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雨过天未晴
大老李拉着周发,紧赶慢赶,总算准点到了单位。
进了单位的门,周发就感到气氛跟平时很不一样,没有了往日上班前的轻松说笑,队员里平时有喜欢来几句荤段子的,今天也缄口不语,只是对周发挤挤眼,朝“套近乎”的办公室方向努努嘴,就赶紧躲开,没事找事地干点什么去了。其余的人也一样,低头记点什么的,在电脑上查点什么的,反正都在“忙”,没有一个顾得上看周发一眼,更没有人来跟他搭腔说句闲话的。
周发反倒很坦然,心想:“我没做亏心事,怕啥?想把我怎么的,由你吧。”于是,从容地倒了杯茶,坦荡地向邻座的小余打了个招呼,还笑了笑。刚要坐到自己的办公桌边,传来“套近乎”的口令:“都到会议室,开会。”
大家齐刷刷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快步向会议室拥去。大家都低着头,闷声不响。有谁故意干咳两声,也没能缓解整个圧抑的气氛。
进了会议室,大家都默默地坐下,没有一个敢斜瞥一眼中队长“套近乎”的。
“营长”是最后一个走进会议室的。
“套近乎”见“营长”来了,赶紧让出正座,自己坐到“营长”的旁边。
按照“套近乎”原来的意图,是想请求召开全大队会议,要在全大队的会上,好好整整这个公开违抗纪律的家伙。最好是,就在会上宣布开除周发,杀鸡给猴看,以大大提高自己在执法大队里的威信。大出他预料的是,他的这一条整顿全队执法纪律的“正确”建议,竟然没有得到“营长”的批准,只是同意召开一次中队会议,让周发在会上讲讲情况,也可以让周发进行自我批评,大家进行一些帮助。
“营长”的意见,使一中队队长“套近乎”大感困惑,不由得不使这位善套近乎的人想起周发刚调来的那一天,自己心里曾经嘀咕过的一句话:这家伙肯定有后台。
准备好好整整周发的中队会议开始了。一中队队长“套近乎”正襟危坐,十分严肃。
沉默了几分钟。
“套近乎”先是向身边的“营长”低声请示了两句,“营长”点点头。随后,“套近乎”开始清清嗓音,环视一周,威严地尖声说道:
“小余,做好记录。”
“套近乎”提高调门儿,猛喝一声:
“周发!”
全场为之一震。
“周发,说吧,你的脑子里今天是进水了,还是身上的哪根筋不自在?”见周发没出声,他更严厉地道:
“说呀,刚才那股子英雄劲儿哪去啦?怎么不吭声啦?”见周发还是不出声,“套近乎”吼道:
“周发,站起来!”
周发“倏”地站了起来。到底是当兵的,身子朝起一站,就挺得笔直,像当年在军营哨位上站岗似的。
“说呀,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说!”
周发心里很坦然,平静地开了头,说了一句:“我要检讨,今天上午我的态度不好。”
“这是态度问题吗?”“套近乎”“啪”地拍了桌子,“营长”手边的一杯茶被震得弹跳起来。
“套近乎”赶紧用手稳住茶杯,拿了几张餐巾纸擦去水杯边的水渍,还似歉意地看了“营长”一眼。
“营长”倒是不动声色,一动不动,紧抿着嘴,严肃地坐着,猜不出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好,请允许我向领导作详细汇报。”周发的声音更加平静。
“套近乎”的声音依然威严:“要老老实实如实地讲。”
“是。”
于是,周发从一眼见到高奶奶的那双枯柴似的手说起,一直说到允诺高奶奶明天早六点准时去帮她拣苦苦菜,最后是大老李送自己到单位门口,互相还道了句“明天一早,不见不散”的话。
在周发作“检讨”的过程中,“套近乎”几次发威:
“你这像是做检査吗?啊!”
“行啦,你少给我臭表功!”
