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骆宾王
骆宾王(约640-684后),字观光,婺州义乌(今浙江义乌)人。七岁能赋诗。曾做长安县主簿,入朝为侍御史,因上书指陈时政,触怒武后,被贬临海丞。后随徐敬业扬州发兵反武则天,写下了有名的讨武氏檄文。兵败后下落不明。与王勃等以诗文齐名,为“初唐四杰”之一。诗以七言歌行见长,多悲愤之词。有《骆宾王文集》。
在狱咏蝉并序
骆宾王
余禁所禁垣西,是法厅事也,有古槐数株焉[1]。虽生意可知,同殷仲文之古树;而听讼斯在,即周召伯之甘棠[2]。每至夕照低阴,秋蝉疏引,发声幽息,有切尝闻[3]。岂人心异于曩时,将虫响悲于前听[4]?嗟乎!声以动容,德以象贤[5]。故洁其身也,禀君子达人之高行;蜕其皮也,有仙都羽化之灵姿[6]。候时而来,顺阴阳之数;应节为变,审藏用之机[7]。有目斯开,不以道昏而昧其视;有翼自薄,不以俗厚而易其真[8]。吟乔树之微风,韵姿天纵;饮高秋之坠露,清畏人知[9]。仆失路艰虞,遭时徽纆,不哀伤而自怨,未摇落而先衰[10]。闻蟪蛄之流声,悟平反之已奏;见螳螂之抱影,怯危机之未安[11]。感而缀诗,贻诸知己[12]。庶情沿物应,哀弱羽之飘零;道寄人知,悯馀声之寂寞[13]。非谓文墨,取代幽忧云尔[14]。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15]。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16]。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17]。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18]?
【注释】
[1]禁垣西:囚禁在宫墙的西边。[2]殷仲文之古树:此借以说明自己虽有生气,但已形同古树。[3]有切尝闻:是说秋蝉发声比过去更加凄切幽怨。[4]曩(nǎng)时:从前。将:抑或。[5]德以象贤:指蝉的操行足以与贤人比美。[6]仙都:仙人聚居处。羽化:指道家成仙。
[7]数:定数,规律。审:洞察。藏用:出处进退。[8]有目斯开:蝉目张开。有翼自薄:蝉翼很薄。真:本态。[9]天纵:天所赐予。清畏人知:指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的清廉淡泊,比喻不想沽名钓誉[10]仆:自称谦词。徽纆:捆绑囚犯的绳子[11]蟪蛄:蝉名。螳螂之抱影:是说螳螂见蝉欲捕,比喻自己处境相当险恶[12]缀诗:作诗。集字成句,集句成章,故曰缀。贻:赠送[13]弱羽、馀声:皆指蝉,作者借蝉自喻[14]文墨:文辞。幽忧:
深沉的忧思[15]西陆:指秋天。南冠:指被囚系的人[16]玄鬓:黑发。蝉首色黑,故云玄鬓。亦寓自己正当盛年(时作者约三十岁)[17]响易沉:鸣叫之声容易消失[18]信高洁:相信是清高廉洁的。予心:我的心迹。
【鉴赏】
这首诗是诗人在高宗仪凤三年(678)以上书讽谏触怒武后,被诬以贪赃罪下狱时作。诗中托物寄情,是比是兴,抒写了诗人在特定环境中蒙冤受屈的愤慨和品格的高尚。
前两句即点出秋蝉高歌,叫人不得安宁。用起兴的手法,以蝉声引出客思。诗人在狱中深深地怀想自己的家园。句法上又运用对偶,并且对得很工整。“深”字有的版本作“侵”。“南冠”用典,诗人以钟仪自喻。
颔联既是写蝉也是在写自己,把蝉和自己连写在一起,表达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凄恻感情。诗人不敢再看两鬓乌玄的秋蝉,它能一展歌喉,尽情高唱;而诗人也正值当年,大好青春,却经历着政治上的种种折磨,一事无成,还被囚禁,能用什么迎接人生的晚年?“白头吟”,是乐府曲名。传说西汉时卓文君在司马相如对她的爱情不忠后写《白头吟》以自伤。诗人巧妙地借用这一典故以示他对国家的一片忠爱之心被执政者辜负了。
颈联是诗的中心,主要是咏蝉,同时也是自喻。露水重,蝉翼湿,难以向前飞进。比喻自己处境艰难,政治上不得志,冤不能伸。风声大,蝉声便显得低沉。比喻自己在众口一词的情况下,有口也难辩,言论上受到了极大的压制。
尾联写诗人奋不顾身地将满腔忠愤一泻而出,诗人高洁的品质不为世人所了解,反而被诬下狱。诗人继续以蝉自喻,高居树上的秋蝉,餐风饮露,有谁相信它不食人间烟火?只有蝉和诗人才能互相理解,蝉为诗人高歌,为了蝉,诗人而写作了这首诗。
这首诗因蝉而引起联想。又用蝉自喻,由蝉到诗人,由诗人到蝉,自然真切,很好地实现了物我一体的境界。用典自然而含蓄。
于易水送人一绝
