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草稿
与爱弥尔之旅
一
早晨,城市上空笼罩着污浊的空气,孩子们上课的钟声在那里隐隐飘荡。
看网上一篇《上虞市爱弥尔幼儿园“田野幻想”主题活动侧记》。从孩子们扎的稻草服饰、草编雨伞上,我仿佛又呼吸到了童年那幽绿的气息,爱弥尔活泼、健康的身影像歌声飘在巴黎近郊软软的草地上。“不远的山脚下,波河的水蜿蜿蜒蜒地冲洗着肥沃的河岸,阿尔卑斯山的巨大的山脉远远地俯瞰着田园。”
一句智慧而温和的告白,引我再次走近卢梭,走进《爱弥尔》。
塞涅卡说:“我们身患一种可以治好的病,我们生来是向善的;如果我们愿意改正,我们就得到大自然的帮助。”
我知道卢梭将割舍一切,踏上给他带来悲惨命运的把平民劳动者当做人的理想的孤独羁旅了。
在1757年的巴黎,卢梭只有“爱弥尔”这个美好的梦想。那是他的“理想国”,他将在那里尽情遨游。他说凡是在社会秩序中把自然的感情保持在第一位的人,是不知道他有什么需要的。也许他早就知道他要惹祸了,要成为在颠沛流离中逃亡的、封建统治者眼里的“疯子”和“野蛮人”了。所以他要教他的“爱弥尔”怎样经受命运的打击,教他不要把豪华和贫穷看在眼里,教他在必要的时候,在冰岛的冰天雪地里或者马耳他岛的灼热的岩石上也能够生活。
二
相对于作家“自然教育”哲学思想的熠熠光辉,我更心痴于“爱弥尔”这个阳光温暖的清新象征和他的脱俗动人的本色。卢梭说爱弥尔是一个孤儿。这让我想到作家本人终身的孤独:孤儿院、打杂、虐待、被逐、寄食、窘困、逃亡。也许孤独和感伤本身就是人性的标志。自然之心让人孤独,孤独又让人神往自然。梵高如此,贝多芬如此。卢梭,因为孤独而有爱弥尔,又因为有了爱弥尔,而找到精神寄思。
“我决定给我一个想象的学生”。这是一个凄美、令人钟爱的虚构。他将做他的伙伴,分享他的快乐。爱弥尔也将在距今二百多年前摇晃在巴黎的一只博爱的摇篮中开始他的成长之旅。他的老师其实是多么乐意做这么一项工作,因为在他将自己的思想渗入对方的心灵时,大自然已经把教育的工作做了一半。
这会儿爱弥尔是婴儿。而教育的活动就像晨间曙色,早已亮暖着生命了。
他给爱弥尔请来保姆了。她从乡间来,长得健壮、品行端净。新近坐过月子,吃面包、蔬菜和奶制品这类植物性食物(因为母狗母猫也吃这些东西,甚至母狼也吃草呢)。
她爱爱弥尔,就像艾青的“大堰河”。她是她的爱弥尔在很远的将来的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看到雪而想起了的“大堰河”。爱弥尔也是吃着“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
爱弥尔其实并不睡摇篮,而是在宽敞的屋子里爬来爬去的长大了。
秘鲁人把婴儿裹在一个布包里,然后放在地上的坑里自在地活动。当他能够举步的时候,母亲就在离孩子稍远的地方把乳头给他看,像一个香饵似的,使他不能不走过去吃。
黑人的孩子多数时候是很吃力地攀着母亲的身上吃奶的。他用手抓着乳房,尽管他妈妈在这个时候还是照常干活,但他仍不慌不忙地继续吮吸,而且还不会跌下来。这些孩子从第二个月起就用手和膝开始学爬了,这使得他们以后用这种姿势跑起来同用脚跑差不多是一样的速度。
爱弥尔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浸在石头与树叶的气息中,在森林与橙花的清新中。卢梭并不急于让爱弥尔掌握另一种语言而代替了这种几乎不知道自己生命的语言。在悠然缓飘着的风影中,爱弥尔真实而简单地投给未来一个摇摇晃晃的无知的影子。
