦中和雪相遇。我喜欢在白雪覆盖的村庄的老屋里围着火炉烧洋芋、喝黄酒,听父亲母亲讲那些远去的事情。我喜欢看雪、听雪,当雪花覆盖打麦场上的麦秸垛,当脚下的雪发出吱吱的声响,当阳光照彻雪原,当雪花漫天弥漫,都会使我无限迷恋。只是,这些让我迷恋的事物和风景都已渐渐远去,远到了不可知的地方,远到了梦境里……
我永远记着那一个个远逝的落雪的黄昏,弥漫着一种无边安宁的美——没有什么让我感到躁动、烦乱,一朵朵雪花徐徐落着,爱抚着茫茫的大地,整个世界是白的,没有什么能惊扰大地的梦,这样的黄昏,我透过窗户读漫天雪花,屋内的炉火正旺,红红的,映照着墙壁,白的雪花,红的炉火,就像两个隔绝的情人,在这个世上各自为伴。这种时候,一边听着熟悉的乡间歌谣,一边想着远方的你,多想让你坐上时光的旧马车,在宁静的黄昏,来到梦想的村庄。
是啊,那些美好的黄昏里,我独自享受着雪天的幸福,寂寞的路途上,我希望有你伴着我,让一个个词穿过无边的静默,当那些忧伤的歌谣席卷纷纷扬扬的存在,我知道,这些弥漫而来的雪花,将穿过一生黯淡的光阴,静静抵达我们的生命世界。
只是那一场场雪已与我们渐行渐远……
最后的村庄
又一次在冬天回到村庄。这是一个上午,阳光开始洒向日渐荒芜的土地,而渐渐扩展过来的县城已经靠近村头。村庄向阳的山坡上,已经被盖成了老年公寓,一条宽阔的环城公路将村庄切割成两半,一半在河岸边,与县城相互对应,一半靠着几座大山,还保留着村庄的基本风貌。
在冬天,村庄显得十分安详。几块麦田晾在旷野中,波澜不惊,冬小麦嫩绿的身影,依稀可见。风在不停地吹着,但不大,我知道,风是村庄的信使,不断传递着村庄的语言。风会吹过那几棵老树,萧萧瑟瑟的声音撩动人心。风还会吹起田野里那些还未拾尽的地膜,张扬成独特的风景。我知道,一年四季,村庄大部分时间被风吹着,山梁上的那棵老榆树,像个智者一样,见证着风的传奇。而充满烟火味的鸡鸣、狗吠、羊咩、牛哞,这一切则是村庄基本的声音。冬天里,我喜欢坐在老家的屋檐下,享受阳光的抚摸,捧一本书,阅读、沉思或者张望。
村庄里有山、有川、有沟、有岔,还有河流、田野、树木,这是一个村庄的物质构成,也是我永远爱着的村庄的永恒风景。
每隔一段时间,当心灵异常浮躁的时候,我会回到村庄,在村庄温暖的怀抱中,我静静感受人间的烟火,品味五谷杂粮。我会像冬日窖藏的白菜一样,活得一清二白。我会吃上本色的搅团、洋芋面,这些渐渐消失的乡村美食让人经久回味。是啊,冬天了,一家人守着暖暖的炉火,烤红薯,烧洋芋,熬罐罐茶,喝黄酒,这是生命中最美好的日子,也是永远抹不去的温暖记忆。在两间瓦房里,有着让人睡得踏实的热炕,那是母亲用柴火和牛粪煨的,温暖着我们的一生,也抚慰着我们日渐潦草的心灵。
母亲看见我回家了,拄着拐杖,将我迎进屋子。
母亲为我端来老家里窖藏的苹果,我也拎着从街上买来的她喜欢吃的柿子,搁在茶几上。我扶着母亲上炕,母亲蹲在炕头上,我坐在火炉边,听母亲讲述村庄里发生的事情。炉火旺旺的,在老家的瓦房里,我和母亲感受着这个冬天特有的温暖。不久,父亲回来了,父亲的咳嗽声在老家的院子里显得空旷而又清晰。一个月前,父亲从西安看病归来,不愿在我生活的小城居住,便急匆匆返回自己的村庄。经过一场手术之后,父亲显得更加消瘦。由于医生的忠告,父亲和自己痴爱的旱烟告别,也不再喝那浓浓的砖块茶了。父亲不能再干繁重的农活了,闲下来的父亲喜欢在村庄里转悠,田野边,山坡上,河岸边,常常会有父亲孤独的身影。父亲常用的架子车已经废弃,静静地搁在院子里。而老家牛圈里那头毛色棕黄的牛,似乎永远是父亲的忠实伙伴。每天,父亲按时给牛添草、拌料、饮水,这仿佛是父亲必修的功课。
