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转运汉遇巧洞庭红,波斯胡指破鼍龙壳(1)
词云: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见在。
这首词乃宋朱希真所作,词寄《西江月》,单道着人生功名富贵,总有天数,不如图一个见前快活。试看往古来今,一部十七史中,多少英雄豪杰,该富的不得富,该贵的不得贵。能文的倚马千言,用不着时几张纸盖不完酱瓿;能武的穿杨百步,用不着时几竿箭煮不熟饭锅【眉批:能使英雄泪出。】。极至那痴呆懵懂、生来有福分的,随他文学低浅,也会发科发甲;随他武艺庸常,也会大请大受。真所谓时也,运也,命也!俗语有两句道得好:“命若穷,掘着黄金化做铜;命若富,拾着白纸变成布。”总来只听掌命司颠之倒之【眉批:彻悟。】。所以吴彦高又有词云:“造化小儿无定据,翻来覆去,倒横直竖,眼见都如许!”僧晦庵亦有词云:“谁不愿黄金屋?谁不愿千钟粟?算五行不是这般题目。枉使心机闲计较,儿孙自有儿孙福。”苏东坡亦有词云:“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这几位名人说来说去,都是一个意思,总不如古语云:“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
说话的,依你说来,不须能文善武,懒惰的也只消天掉下前程;不须经商立业,败坏的也只消天挣与家缘,却不把人间向上的心都冷了【眉批:一问,有波澜,没破绽。】?看官有所不知。假如人家出了懒惰的人,也就是命中该贱;出了败坏的人,也就是命中该穷,此是常理【旁批:所谓君子道其常。】。却又自有转眼贫富出人意外,把眼前事分毫算不得准的哩!
且听说一人,乃是宋朝汴京人氏,姓金,双名维厚,乃是经纪行中人。少不得朝晨起早,晚夕眠迟。睡醒来,千思想,万算计,拣有便宜的才做【眉批:闲语有致。】。后来家事挣得从容了,他便思想一个久远方法【旁批:千年计。】:手头用来用去的,只是那散碎银子;若是上两块头好银,便存着不动。约得百两,便熔成一大锭。把一综红线结成一绦,系在锭腰,放在枕边。夜来摩弄一番【旁批:痴景。】,方才睡下。积了一生,整整熔成八锭,以后也就随来随去,再积不成百两,他也罢了。
金老生有四子。一日,是他七十寿旦,四子置酒上寿。金老见了四子跻跻跄跄,心中喜欢【眉批:所谓为儿孙作马牛。】,便对四子说道:“我靠皇天覆庇,虽则劳碌一生,家事尽可度日。况我平日留心,有熔成八大锭银子永不动用的,在我枕边,见将绒线做对儿结着。今将拣个好日子分与尔等,每人一对,做个镇家之宝。”四子喜谢,尽欢而散。
是夜,金老带些酒意,点灯上床。醉眼模糊,望去八个大锭白晃晃排在枕边。摸了几摸,哈哈地笑了一声,睡下去了【旁批:痴景。】。睡未安稳,只听得床前有人行走脚步响,心疑有贼。又细听看,恰像欲前不前相让一般。床前灯火微明,揭帐一看,只见八个大汉,身穿白衣,腰系红带,曲躬而前曰:“某等兄弟,天数派定,宜在君家听令。今蒙我翁过爱,抬举成人,不烦役使,珍重多年。冥数将满,待翁归天后,再觅去向。今闻我翁目下将以我等分役诸郎君。我等与郎君辈原无前缘【眉批:无儿孙福。】,故此先来告别,往某县某村王姓某者投托。后缘未尽,还可一面。”语毕,回身便走。金老不知何事,吃了一惊。翻身下床,不及穿鞋,赤脚赶去。远远见八人出了房门。金老赶得性急,绊了房槛,扑的跌倒。飒然惊醒,乃是南柯一梦。急起挑灯明亮,点照枕边,已不见了八个大锭。细思梦中所言,句句是实。叹了一口气,哽咽了一会道:“不信我苦积一世,却没分与儿子们受用,到是别人家的。明明说有地方、姓名,且慢慢跟寻下落则个。”一夜不睡【旁批:也是痴景,有前之痴,所以有今之痴。】。