三
我们会羡慕爱弥尔的童年的。如果有一条船能引领你沿着黄昏的水路返回生命最初的地方,你一定会放弃一切而选择爱弥尔拥有过的那块草地。
感官准确而清晰地平衡着一切。这是一个既漫长又快乐的年龄段,它能把那时的所有感觉鲜活地延续到生命的每一个时刻。
卢梭让爱弥尔不用学单车、小推车和引步带。当他知道怎样把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前边时,只是在有石子的地方有人轻扶了一下。他看着有些恐惧的面具,头不慎碰肿了,小手被戳破了,却并不会有人心疼得大喝一声。老师说,这样他也许有可能得到大自然替他在遥远的地方准备的一份幸福。那些早熟的果实,它们长得既不丰满也不甜美,而且很快就会腐烂。
按计划,爱弥尔到乡间去生活了。
精神的现实毕竟比现实世界辽阔得多啊。黑格尔对此说:“教育家想把人从日常生活中抽出,而在乡村教育他(比如卢梭的爱弥尔),但这种实验已经失败,因为企图使人同世界的规律疏离是不可能的,虽然说青年的教育必须在僻静的环境中进行。”老舍也曾对卢梭的“极端自由”和“完全返于自然”提出批评,而他笔下的“小天赐”却也跟着纪妈来到乡下了。小天赐乐意和那些“穷却可爱,而且豪横”的纪老者们生活在一起。其实有一点卢梭和老舍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都把农夫作为道德范本和人格启蒙的老师。如果说质朴和善良是一种美德无可异议,那么他们思想的手臂从乡间抚过,这也无疑是一种温暖而文明的思想指向。我们听得地主的儿子、诗人艾青在一个飞雪的早晨也含泪向他深爱的保姆“大堰河”呈送着一首赞美诗:
大堰河/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长大了的/你的儿子/我敬你/爱你
爱弥尔很快有了劳动的概念。
在辍了耕的园地里莳花锄草,给蚕豆浇水,老师说:“这是属于你的。”可爱弥尔在一个晴朗的日子发现他的蚕豆让园主当“贱物(在甜瓜地里间种)铲除掉了,他痛心地喊道:“啊,我的劳动,我的成绩,我所关心的甜美的果实哪里去了?”
童年一次不期的伤害,让爱弥尔在稚气中抵达这个年龄孩子最庄重的情感。
谁能在以后的各种风暴中独立自由地生活?孩子,靠自己的手。靠自己的手做出有用的东西。有一双农夫的手,有一个哲学家的头脑;像农夫那样劳动,像哲学家那样思考。
一切温暖而有秩序。
在泥土与青草的芬芳里,爱弥尔觉得自然景色的生命是存在于人的心中的。在早晨与傍晚的投影间,爱弥尔描画出一条像玫瑰枝一样的子午线。在亲戚一样的农家里,爱弥尔吃着甜美的水果、蔬菜和奶酪,体会到了哪些关系在暗中要求人们遵循朴素的社会道德,哪些关系要求人们有爱。
四
心儿是冒着危险的
如果对一个牧童
太那么一往情深
……
再到那小榆树下
倾听你的牧笛……
涉入人世最初的感情,总有一些奇异的情趣。苏森姑姑早年反复唱过的一首小曲,怎么也记不全了那隐约的歌词,可它却能让卢梭颤巍着嗓音孩子似的哭泣着哼起来。把这种一心要追忆一支歌的乐趣给爱弥尔,爱弥尔的心便开始激越的跳动。
什么是善良、博爱、怜悯、仁慈?哪些情感自然而然使人喜悦?怎样的胸襟和心灵温馨动人?作家说:
人在心中投身处地想到的,不是那些比我们更幸福的人,而只是那些比我们更可同情的人。
在他人的痛苦中,我们所同情的只是我们认为我们也难免要遭遇的那些痛苦。
“因为我经历过痛苦的生活,所以我要来援助不幸的人。”(《伊尼依特》第一卷)。
我们对他人痛苦的同情程度,不决定于痛苦的数量,而决定于我们为那个遭受痛苦的人所设想的感觉。