父亲喜欢在冬日的阳光下,静静蹲在牛圈门口,独自守望村庄和土地……在冬天,几近荒芜的土地可以尽情地舒展自己,在经历了耕种、成熟、收获之后,劳累的土地可以休息一下了。而在远方的城市里,打工的村庄的儿女们也可以在临近年关的时候赶回村庄,像我一样,游子们浮躁慌张的心灵,需要村庄的温暖轻轻熨平。
是啊,这也许是最后的村庄了。零星的窑洞和依稀可见的瓦房依山势而立。炊烟袅袅的影子已不多见,城市正以宽阔的臂膀伸向村庄,几家店铺和修理厂已经落户村头。村庄里的麻雀少了,鸟儿的影子稀少,河流也在变得瘦小,河水冲抚着寂寞的河床。顶着冬日稀薄的阳光,我独自走向山梁,习惯性地背手、伸展腰身,俯视渐渐缩小的村庄。不远处县城的高楼扑面而来,公路上车辆穿梭。我坐在山梁上,听风吹动一些过往的事情,干枯的蒿草包围着我棕色的运动鞋。山脚下的土地盛着冬日的阳光,也盛着老旧的时光。我知道这是累了的土地,累了的土地需要休息……是啊,越来越多的人离开了土地,而村庄已经成了城市的边缘地带,成了城市的一部分,城市和村庄正在一种默契中融为一体。在山梁上,我独自守着最后的村庄,像守着一个梦一样。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冬日的清晨,天空一碧如洗,我把目光从书本移开,透过六楼的窗口,我眺望着远处被雪覆盖的山头。
一杯茶刚刚沏好,阳光开始打向窗户,穿过层层楼群的上空,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铺洒而来,像丝绸一样的阳光,穿越晨曦,以清澈动人的光线,弥漫开来。我这才注意到,我从来没有这么细心地阅读阳光。在此之前,我在城市的一间屋子里阅读切·米沃什的一首诗《黎明》:
盖上双腿,以免他们
因露出的淡紫色的静脉,记起
这个冲下楼梯的孩子
远处仍能听到笑声——
重新,这孩子将重新发现一切
沿着宽广、空旷、结霜的路
穿过响着脉搏如雷声的空间
而阳光沉默着,渐渐铺向城市的楼群和郊外的大地,这时候我想,清晨的阳光和诗歌密切相关,它真像切·米沃什诗歌中“这个冲下楼梯的孩子/这个冲下灰暗人行道的孩子”。清晨的阳光带着潮湿的诗意,在这个冬天,如水一样宣泄而来,让人感受到了一种新鲜的气息。这个城市的人们在阳光的簇拥中开始暂时的行走,或上班,或出行,或走向早点摊,或在阳光下读着属于城市早晨的报纸……而此刻的我,蜗居在城市的一间屋子里,像一只乌鸦,落在自己的巢中,我的羽毛已经黑透,我更想着故乡大地,故乡的荒原,故乡的村庄。其实,我真想像一只乌鸦一样,飞在故乡宽阔的臂膀上,我真想在荒原之上,自由飞翔。而冬日的清晨,在乡村,当阳光之手抚遍山野的时候,声声鸟鸣会传遍村庄,那是故乡的灵感和诗情。那些落满树枝的麻雀和野鸽子,会在故乡的大地上尽情飞越,它们没有痛,没有伤,没有悔恨和欢乐,它们会自由地飞,它们会自由地对话和歌唱,它们是乡村永远的伴侣。当故乡的荒草地在阳光的照耀下迎风而卧的时候,我会明白,那其实是孕育生命的一种方式,荒草地给乡村带来宽广和空旷的美,那里曾是留驻我童年的梦幻之地,我的青春我的成长,我终生的苍茫,与那片荒草地有着内在的联系。而最令人心安的是,在冬天的阳光中,我的父老乡亲们,在这个季节会抛却劳累,抛却众多的烦恼,他们会在阳光中闲散地走动,从羊圈到牛棚,从邻舍到田野,他们会尽情享受这个季节的休闲和幸福。忙了一年的农人,终于可以以清闲的姿态享受生活,迎接新年,迎接春节,让生活的根系在传统节日的底蕴中散发迷人的气息,让心灵自在地游牧在乡村温暖的怀抱中……
