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的恩情(外一题)
在广袤的北方大地,树是零零星星的点缀,没有亚热带森林潮湿而散漫的气象,没有亚马逊原始森林的缠络与热闹阔绰,没有依山傍水的画意,也没有曲径通幽的妙处,只是一直沉稳的制造着奇迹,那些高尚的以及平凡的奇迹。
突然间有一次翻开一本旧杂志,杂志里有我1997年发表的一篇散文《一夜乡村》,散文的题目嵌在一幅画里。画面上有一座山,很浑圆,曲线分外精致、流畅,像哺乳期女人的乳房,山上有一棵树,插在地上,那树便是大地的乳头了,我很荒唐地想:这是大地给天空喂奶。树在那所梁峁上婆娑着,氤的人心里发困、口里发干,一种恹恹的醉醉的感觉就没来由的散漫开来……照片是黑白的,像小写意,执拗得很,烫贴得很,能抚平人心灵深处温情而疲惫的体验。
好美的一棵树啊!
其实,很多时候,我们都把树当成了一种风景,习惯地把她和阳光和鸟语和蝴蝶联系起来,组成美丽的想象;很多时候我们都情愿地躺在风景里,从闪闪烁烁的树叶的缝隙里等待幸福落地的声音,惬意的憧憬那些明媚得近乎灿烂的浪漫情节和温馨的细节,倘若在风景里引入一溪水,再引入一袭白裙的操琴者,在绿莹莹的朦胧的绿里活跃青春的旋律,诗意就泛滥生命纤细的季节里,挥发热情。
但这幅灰蒙蒙的画面,却意外地击碎了我某种近乎天然形成的观念。一种直觉告诉我,树,原是一种至高无上的恩情,以静默的方式翻译并接纳我们所皈依的一种精神。以亲娘的方式庇护所有的情结。
我一直在想,树也许是祖先的思想开始起步的地方,我们在树梢上裸奔,吸纳阳光、雨露、果实和林子营养丰富的气息,这种深谙的生命情结毋庸置疑的潜入我们的血液或者基因之中,仿佛母性柔柔的情愫,让人产生一种知倦而归的引诱,让人联想到根源一类的意念,这种意念在绿荫深处。洁净而隐秘、祥和而宁静,诗词一样的青草,笑容一样的鲜花,明眸一样的溪水,皓齿一样的栅栏,智者一样的尖顶茅屋,自在天然的先民……都在阳光下随风而舞,都在树的羽翼下软绵绵的孵着、弥漫温暖的爱意。
日子比流水还快,我们不安分的灵魂探出树叶的缝隙,渴求完整的太阳、开阔的原野、浩渺的水域以及遥远的地方如同灯火一样的呼吸,几十万年的时间里,依旧牵着碧绿的叶子生存和思想。
鸟在树上鸣叫着,仿佛从树心射出的歌谣,底气十足而又轻松自在。鸟是最先憧憬树的物种么?应该是。鸟在丛林深处学始祖鸟的模样长出了翅膀,又在繁叶茂枝中间建一个巢,把歌声和繁衍做得十分隐蔽而又十分诗意。我想,在鸟的经验里,树是家园、是安全、是理想、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皈依,只是无论怎样飞翔,也没有飞出林子。而人类,尽管没有在树荫里长出翅膀,却在林子边缘长出了语言、长出了思想、控制了树林,在树下跪着哺乳,让每一片叶子都成为暗示。“思想是比翅膀更能远翔的东西”,因而,我们的诸多心愿都老实地依偎在树下,用稚嫩的目光打量着树和人生死相依的衷肠。