这些话语像春风打开一扇豁然敞亮的窗户。爱弥尔知道他将由此走向挂满成熟的果实的更宽阔的世界。在那里,他不是游侠,但会做有意义的事情,敢于说出真理;他也不会挑得两条狗互相争斗,或者叫一条狗去追逐一只猫。他会永远信赖童年,信赖他的一生。
五
蒙莫朗西园林四周恬静的林泉与橙花的香气最终辉印了《爱弥尔》大部分文字别具的清新色彩。卢梭说仿佛能看见马约尔湖内心灵一样美丽的波罗美岛。
引领生命的圣灯终于亮燃在了无法逃脱的那片忧伤的天空。
悠然神往中,作家看见了命运游历在灯下的注视。
离开巴黎。
这是信仰自白的船能够通过的唯一一条明澈的水域了,“因为在我们的小村里,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议”。
——爱弥尔,我的孩子我的寄托。我把我心中对真理所怀抱的爱作为我的全部哲学,领你离开巴黎。可是啊孩子,选择了远方就是选择了孤独,那里虽有为你而亮起的霞色和黄昏撼动原野的钟声,还有让你醉心的许多开着花朵的草木和青橄榄,但这肯定只是我要给你的一部分。
是的。更重要的是苏菲。
一位美丽善良的乡村姑娘。爱弥尔,你会在她的眼睛里找到你的爱情和幸福。
在卢梭仁慈的目光中,爱弥尔让巨大的向往引领着。他离开了显得有些苍老模糊的巴黎。
远方,旭日正燃烧着天际。
原野一片彤红。
望着爱弥尔渐远的身影,卢梭这位平民思想家、大革命之父也唱着忏悔之歌走上屈辱的流亡之路,最终沉于《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想》中。
此时,遥望茫茫思想星空,我所看见并景仰的却正是属于卢梭的那颗璀璨过人类文明史的不灭的星座。
红茜草
短歌续,人如斯。今宵敬佳茗,知我谁?
——题记
茜西说,我没有故地
多年前,我人生中叫茜西的挚友在西海固的小客栈里读纪德,读非洲的黄沙、荒漠,盐湖之上最后一棵棕榈枯萎了。而她接下来却读出了“在朝阳的斜照中,阿马尔杜山变成玫瑰色,好像是一种燃烧的颜色”。
我想茜西一定是从这里大片的丘陵孤寂的边缘看到了她远方的故地。不想被困在客屋的炉火边与我相对而坐的她却摇摇头说:
“我没有故地。”
茜西的话让我惊愕。
人不可能没有故地,如同人每时每刻都会有一个相对意义上的归宿。那么,她的让火光轻轻撩起的长发背后一定铺陈着一长串故事。
和茜西认识是在一个西部画展上。在一幅叫《西海固》的版画前,我让画面上浪波似的山地背景弄得有些眩晕。一头驴子形态变异,显得怪谲。我感觉我很痛苦。我说这不是土地是海浪,是海浪的旋涡里唱着咏叹调的海妖。
我一个人说着,使劲摇摇头。
她也摇摇头,说你是西海固人。
我看她。
她在我旁边,也看这幅画。
我说凭什么?……一些人眼里的西海固根本就没有人,或者说人根本就不是人。
她笑,说:“凭什么,凭你木棍子往地上一戳的西海固话,凭你有痛的眼神……”
如此就算认识了。
茜西告诉我她是一家画报社搞摄影的,在西海固呆过三年,而且是小时候。她说“小时候”时,两只眼睛有如雨中的凝视,从那里可以看见一瓣遗落的花叶似的窄窄的童年。
有炉火的小屋在西海固仿佛更温暖一些。
茜西说:“那种毛茸茸的暖无法抗拒,即使一个清贫的人身边正发生着凄凉的故事。”
难怪她会选择一个雪天忽然撞进西海固,难怪人刚一落脚便专往背街处有青绿冻麦田旁的小客栈里钻。
茜西说:“再回西海固是我梦中的心语。”
茜西说:“凭我二十八岁的人生经验,唯有西海固,岁月有四季。”
茜西说“:就叫你老木吧。老木啊,我这是将现实的赶开,又追逐飘逝的。”
窗外有雪片纷纷密密芦花似的飘飞。小小的客屋旺着炉火。炉火也像一株开放的蓝茵茵的花朵。天地间的万物此时不管是在眼前的还是在心间的,都原色、庄重、悠长。