次早起来与儿子们说知。儿子中也有惊骇的,也有疑惑的【眉批:愚贤不等,人情也。】。惊骇的道:“不该是我们手里东西,眼见得作怪。”疑惑的道:“老人家欢喜中说话,失许了我们。回想转来,一时间就不割舍得分散了,造此鬼话,也不见得。”
金老见儿子们疑信不等,急急要验个实话。遂访至某县某村,果有王姓某者。叩门进去,只见堂前灯烛荧煌,三牲福物,正在那里献神【旁批:也是痴景。】。金老便开口问道:“宅上有何事如此?”家人报知,请主人出来。主人王老见金老,揖坐了,问其来因。金老道:“老汉有一疑事,特造上宅来问消息。今见上宅正在此献神,必有所谓,敢乞明示。”王老道:“老拙偶因寒荆小恙买卜,先生道:‘移床即好。’昨寒荆病中,恍惚见八个白衣大汉,腰系红束,对寒荆道:‘我等本在金家,今在彼缘尽,来投身宅上。’言毕,俱钻入床下。寒荆惊出了一身冷汗,身体爽快了。及至移床旁【批:移床果好,先生有验。】,灰尘中得银八大锭,多用红绒系腰,不知是那里来的。此皆神天福祐,故此买福物酬谢。今我丈来问,莫非晓得些来历么?”金老跌跌脚道:“此老汉一生所积,因前日也做了一梦,就不见了。梦中也道出老丈姓名、居址的确,故得访寻到此。可见天数已定,老汉也无怨处【旁批:怨也无用。】。但只求取出一看,也完了老汉心事眉【批:痴心不变。】。”王老道:“容易。”笑嘻嘻地走进去,叫安童四人托出四个盘来。每盘两锭,多是红绒系束,正是金家之物。金老看了,眼睁睁无计所奈,不觉扑簌簌吊下泪来【旁批:痴景不了。】。抚摩一番道:“老汉直如此命薄,消受不得!”王老虽然叫安童仍旧拿了进去,心里见金老如此,老大不忍【旁批:忠厚人宜其有此。】。另取三两零银封了,送与金老作别。金老道:“自家的东西尚无福,何须尊惠!”再三谦让,必不肯受。王老强纳在金老袖中。金老欲待摸出还了,一时摸个不着,面儿通红。又被王老央不过,只得作揖别了。
直至家中,对儿子们一一把前事说了,大家叹息了一回。因言王老好处,临行送银三两。满袖摸遍,并不见有,只说路中掉了。却元来金老推逊时,王老往袖里乱塞,落在着外面一层袖中。袖有断线处,在王老家摸时,已自在脱线处落出在门槛边了。客去扫门,仍旧是王老拾得。可见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不该是他的东西,不要说八百两,就是三两也得不去。该是他的东西,不要说八百两,就是三两也推不出。原有的到无了,原无的到有了,并不由人计较。
而今说一个人在实地上行,步步不着,极贫极苦的,却在渺渺茫茫做梦不到的去处,得了一主没头没脑钱财,变成巨富。从来希有,亘古新闻。有诗为证,诗曰:分内功名匣里财,不关聪慧不关呆。果然命是财官格,海外犹能送宝来。话说国朝成化年间,苏州府长洲县阊门外有一人,姓文,名实,字若虚。生来心思慧巧,做着便能,学着便会。琴棋书画,吹弹歌舞,件件粗通。幼年间,曾有人相他有巨万之富【旁批:不差。】。他亦自恃才能,不十分去营求生产,坐吃山空,将祖上遗下千金家事,看看消下来。以后晓得家业有限,看见别人经商图利的,时常获利几倍,便也思量做些生意,却又百做百不着。
一日,见人说北京扇子好卖,他便合了一个伙计置办扇子起来。上等金面精巧的,先将礼物求了名人诗画,免不得是沈石田、文衡山、祝枝山搨了几笔,便值上两数银子。中等的,自有一样乔人,一只手学写了这几家字画,也就哄得人过,将假当真的买了,他自家也兀自做得来的。下等的,无金无字画,将就卖几十钱,也有对合利钱,是看得见的。拣个日子装了箱儿,到了北京。
岂知北京那年,自交夏来,日日淋雨不晴,并无一毫暑气,发市甚迟。交秋早凉,虽不见及时,幸喜天色却晴。有妆晃子弟要买把苏做的扇子,袖中笼着摇摆。来买时,开箱一看,只叫得苦。元来北京历沴却在七八月,更加日前雨湿之气,斗着扇上胶墨之性,弄做了个“合而言之”,揭不开了【眉批:字画作祟也。】。用力揭开,东粘一层,西缺一片,但是有字有画值价钱者,一毫无用。止剩下等没字白扇,是不坏的,能值几何?将就卖了做盘费回家。本钱一空。频年做事,大概如此。不但自己折本,但是搭他做伴,连伙计也弄坏了。故此人起他一个混名,叫做“倒运汉”。