这一切,像一幅幅图片,缓缓掠过我的脑海,使我感受到了活着的美好。尽管这座城市里密布着冷漠和孤独,但也收藏着美好和温暖,就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一样,它会给我带来回忆、遐想和希望,我多愿顶着这缕清新的阳光,在这个冰封的季节里,为生命寻找一种恒久的宣言……
大雪来到高原
大雪是在黄昏时分来到高原的。
大雪来临前的种种迹象表明,有种无声的事物会补充冬之完美。不像冬天的风,会那么强硬、干燥,会那么让人感到寒冷。
当大雪开始舞蹈、飘落,真正覆盖高原、大地、街道和屋舍的时候,我的心中开始充满难以言说的温暖。大雪属于现实,它真真实实飘落着,同时,大雪又属于记忆,它是记忆的回复和张扬,不管你的生命走得多远,面对大雪,面对落满雪花的村庄和城市,我总会感到,大雪是光芒本身,是经受了时间考验的持续飘扬。
这些年,为了生存,我从乡村来到城市,我在城里忙碌着,我无法摆脱尘世的猥琐与虚荣,正在远离自然的本真,远离大地的呼唤。而黄昏时分来临的大雪却让我陷入记忆的真实,让我突然想起脚下这片无比沉寂的高原,让我于雪的深处流连忘返。
是的,大雪来临,大雪正在淹没我的灵魂。
我想起了银子般的山野,想起了大雪覆盖的村庄。老家窑洞里温热的土炕上,该有我身体的印痕,当大雪落满村庄的时候,围在静静的炉火旁,在大雪与炉火之间,我寻找着久已失散的诗歌。想起我在激情年代里,给孩子们的笔记本上流过的句子——雪落大地的声音,就是我爱诗歌的声音。尽管这个世界已被高楼、钞票、股市、技术挤压得忘却了许多珍贵的东西,但面对大雪,我的诗歌之梦还在延伸,那从温暖之乡传递过来的声音,依然让人感到亲切,依然让人充满了激情和幻想。举杯邀故人,围炉思旧事。大雪的村庄,梦很静,我愿在这样的氛围里向往暖色,我愿在这样的日子里收集梦想。
大雪飘落,继续落向高原上的村庄和城市,我感到一种如释重负的冲动,雪似乎掩埋了一切,却在无边的宁静中点燃了世间的诗意。
感谢大雪,来到高原,来到我所居住的城市。感谢大雪,让我于心灵的安慰中追忆逝去的美好时日。大雪,让一切显得更加清晰,明净,让我在一种意境中继续做着无边无际的巨大的梦。
穿过广场
这差不多是这个冬天最寒冷的段落了,我不愿意骑车上下班,我更愿意选择步行。在这座小城的街道上,开始渲染着节日里特有的气氛,街道旁的大店小店里传出喧闹的声响,显示着生命的忙碌和紧迫。而从家到单位,几乎每天我都要穿越一个广场,这个广场是我经过许多城市见过的最小的广场。但它让我感到了空旷,也使我感到了说不清的宁静,仿佛一首伟大的诗,正在睡眠中一样,于沉默的大地上,我尽力搜寻着大自然的另一面。
也许这是寒冷的步行,但我喜欢这样,我喜欢一个人走在广场上。有时候,我看见一对相爱的人儿在寒风中相依相拥;有时候,我看到一群大学生在广场上拍照、嬉戏;有时候,我看见广场上的雕塑和花朵沉默着,但又显出其固有的色彩与芬芳;有时候,也会碰到和我一样孤独的遐想者慢慢地穿过广场……是啊,在广场上,我的思绪像鸟一样飞翔,在遥远的生命旅程中,我的孤独如天堂的马匹,驰过阳光和草地,驰过雪山和河流,在这样的背景下,我思念着村庄和城市中许多亲切的事物,而大地正在承接着这个季节的梦和真实。
这使我想起故乡的田野,在冬天,田野沉默着,一片片荒凉的景象诉说着岁月的古老与忧伤。冰封的河面下,河水喁喁而语,一头牛站在荒凉的河岸,平静地寻找着生命的水……这是我在这座小城梦中的风景,一次次掠过记忆的广场!