我让茜西说说茜草。在西海固,春天没有丁香,夏天没有茜草,秋天没有玫瑰,冬天没有寒梅压枝,唯有围拢在火炉边望临窗的少量的雪花。
茜西会意地笑,说不亏到了盛产作家的土地。然后给我说茜草。茜草有一种根是红色的,带刺的茎枝也是红色的,火焰红。老木啊,以后你得小心,我就是一枝带刺的红茜草,走近了我会依恋你,远去了我会思念你,可我是茜草……茜西看我脸上有不解,就补一句:你深爱着你贫瘠的土地。
她这人有意思。
可我不懂她。
她继续给我说茜草。说比如随风荡起来,会袅袅舞蹈,飘摇总一付相思风雨的样子,降落总一付怀念自由的样子,找不着落点,这时老木啊,你可得救她,救她到一家燃着嫣红炉火的伞巢似的小屋,西海固式的黄泥巴小屋。
就着炉火,我们从非洲荒原上的那几棵枯萎的棕榈谈及西海固遥远的过去。
茜西说,几乎能望见三千年前同样从这块土地上枯萎而倒的最后一棵棕树,那湖泊湫池,那大片的青竹林和牧场上站起来的第一个牧人。
据《山海经》称:其时六盘山区“其木多棕”。新石器中晚时,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交响,这一地区“森林茂密,草场辽阔,沃野千里;谷稼殷积,牛马衔尾,羊群塞道”。走过时间的沧海桑田,这块母性的土地便布满了累累伤痕。
而茜西,这株远方的红茜草,是缘何故曾经用童心丈量了她与这块后来成为干旱荒疏偏地间的距离?又是什么力量使她于二十年后在史书中追望它的远古,相亲它依然土朴的内里?
我知道茜西是为重新感知,而不是规避。西海固也不会因为它的粗朴而遮蔽它的每一记形迹。
我让茜西依仗我。
我们走向冻麦田的雪野、林地。
茜西像个故人。她惊叹:就是这幅图景。美国诗人RobereFrost看到过:
我知道何人拥有这片森林
尽管他的房屋坐落在乡村
他不会看到我停留于此
望着他的林子白雪冰封
……
空气有些冷凝。
而茜西,往事重游地,浑然不觉冷。她在放飞心情,解除一段累积的疏疑。
她说:“老木,告诉你我的过去。那是一场政治风暴,把父亲和母亲刮到了这里,我被株连了,那年我9岁。按说这根本不算啥,我们家呀从一开始就在长长的迁徙途中匆匆赶路,母亲从安徽出发,一路北上,找到了从河北出发的父亲,他们一路西去新疆就有了我。但青春已去人难留,斯心应往何处去?岁月晴朗,意东去,又到了宁夏;再然后,流放西海固再改造。母亲算个名门闺秀,对一生的颠沛流离,用‘朝开暮谢,零落成灰’看开,父亲搞科研,人拗,思想始终偏右,到后来还念叨:‘真人不媚时,但改造不彻底呀!’至于我自己,一开始就是一本残损、散失的小册子,在岁月的岩隙尘土间风化、坼裂,以致无从翻捡,无法装订。”
然而,茜西这次来,却放弃了去窑村——她曾经生活过的那片村子的计划。窑村便暂时像往日一样在她的心间被复杂的想象刻画着。
我们在雪地上另外草拟出一份临时行踪图来,把西海固几处要地全划进去。结果计划只实施了一小半,去了六盘山和须弥山,用茜西的米诺塔拍了一些雪峰肃立、冻麦田里的草屋、古道曲幽之类的外景片子回来。
茜西说:“收获不小呢,仿佛要重叙一些故事了。老木啊,这一圈遛哒呀,让我更坚定了一个看法,西海固这块外围大文化的夹角带,它的色彩绝不仅仅只是贫苦悲壮的黄色。”
茜西带走我几本地方志书和我的一些作品,恰是一个纤纤女子所能负之重。
风标指向哪里
1997年夏末,茜西风火燎燎打电话给我,让我到固原车站接她。
急去了。
她正登上一辆白色的采访车。见我到,便返身拉我至车尾,说:“想你了老木,我们一行组一期老区的片子,擦边这儿,你来了,真有被宠爱的感觉。远去了我就再回来。”