不数年,把个家事干圆洁净了,连妻子也不曾娶得。终日间靠着些东涂西抹,东挨西撞,也济不得甚事。但只是嘴头子诌得来,会说会笑,朋友家喜欢他有趣,游耍去处少他不得;也只好趁口,不是做家的。况且他是大模大样过来的,帮闲行里,又不十分入得队。有怜他的,要荐他坐馆教学。又有诚实人家嫌他是个杂板令。高不凑,低不就。打从帮闲的、处馆的两项人见了他,也就做鬼脸,把“倒运”两字笑他,不在话下。
一日,有几个走海泛货的邻近,做头的无非是张大、李二、赵甲、钱乙一班人,共四十余人,合了伙将行。他晓得了,自家思忖道:“一身落魄,生计皆无,便附了他们航海,看看海外风光,也不枉人生一世【眉批:无聊之极,造化来了。】。况且他们定是不却我的,省得在家忧柴忧米,也是快活。”正计较间恰好张大踱将来。元来,这个张大名唤张乘运,专一做海外生意,眼里认得奇珍异宝,又且秉性爽慨,肯扶持好人,所以乡里起他一个混名,叫“张识货”。文若虚见了,便把此意一一与他说了。张大道:“好,好。我们在海船里头不耐烦寂寞,若得兄去,在船中说说笑笑,有甚难过的日子?我们众兄弟,料想多是喜欢的。只是一件,我们多有货物将去,兄并无所有,觉得空了一番往返,也可惜了。待我们大家计较,多少凑些出来助你【眉批:难得此人。】,将就置些东西去也好。”文若虚便道:“多谢厚情,只怕没人如兄肯周全小弟。”张大道:“且说说看。”一竟自去了。
恰遇一个瞽目先生,敲着报君知走将来。文若虚伸手顺袋里摸了一个钱,扯他一卦问问财气看。先生道:“此卦非凡,有百十分财气,不是小可。”文若虚自想道:“我只要搭去海外耍耍,混过日子罢了,那里是我做得着的生意?要甚么赍助?就赍助得来,能有多少?便直恁地财爻动?这先生也是混帐。”只见张大气忿忿走来,说道:“说着钱,便无缘。这些人好笑,说道你去,无不喜欢;说到助银,没一个则声【旁批:人情也。】。今我同两个好的弟兄,軿凑得一两银子在此,也办不成甚货,凭你买些果子,船里吃罢。口食之类,是在我们身上。”若虚称谢不尽,接了银子。张大先行,道:“快些收拾,就要开船了。”若虚道:“我没甚收拾,随后就来。”手中拿了银子,看了又笑,笑了又看,道:“置得甚货么?”
信步走去,只见满街上箧篮内盛着卖的:红如喷火,巨若悬星。皮未皲,尚有余酸;霜未降,不可多得。元殊苏井诸家树,亦非李氏千头奴。较广似曰难兄,比福亦云具体。乃是太湖中有一洞庭山,地暖土肥,与闽广无异。
所以广橘、福橘,播名天下。洞庭有一样橘树绝与他相似,颜色正同,香气亦同。止是初出时味略少酸,后来熟了,却也甜美,比福橘之价十分之一,名曰“洞庭红”。若虚看见了,便思想道:“我一两银子买得百斤有余,在船可以解渴,又可分送一二,答众人助我之意。”买成,装上竹篓,雇一闲的,并行李挑了下船。众人都拍手笑道:“文先生宝货来也!”文若虚羞惭无地,只得吞声上船,再也不敢提起买橘的事。
开得船来,渐渐出了海口,只见:银涛卷雪,雪浪翻银。湍转则日月似惊,浪动则星河如覆。三五日间,随风漂去,也不觉过了多少路程。
忽至一个地方,舟中望去,人烟凑聚,城郭巍峨,晓得是到了甚么国都了。舟人把船撑入藏风避浪的小港内,钉了桩橛,下了铁锚,缆好了。船中人多上岸,打一看,元来是来过的所在,名曰吉零国。元来,这边中国货物拿到那边,一倍就有三倍价。换了那边货物,带到中国也是如此。一往一回,却不便有八九倍利息?所以人都拚死走这条路。众人多是做过交易的,各有熟识经纪、歇家、通事人等,各自上岸找寻、发货去了,只留文若虚在船中看船。路径不熟,也无走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