他的每一次发威,都被“营长”以手示意,拦住了“套近乎”的话头,让周发接着说下去。
这倒让“套近乎”更加深了对周发的估计:“看来,这家伙的后台还不小呢!我得收着点儿,别充积极,反被翻到阴沟里去。”
临了,周发缓慢庄重地说道:“我向领导汇报的句句是实话,请领导核实检查,并请求对我今天的行为进行处分。”
周发说完了,但没敢坐下,还是挺直地站着,像站岗似的。
会议室的空气凝固了,每个人的心沉重得快被圧扁了,呼吸都感到困难。只有窗外路边绿树上的小鸟啾啾啾、啾啾啾地欢叫不停,是在谈情说爱,还是小两口拌嘴?反正挺热闹。
小余毕竟是女同志,心软,尤其听到高奶奶的儿媳妇和儿子扔下小牛牛跑了,高老爷子又累死了,只留下小牛牛每天一个人瘫卧在炕上等奶奶卖掉苦苦菜买回馒头的那一段,她实在憋不住,哭了,只是没敢哭出声,抓了一把餐巾纸捂住脸。也只捂了一小会儿,又赶紧用纸把脸擦了擦,把手放下,接着做她的记录。可是两眼被泪水泡着,手微颤着,字也看不清楚,七歪八斜,笔下记了些什么,连她自己都认不清,只有那像小虫子爬似的字迹旁边,多了几滴晶莹的泪痕。
就连“营长”的眼圈也红了。他赶紧揉了揉发酸的鼻子,身子坐得更直,脸上的表情更严肃。
“套近乎”几次想从“营长”的表情上看出他内心的真实意图,可就是琢磨不透。说他想袒护周发吧?不像。他是同意召开这次中队会议的,并且估计他也不敢,队里的执法纪律从建队之初就是由他亲自制定的,他敢出尔反尔,公开撕毁他自己制定的执法纪律?他要真是敢撕毁执法纪律,这个执法队伍今后可怎么带?会带出什么结果?你向上级怎么交代?你呀,大营长,到那时,嘿嘿,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吧!真要走到那一步,哼!你可就别怪哥们儿不仗义了,你那“营长”的大办公室,就准备往出挪吧,该换上咱哥们儿进去享受享受了。特别是大“营长”你也会红眼圈,揉鼻子,这就让“套近乎”更有了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心里直发冷笑,“嘿嘿,看你,还是个当兵的,怎么也娘们儿气呢?”只是说出口的却是另一番话:
“给你处分?给你什么处分?你这是违反执法纪律,当众抗法,该当何罪?你是说过‘开除也行’的,你的这句话,我可是记住了,好啊,那咱就试试。”他转过脸看着“营长”,这是明摆着把球扔给“营长”,逼着“营长”表态,嘴里可是没停下,道:“周发,从今天这一刻起,你就被……”“开除”两个字就在他的嘴边了,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权限还不够,只好把目光转向“营长”。
全体队员的目光也都转向了“营长”。下面似乎就该“营长”表态了。
时间过得真慢,似乎过了很长很长,突然,“营长”“倏”地站了起来,一声“散会”,几大步跨出会议室,走进他自己的办公室,身后“乓”的一声响,门被狠狠地碰上了。
“营长”办公室门上传来的一声巨响,会议室里的人们心里都为之一震,那原本盯着“营长”的一张张脸,都齐刷刷地朝会议室门外望去,又转过脸来望望“套近乎”。
“套近乎”反倒若无其事,嘴角边露出一丝别人或许看不出来的笑。
大家只有面面相觑,又转脸看看仍在挺身站立的周发,都显出莫名地为他担心,只能摇摇头,叹口气。
有几个慢慢站起身来,低着头,静静地走出会议室,走回自己的办公室。
一个一个先后都走了,“套近乎”站起身来也向会议室外走。经过挺立着的周发身后,他的脚步停了两秒钟,从心底里狠狠地发出一声“哼”!然后大步走出会议室。
最后是做记录的小余,当听到“营长”的那一声砸门声,也是为之一颤,惊恐地四顾,随后一头伏在桌上,双臂捂着脸,抽泣了 ——只有她的后背不住地抖动,显示她是强忍着悲恸,是圧抑的无声的抽泣。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止住了那无声地抽泣,抬起泪眼一看,除了周发,见其他人都走了,会议室也空了,又看了一眼仍然目视前方、俨然挺立的周发。她一擦泪,立起身,快步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脚步突然停下,站了两秒钟,抹了一把泪,猛转身,回到周发身旁,轻声地只说了一句:“明天早上拣苦苦菜,我也去。”说罢,回转身,急步冲出会议室。那满眶的泪水,随同她,一起消失在会议室门外。
会议室里只剩下周发,他仍然挺挺地立着,像在哨位上站岗一样,只是他这一班岗,挺立着,挺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下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