完了塞我一记杂感的本子和一期发有她一组“盲流题材”作品的摄影杂志。
当白色采访车在我面前划一道美丽、优雅的弧线的那一刻,我觉得我和茜西这个人之间铺着一大片正在挤压心灵的难以忘怀的情调。
其实不久,我们就去了窑村。
这个村子是一个典型的西海固村落。倚山,勺头形的庄势显得聚气、温暖。有沟溪清清浅浅地从村中流过,村子就分为了上庄和下庄。官场里扎着麦垛与胡麻垛。下庄的沟畔上,小学校的白粉墙上空一面红旗。山顶上有庙院,两棵古柏,茜西说还那么大,村道敞了,有了盖瓦屋的人家,红砖红瓦显得悦目;树木凋了,狗吠声稀了,但亮暖多了。
窑村就在眼前了。
而茜西却忽然感叹:“物是人非了,老木你说我这样的寻顾还有意义么?”
我说:“不知你想要什么?如果你的心真正离开了市井,你会在西海固的任何一个地方感受到久违的古朴的人情。”
茜西说:“父亲对自己的审视有道理,真人不媚时,但改造不彻底。西班牙人说做西班牙人是人间最沉重的事,我此时真怀疑我就是一个西班牙人。因为,老木你不知道,我来窑村,是要受到窑村人目光的切割的。我的母亲曾经贱视过他们。我为母亲伤心。”
我哑默。
秋日晴空白云,大地洁净、饱满。可茜西,一次寻顾却带着隐痛与怨艾。
当然一到了她要去的当年的邻居禾禾家时,她的情绪就好多了。
茜西说感恩之心把遗忘了多年的一些琐事的碎片全找回来了。
禾禾不是女娃,是个黑黑壮壮的小伙子(西海固人给男娃取女娃名儿图吉利),媳妇却灵秀得多。禾禾与茜西同岁。两人一见面,禾禾憨憨笑着说:“你就是茜西?”茜西说:“你就是禾禾?”
一时愣怔、端详。
继而两人又都笑,笑声里伴着对季节、成长的新奇与惊叹。
茜西说:“盖新房了,日子过好啦?”
禾禾说:“糊弄着能过就是,哪能跟你比呢。”
茜西说:“好你个假黑妞,你想搞阶级对立啊!”
拭去岁月积尘,少时的玩伴,又回到异乡的泥土上笑闹。听说老人们人都已去,便相惜感叹,时间怎么这么快就把那一代人挡在了一边?
提到禾禾爸,茜西对我说:“禾禾爸那会儿当队长可厉害,他管我爸叫电线杆,我爸嚷着要下地干活,他冲我爸喊:‘你能干啥,能挖牛粪?能犁地?能做场活?你给我好好蹲着别捣蛋就成。’我爸无奈便门前弄块菜畦畦,蹲在萝卜白菜间直叹气:我这不成了资产阶级大老爷们了嘛。现在想,他那是在保护我爸呢,我爸有肝病。”
茜西接下去讲禾禾怎么怎么护卫她,怎么允诺般的付出与无悔。
她说:“那时刚来,一说话孩子们便围住学舌,学怕了,上课回答问题总回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们就哄笑,老师以为是我在逗,狠狠批我,就委屈哭了。禾禾呼地起来揭发了他们,老师才又罚了他们站。我给女同学表演双手倒立,裙摆倒垂下来露出了小裤衩,文文他们几个看见了就吆喝,禾禾见状就给了文文当胸一拳,结果让人家反擒拿,打得鼻血直流。我拿小手绢给他擦鼻血,捣蛋分子就喊:‘茜西,要禾禾;花手绢,捉蝈蝈……’母亲知道这事了,却怪了禾禾的不是,可他还护我,就护我。”
茜西正说呢,禾禾媳妇提一竹篓青玉米棒子进了院子,顿时一股玉米的甜香拢上来。
为“花手绢”的事,禾禾媳妇又一番逗。她说听那时的女娃娃讲,人家茜西那会儿就用雪花膏、化学卡子,她们见都没见过。
在窑村,茜西被乡村社会色彩斑斓的融融温情围裹住。
在白净的土路上走,听微风怎么摩挲树叶。
坐在禾禾家小院房前的砖台阶上啃着青玉米棒子,看菜园里的葵花怎么以特别的抒情韵质回望阳光。
爬到山顶上看整座村庄。
茜西眼里闪着泪影。
她说:“秋天美丽,使我旧情难忘。海子的诗此时记起来,像童年的风筝。如果我会有故乡,它会是哪座村庄?”