“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我不知道这是谁的诗句,但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走在广场上,我仍然固执地追寻着荒原上鹰的影子,追寻鹰眼中最后的词语和景象。而风云莫测,人生无常,在现实的旅行中,我们必须面对和经历生命的一些境界,我们搭乘生命的车辆四处奔波,谁都不能预料生命的最终走向。此时,我就想起前不久读到的印第安人的《大地颂歌》:
一切活着的,是她的歌,
一切逝去的,是她的歌,
吹着的风,也是一首大地颂歌,
而大地,要唱所有这些歌。
在这个寒冷的冬季,我在广场上的散步是在搜寻生命存在的安详,就像在乡村,收割后的田野在阳光下充满了神性一样,而在这座小城,当各种欲望和浮躁渐渐远离我的时候,我就想着,腾出一点时间,腾出一点空间,让心灵浸在一片安详和宁静中。尽管生存的忙碌和紧张不时地向我挤压而来,但我感到,时间是呈旋梯状上升的,生命需要经历时间的考验,我必须像矿工一样不断开采自己的内心,我追求创造的欢乐!而每天穿越广场,我都是以一种缓慢的行走试图对抗这个紧张匆忙的时代,有时我似乎隐隐感到在城市中建造广场的意义,它可以让我思考许多东西,它不仅仅是为了休闲啊。
冬天的焦虑
这个冬天,西海固很少落雪,我是一个心灵干燥的写作者,我心中的真实和激情日渐荒芜起来,在整段整段的时间里,我深居简出,感受山区特有的宁静和孤寂。日子像一只在寒风中瑟缩的麻雀,寻找着生命的季节。
这个季节,我守望灰蒙蒙的天空和苍茫的大地,我仿佛感到天地之间隐藏着某种神秘的力量,我试着在这个冬天去打开另一扇窗,好让阳光照进来,抚摸所有的经验、过去和梦境。许多已经消逝的事物又在梦中升起,片片记忆的叶子覆盖深沉而巨大的梦想,我重新回到出发的地方,像一个牧人一样,我驱赶着自己的羊群,开始漫长的旅行……
当岁月的梦醒来的时候,我依然在山区写诗,宁静而僻远的山峦苍苍茫茫,河流冰封,红辣椒挂在老家的屋檐下,村舍中升起袅袅炊烟……我的故乡情结使我对自然、对生命充满了敬畏。依靠着真实的生活,一些逼近的词语迫使我拿起手中的笔,给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山峰每一个村庄写下恰当的诗篇。是啊,这就是山区,自自然然又特别本色的山区,我希望用真实的词语形容它,就像在秋天,苹果熟了的时候,数不清的红苹果挂在树上,是我梦想中的星辰,又是山区无比喜悦的心情的象征。而现在是冬季,无雪的冬季缺乏故事,阳光照在古老的城墙上,我坐在阳台上,让透进窗户的阳光落在方格稿纸的一角,我在这特殊的光与影中写作,风从屋顶刮过,这是个适合抒写苍茫和绝望的季节,我似乎感到,风开始撕扯我的声音,一颗孤单的心在焦灼地等待,一种不可捉摸的感觉席卷而来,以前拥有的光亮逐渐消失,灵魂陷落的时刻突然到来!
这就是西海固的冬天,山塬裸露,斑驳错落的村庄镶嵌在贫瘠的土地上,四野寂寂,一切仿佛都在远逝。许多时候,阳光隐隐闪现,整个山区的城镇和乡村,处在一种寂静的气氛中。宽广的记忆中,漂泊者的爱情犹如小小的灯盏,结在山区枝头的座座村庄,是我真实的家园。村庄中的干草垛,像士兵一样,等候着离家出走的灵魂。这就是西海固山区无雪的冬季,我找不到流动的温情的河水,但我常常怀念温暖的土炕之上朴素的日子,那窑洞中燃烧的炉火是我心中的美和光明,我该永远守护它。但我仍然在路上,我用双脚和双眼生活,尽力追寻着记忆中的场景,我越过了很多陌生的事物,我继续着自己的创造。
在这个平凡的季节,我的诗歌常常带着整个山区的疼痛和幸福,我的心情和这个冬天一样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