在所有的陆地上,树如同旗帜,指引我们生存、发展和思想的方向。在贫瘠的西海固土地上,树就是活着的全部凭证,尽管荒凉,只要有零零星星的树在,人就有滋味的活着,树的身旁就有炊烟袅袅,就有孩子的嬉闹,就有一声鸡鸣,就有空旷的犬吠……树在干涸的土地上,瘦瘦的簇拥季节的轮回,默默地打量家园的一切。确切地说,在树的那点绿色抚慰里,人的心里就多了一份相对稳定的安然,或者农家小院,或者都市深处,树就是生命的宠物,在我们生活里构成一种特殊的呵护。
记得曾祖母慈祥地说,有树的地方,风水好,可住入。六曾祖母的蜡质微笑,光滑而又灿烂,在那半山腰上神奇着。后来我发现南北东西的民居,都在院子周围种上各种树,四季绿荫笼罩着,似乎院子也生气勃勃地活泛起来,仿佛福祉瑞气就会一圈一圈地散发着,弥漫着一种情怀,似乎所有的路旁都长着树整齐地抖擞着,你才兴奋地“走在乡间的小道上”,散漫而自在,仿佛一种自信油然而生,感觉前途很美好。那些整齐的树影从耳边擦过,听见甜甜的风声,嗅着焦烈的阳光,给你一种期待已久的幽默;甚至有写坟茔里也长着几棵树,茂腾腾地摇曳,叶子阔气得像一种手势,随风而舞,呵护着先人镌刻沧桑和梦幻的墓砖,搅扰着那些作古的名讳,让人觉得一种安慰直达心灵,盈盈填补骨头,庇佑一种繁华和荣耀。
树是一种昭示,民以食为天,我们仰望一棵树,其实在仰望那些橙黄的果实,在长些,有点情窦初开的意思,我们仍在仰望,仰望一朵花里所承担的芬芳;长的再成熟些,我们仰望一只蜂的歌唱,释放着生命中多余的一点能量;那么有一天仰望一片旋转而前的叶子的时候,对生命的某些感悟会走上一声意味漫长的唏嘘;行将就木的老人,肯定在仰望那洁净的树干,希望用树干作成一个盒子,把生命最后的遗物盛进去,种在土地里,幻想长一株奇妙的植物。
树就这样在我们的视野里和生命里恍惚着、引惹着,仰望树的时候,树就解开了自己的纽扣,敞开了胸怀,这个瞬间,我们就成了小草,在树的隐蔽里,雀跃成长,把自己努力成一棵树。
树同时也是一种宗教。树下培养了生命中难以割舍的情结和生命中熠熠生辉的感悟。一棵大槐树,在不远不近的山西,似乎所有的华夏儿女都是在那棵树下用山草遮盖住羞处,扶老携幼,寻找扎根的泥土。用落叶的方式流浪,用种子的仪式驻足,在华夏大地上茂密着,但至尊神圣的怀念、回味和荣耀,都与大槐树有关,树是根源一类的暗示。
一棵大杏树,在儒雅清逸的曲阜,多年前的先生,用一种慈祥的智慧对一群后生诠释人生的诸多意义、生命的种种意趣,回得执着也罢,点得潇洒也罢……,都在杏花调零的时候,把一部儒学著作看成果实青涩的标本,回荡在我们血液深处;也在杏花绽放的时候,把安逸的风气侍奉为一缕清爽蒙昧的春风。杏树下,一种蜕化开始了史无前例的演义,开始了疗救灵魂的诊治,几千年风雨飘零;杏树下,有一条坚硬的路,记载提升思想的痕迹,呵护敏锐的双眼,靠近智慧的胸膛,让哲学汁液浇灌一个种族大气而皴裂的灵魂。
域外亚热带的一棵菩提树,郁郁青青,王子在树下冥想生老病死的溯源,在七天七夜之后,他一定看见了撒满阳光的露珠下那个闪烁阳光的叶子上徐徐降落,在接近泥土的刹那蒸发为天空,于是“色”也罢,“空”也罢,都是一样的韵致,天下大大小小的义里,都在这方寸土之中了了于心,人生也不过是穿过树叶洒在地上的阳光玫瑰,生命也不过是露珠在奔向大地的蒸发过程,艰辛而无化,张狂而渺小,满眼空无一物的王子,成了灵山之上的佛陀,主宰苍生空灵的精神地域,把月亮掬在手中,把和风系在须上,把万物渗在水上,把季节别在身后,看云卷云舒,听花谢花开,来自来时,去向去处,使一种宗教长成奇迹,放大了人类的思想。