当年住过的老房子拆了。茜西说那是全村唯一的老房子,是一家地主的宅院。地主早被赶出去了,他们住进空宅院去。那房子好宽敞,过庭的地砖让脚步踩出坑来,门前的廊柱让时光的手摸得油油滑滑的。住进那里便也成了地主了。母亲赶走过找她玩的穷孩子,母亲嫌他们脏。母亲倒掉过禾禾娘端过来的喷香的扁豆面糊糊……所以宅院里总是孤寂一片。
在禾禾家,我们真还吃到了当年茜西未能吃到的扁豆面糊糊。
茜西无意提到了,禾禾说家里正好有两升扁豆种子,干脆到下庄里留了石磨的人家磨了。
茜西急了,说那哪成,怎么可以吃了种子呢?
禾禾不依,说种子春上再到别家换么。
禾禾媳妇把扁豆种子在火锅里炒了,黄灿灿的,两口子就背着去了下庄。等扁豆面糊糊已经冒着热气,香在嘴边上了,我们似乎还能听到下庄里一盘古老的石磨轰隆转动的声音……
那回离开窑村,茜西一路上郁郁寡欢。她只谈一样东西——风标。
她说父亲当年在老房子最高的檐脊上树起一杆风标,她和父亲常常坐在院中的矮凳上看风标在微风中飘摇。知道父亲是因为孤寂,在飘忽的旅途中他努力寻找着内心的安宁。
风标现在消失了。
还有什么随着消失了?
1999年,茜西说,再也看不到风标。
时隔半年,在西海固一个针叶林区,我让茜西重读旧情。
那是一条百余里长的山坡。我和茜西走在松软的草地上。我们侧耳倾听,大口大口呼吸,并爬上一道山梁,看沟谷里坐落的一个补丁似的小山村。
这时,我们看到了风标。
在几条种植着洋芋的硷地畔上,竖着几支白色的风力发电的风轮杆。其中有一支风轮上又竖起一面小小的三角风信旗。旗子在朔风中舒展旗面,当时正指东南。
茜西屏息凝神,一动不动。
她看住它。
她是怕风标再次从她的面前消隐掉么?
我们长长地看住它。
又有困惑:我们同时还能看住些什么呢?
——时间?生命?友谊?爱?