此时此刻,一种母性的情怀,一声天堂的足音,一种家园的仪式,一种教徒的虔诚,一点回归的启迪,一抹温暖的引诱,一缕梦想的光芒,都在树下等待生命返璞归真的本相。
树,总以一种天然的别致吸引了所有的物种,叶子内外,阴晴之间,春秋更替,树总以安静祥和的姿势接纳、融化、启迪所有的生命意图,在我们的骨髓深处扎根,涵养平安、涵养如意、涵养吉祥、涵养思想、涵养灵魂之气,让一种形象抵达另一种形象,缱绻生命中最为可爱的光亮与慈祥。
树是我们生命中的特殊引诱,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总是以充满磁性的方式,视端容寂、了无痕迹、素面朝天的俘虏了我们的灵魂深处那隐秘的愿望。无论什么风向,无论什么环境,树,以绿绿的色泽,让你心灵空寂;以婆娑的姿态,让你思绪归真;以梦幻般的平和,让你生命认同;以智者的慈祥,让你劣性尽敛。树原本是我们生命中的根源,吸纳所有的生命形式,昭示繁荣与萧条,丰厚和贫瘠、大气和猥琐,开阔与狭隘,让你用千百种不同的方式靠近一种唯一,在另一个春天的领域,捧起梦想和翅膀,为你所有的行走祈祷。
合上那本旧杂志,树仍滞留在眼底,栩栩然的绽放着一种思想,叩问你在天底之下呵护一切的雅量。
走出门外,我看见,一只猫伏在树下,闪烁着迷离的双眼,陷入冥想。一群鸟盘旋的树梢上,体验一种天然的循环。也听见一声婴儿的啼哭声,伴着晨露从树叶的深处徐徐渗出……
生长的声音
小时候,语文老师讲得最生动的一首诗是《悯农》,老师说谁瞧不起农民谁就不是人。老师是亦工亦家的角色,七块钱的工资外加工分,老师讲“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时,用柳条做的鞭子指着我的鼻尖问:谁最辛苦?我站起来,指着后脑勺,嗯叽了半晌,突然想起麦子,就大声说:是麦子。教室里短暂的寂静之后爆发出了笑声和哗啦啦的倒塌声,老师大怒打手心,并痛心疾首地呐喊:孺子不可教也。我那时傻,没有在意老师的痛苦。
以后,我看见麦田就觉得亲切,那密集自在绿色的植物,在阳光下晶莹得母亲似的,在风中自在得舞蹈似的,在雨中清纯得处子似的,在云下散漫得羽衣似的。零零星星地羞痛了双眸,使我浑身发紧,旋风一样的感觉,把一种生长过程渲染得触目惊醒。
守住一畦麦子,生命中诸多的体验都澎湃、惊悸,甚至有点张扬。几十年的风雨漂洗,开始褪色的情绪里却一直横着一种意念。在脑海里冲撞,只有靠近麦田这种浮躁才会宁静下来。
当初回答老师的那句错话,如今却十分准确地烙在生命的那个隅角,期待一个抽象的春天。
种子是一种欲望,那种欲望是与生俱来的。种子想用自己的生长方式来占据天空,充满霸气,横刀立马而不可一世。青春的麦苗,真诚地感受着阳光舔过的温馨,仿佛一幅率真的油画,宁静而平和的闪烁着清凉的光泽,散发一缕淡雅的芬芳,在午后的平静里,塞满心头所有的隅角。风轻巧的拨弄着叶子,那细微的娇弱的沙沙的声音,在反复的摩挲之中,仿佛一首简洁的童谣,晶莹的玲珑的透明着、明媚着、爽朗着。
无时无刻的生长,微妙而隐秘,神奇而悄然,倘不是隔些时日,断不会发现麦子涨潮的迹象。这执着的过程,牵引着麦子的希望,或者说是梦想,将种种的努力都做成了歌声。
麦子按梦想的线索穿越风雨,穿越阴晴,穿越偶然莅临的灾难,穿越季节更替的疼痛,高举灵魂,想把他们送入浩渺的天空。我知道在麦子的生命中,它依靠时间的颗粒,用赤裸的语言在诉说着它们梦想的蓝图。麦子成长的方向就是抓住那云朵一样的梦想,这个梦想里只有麦子自己知道。麦子的肢体语言,我们解读着:或者是为和一只鸟的翱翔,或者为和一朵云的自在,或者为了清晰太阳的面容,或者为了高远地方那种潜在的呼唤。麦子疯狂地生长着,痛苦地延伸着,想摆脱大地地吸引,想摆脱根系地羁绊,但麦子仍然明白大地和根部是她靠近天空的唯一根源。
麦子在梦想的天空和实在的土地之间彷徨,然而蓝天之上的那种情愫日渐清晰,又令麦子迷醉。
麦子膜拜着我们无法知晓的天空,那咔嚓生长的声音有一种撕心裂肺的苦疼以及有着千百次拔节过程中的痴迷。仿佛一种绿色的旋律被阳光揪起,被和风托起,被天空吊起,被云朵惹起,垒砌成一种精神的意象。浩渺而辽阔的天空是麦子梦里的花朵,阳光仿佛一个温柔而诗意的隧道,是麦子永远向往的住处。麦子神情虔敬,麦子心潮澎湃,麦子的想象力姹紫嫣红,麦子的热情覆盖了天籁的喧嚣,麦子急切地唱歌,歌唱太阳,麦子明白:太阳是天空之外一个巨大的洞穴,那里有温暖的所有意义,有激情的全部内涵,有光明的象征样式,有甜蜜的纠结,有永远幸福的格式,太阳是麦子真正意义上的向往。
万物生长靠太阳,太阳给了麦子生长的勇气,给了麦子做梦的空间,给了麦子独特而微妙的热情。
太阳成就了麦子的偶像。
然而秋天一袭黄裙,用干巴巴的口哨声警惕了情愫饱满的麦子,麦子没有发现阳光用一种冷淡斜视着自己,麦子身心俱佳,麦子仍每天重复着阳光热情而明媚的笑容。
麦子没有来得及喊“疼”,一柄寒光闪烁的镰刀把他和他迷醉的想象放倒了,麦子所有执着便支离破碎地散落了一地。伤心的麦子发现天空更远了,阳光的隧道里没有一粒籽实跃进去。
失去知觉的麦子被捆绑着运进一个场地,一块飞动的石块剥夺了它所有的情怀,麦子被关进了一个叫仓廪的房子里,麦子突然发现阳光的影子仍不时的照在那座房子的墙壁上,薄情得很,一眨眼便不见了。这种遗憾是伤心伤肺的。这是麦子真切的痛。
雪花之后是春天,麦子又一身阳光,以种子的身份感受土地湿润的呢喃。麦子骨头深处的一种欲望又活泛了起来。一个早晨,麦子看见了清爽的光亮氤氲了起来,麦子用嫩生生的眼光打量着天空,和那个光芒四射的光穴,麦子就认定,光穴是她遥远的天堂,是收留她全部精神的寄托。麦子又重新意气风发,尽管残存的记忆里那冰寒光闪闪的镰刀仍会偶尔划伤她最为末梢的神经,但一束光束仍是无法替代的牵引,仍是难以割舍的魅力,那是麦子毕生需用心呵护的“虚无”。
麦子沉浸在又一种天然的轮回之中。
难道放弃真实的籽实,去追逐无法靠近的明媚,是一种美丽的错误,还是错误的美丽?难道我们一生的梦想是生命唯一的支撑?
麦子的辛苦只有麦子自己知道。
谁甘心情愿的背负一种缥缈地包裹,让梦的枝杈成为唯一的拐杖?
谁看清了无言的结局,又将风声搓成一种走向彼岸的旋梯?
我突然明白,生命以锋利的方式靠近梦想的时候,崩塌的恰是生命本身,而梦想会幻化成一种声音,从骨头深处开始艰辛的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