我们互相注视。
真想说:茜西你走。
可茜西赖着不动。
她说看到过许多风标:山西圆觉寺释伽舍利塔上黑色的铁鸾凤,至今已有近千年的历史了,塔铃仍然声声作响,鸾凤的头尾仍然随风转动;浙江宁海天河的古代羽毛风标,徐霞客当年经此上华顶山观赏水母溪风光,为之击节;云南曼飞龙佛塔上的“风神鸟”在橡胶林与灌木林的掩映中;还有《孔雀公主》里姐勒金塔上面的宝伞风标……它们,见过了就只是记住了。它们都一样渺冥,又堪称奇观,但我觉得它们又都一样地比不上西海固随意做出的一支:父亲的那支,眼前的这一支。
后来又接到过茜西从远方发来的关于风标的短信——
老木:听舒伯特的《冬之旅》,又看到风标,听到封冰河面上的风雪声和邮车的叮铃声。
怀念西海固。
我们并肩走过山塬
有一段时间,常待在“写镜头”的午后。
橘黄色的阳光总是透过窗户照在书案一角的书本上,那是威廉·巴特勒·叶芝的《苇间风》,茜西送我的。它总是让我看到岁月的留痕。
茜西曾说过:“老木,在《苇间风》的片影里给我写镜头。”
这确是一个温煦的像手势一样的诱因。茜西每隔一段时间,就把她拍摄的作品发过来,多是一些低层民众生活及其价值系统的忧戚之作。她用相机不动声色地捕捉生命细微的脉动及生存的原貌,而儿童题材在这些作品里更显精神探索的价值。我感觉那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爱与善,那里面有凝重丰赡的人性思辨。
我沉浸在想象的一个人的世界里,多是如此。茜西只在照片的背面写一些少量的点示性的记事文字,我得从这些文字出发并高越过它们来建立对整幅作品的理解。给这些镜头写文字,叶芝是不倦地为我带来灵感的一位诗人。他为我的文字赋予更具透视感的色调。但其实我并不特别明白,这是为什么。我们操的是不同的语调。比如叶芝说:“我们都曾做过什么,想过什么,我们的一切所做所想都将漫流、稀薄……”而我并不这样认为。
这是一种从近处走向遥远的过程,如同儿童伴着隐痛成长并融入这个世界。
时间远远地跺开了,但我可以不凭借它甚至不需要翻阅记忆而随手把一些情景描摹下来。比如我们踏雪并肩走过山塬时的情景。
茜西总是最钟情西海固的冬天,按她的话说是雪季。
我们坐车走完乡道,茜西便坚持要徒步从山塬的一边走到另一边去,大约四公里的距离。
这四公里的路程对于茜西可不算短。山塬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能从依稀的方向感中辨认出一条横穿山塬的雪路。走雪路犹如蹚一条河,好在因为有雪路在干旱山区漫长的冬季的极其罕有而带给人的好心情的相诱,所以挺苦累的事倒多出几分绚烂的浪漫情味来。
我们就沿着这样的心情、这样的雪路往前走。脚踩在雪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塬上显得很响,感觉有些空灵。天气晴朗一片,阳光和雪光相互辉映,闪烁地散布在天空,强烈的光线使人头晕目眩。视野一派茫茫,地平线消失了。
看来,茜西真是和冬雪有缘呢。真的,有些心情,只能用素白来表现。
茜西仰天吸着雪气,像歌唱者。
一切似乎都是新奇无比的。
她说:“老木,我好像刚从睡梦中醒过来,你不觉得?”
我说:“觉得。刚发现世界上最具象的声光与形色,还有更广大无边的遐想。”
她说:“从未这么的从山塬上走过。西海固总是把它最超乎人想象的一面留给我。”
我说:“这么的是怎么的?”
她说:“就这么的。”
噢,这么的。是神奇的喜悦?是隐秘的温馨?是恍然的震撼?
茜西在雪地里憧憬的剪影好美。我远离开几步,在雪光里看她。她佯装不知,只是埋头说:“老木啊,还得借你的笔替我记着,就一句:有一天,雪光如焰,在西海固的荒塬中漂泊。”
她的话像古代传教士说出的,像是对前途的预感或渴望。惊奇的深度让她怀疑身临其境的雪塬体验是否是真实的。
快接近塬地的另一边时,我们的体力明显不支,尤其是茜西。于是我建议稍作休息。茜西听了,一下子跌坐在雪地上,周围跳荡的雪光顿时将她围裹起来。她望我,眼里蓄满依赖的满足,脸上洋溢着能烧灼整个雪地的烫热的激情。而我至亲的山塬,此时因为有一颗远方的人的心与它的脉搏一起跳动,更显得生动而迷人。
这时,我们看到了一架驴车。有一位老乡赶着车子从我们刚走过的雪路上经过。我指给茜西看,她惊喜得一跃从雪地上坐起来,像鸟儿一样振奋。她对着我急切地小声说:“老木,你求求这位老伯,让捎咱们一小段路吧。”声音和目光同时透出小心的渴望。我说:“肯定没问题,山塬上的老人胸襟和山塬一样厚朴,你有求于他,他会百分之百地理解为你在尊重他,而不是麻烦他。”
果然,老伯未等我们开口,就喝住牲口,把车子在我们跟前停了。我说明意思,老伯笑呵呵地说:“没走过这么长的雪路?这些年冬雪少了,你们俩这么的走塬地,还真是难得遇上呢!”说着便让我们相扶上了车。茜西坐不稳当,把我抓得死死的,而我在想老伯说我们“这么的”可能会是什么意思。
剩下的一段路,我们就这样和老伯说着话,在阳光和雪气里,在那样特有的氛围中。其实,对于我而言,这种体验以及由此而引起的知性所能达到的感触却并不比茜西的来的浅。从她身上,我又重温了对纯粹熟悉的山塬、阳光、雪地、雪路同时映现,以及面对这样的情境和美丽时刻难能地闪现于心间的那份庄严与崇仰。它是难以忘怀的:它凝缩在“这么地从山塬上走过”的极短暂的一段生命路途上,却又真够我追索和回味一生。
盛夏的孩子
2002年夏天,我帮茜西寻找两个孩子。
有位作家说,一片橘红色的云,不是被太阳点燃的,是童心点燃的。
茜西总是一次又一次让我重新深悟我的故土。
在西海固,我能铭记的和未能记住的事情,我能承受的拥有的和不慎丢失的那些事物,我对它们精心的看护和追记,总是在遥远的一束目光的注视中。我忘掉往日的冷淡与艰辛,心情淳朴得像地皮上刚露出芽尖的稗草。
这个夏天的西海固一开始就是一块清凉之地,一切都显得随意洒脱,尽情生长。由于庄稼、丛林、青草地的缘故,天蓝如洗。
茜西说:“一触摸到西海固,情感就被打湿,更加缅念又害怕童年。一些画面让我吃惊意外,铭心刻骨;一些想法遥远却执着、纯粹彻底。一次坐火车,看大卫·特恩利的纪实图片《有一道目光盯着我们》,片子摄于索马里,画面上一个孩子骨瘦如柴,但目光逼人。它让我想到当年窑村的一个孩子,也和我同班。他父亲夜里偷队里的玉米不慎跌崖死了,母亲一只眼睛瞎了,家里有六个孩子。冬天他常常冻得浑身哆嗦,也是饿得皮包骨头,身子发绿……后来,饿死了。所以,我想资助两个孩子,我找不到更好的方式,可我不想让我的内心与昨日一同停留。这也是我父亲的遗愿,他说过如果能把自己的退休金用于两个西海固孩子的教育,可否以此荫庇留在西海固的一份孤情?”
对着茜西的声音,我无言。
……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一人骑车又去了一趟与茜西一起去过的那道山梁。
我又看到了风标。
前年种植洋芋的硷地里今年间种着玉米。夏天的风漫过玉米田,玉米宽大的叶子发出泉水似的流淌声。看风标,声音流去的方向还如昨日。风声舒缓,山野起伏着,似乎要跟随风声飘走。
又见窝在沟谷里的补丁村落。
在那里,人们忙碌着。
村子显得寂静、安逸。
好久没有这么好好地看看我们自己的村庄了。
暗暗地有些震惊。
就这么一个村庄,没有太多的理由去细考和描述它,也没有理由忽视和不去感觉它。它像一支静歌。
一些形象多么熟悉:打麦场上,妇女们头顶着彩巾怀绣花一样的心情,肩膀一晃一晃地挑选着饱满的种子;女娃娃攒在山杏儿树底下,欢快地捡拾落在青草地上的鲜黄杏儿;耕牛在耕茬地,有一个男孩儿,他手里抓着一荡一荡的牛套绳,白褂子一飘一飘走在牛队前领着牛队。他在唱什么歌儿,亮亮的声音和着泥土的清香荡在风里……小学校里,他是那个手臂高举过头顶的小领唱么?
茜西要来。
她说:“去南宁出差,带回两只“茜草花环”,想带给两个未知的孩子。西海固,季节可好?老木,你可别声张,说好了这是一条秘而不宣的路,只待我一人抵达。”
我说:“会的,有童心滋养,你的茜草花环会变成一地花树,枝繁叶茂西海固。”
茜西说:“等我。”
我说:“夏天,等你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