骆宾王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1]。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注释】
[1]燕丹:指战国末年的燕国太子丹。壮士:指甘为燕太子丹刺杀秦王复仇的荆轲。冠:头巾或帽子。
【鉴赏】这是一首借送别友人而抒发己情的五言绝句。作者骆宾王有着浓厚的李唐王朝正统思想而又一生坎坷。他“少年落魄,薄宦沉沦,始以贡疏被愆,继因草檄亡命”(清人陈熙晋《骆临海集笺注》)。对自己的际遇,他愤愤不平;对武则天称帝,他极为不满;等待时机匡复李唐王朝,是他矢志不渝的心愿。本诗明白地表达了他摆脱压抑、干出一番事业的愿望和心境。
上联写历史上的荆轲在易水边与燕太子丹话别,一曲悲歌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怒发冲冠。史载:战国末年荆轲为替燕太子丹复仇,欲以匕首威逼秦王,使其归还迫燕割让之地。临行时燕太子丹及高渐离、宋意皆着白衣冠(丧服)送于易水之滨,高渐离击筑,荆轲踏节而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歌声悲壮激越,“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此地”即诗题中的易水。“壮士发冲冠”用来概括那个悲壮的送别场面和人物激昂慷慨的心情,表达了作者对荆轲的深深崇敬。如今作者在易水边送别友人,很自然地想起了荆轲的故事。本联在写作技巧上给人一种突兀之感,它舍弃了那些友谊深长、别情依依等一般送别诗的常见内容,大量芟夷枝蔓,直接纳入史实。这种破空而来的笔法,反映了作者心中蕴藏着一股难以遏止的愤激之情,把昔日之易水壮别和今日的易水送客融为一体,从而为下联的抒怀准备了条件,以怀古而巧妙地达到了慨今的目的。
下联用对仗的句式抒发感情。前一句很自然地引出后一句,“今日水犹寒”是全诗的重心所在。写法上既寓情于景,又景中带比。说荆轲虽然死了,但他代表的那种不畏强暴的高风亮节却千载犹存。“人已没,水犹寒”,隐含了作者对当今现实环境的深切感受。“已”、“犹”两个虚词的运用和“昔时”与“今日”的对比,既使句子变得自然流畅,又使音节变得纡徐舒缓,给人一种回肠荡气之感,更有力地抒发了作者那种抑郁难申的悲痛之情。
本诗标题为“送人”,然而却无一句是叙自己送别友人的情景,也未告知我们送别的是何许人。然而我们却由它的内容自然地想象出那种“慷慨倚长剑,高歌一送君”的激昂壮别的场景,也可以自然地想见那所送之人,一定是作者肝胆相照的至友。因为惟有如此,诗人才愿意、也才能够在分别之时不可抑制地一吐心中的块垒,而略去一切送别的常言套语。
此诗题为送人,却纯是抒怀咏志。作为送别诗的一格,此诗开了此风气的先河。
杜审言
杜审言(646-708),字必简,祖籍襄阳(今湖北襄阳),祖父时迁居巩县(今河南巩义)。高宗咸亨元年(670)进士,曾为隰城尉、洛阳丞,因事贬吉州司户参军。武后时,授著作佐郎、膳部员外郎。中宗神龙初(705)因结交幸臣张易之获罪,流敖峰州。不久,再起为国子监主簿、修文馆直学士。他是杜甫的祖父。著有《杜审言集》。
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
杜审言
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1]。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蘋[2]。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3]。
【注释】
[1]宦游人:在他地作官的人。[2]淑气:春天温和的气候。[3][古调]:这里指陆丞的诗。
【鉴赏】
晋陵即今江苏常州。陆丞,其名不详,当时为晋陵县丞,作《早春游望》一诗。杜审言的这首诗是与其同游时的唱和诗,大约作于作者在江阴县任职之时。此诗因春游而生情,抒发自己宦游他乡的失意和不幸。
本诗头两句以“独”和“偏”开头,语气强烈地说出了宦游人由于客居异乡,对气候和景物的变化特别敏感这样一个事实和感叹。同时,用“宦游人”这个词将作者与陆丞统一到同一个情境里。“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两句里,“出”字将云霞升腾的过程写了出来,“渡”字将“梅柳”拟人化,都是生动的笔墨。这两句是说早晨从海上升起了一轮红日,使海面上形成了璀璨辉煌的朝霞;春风吹来,江南江北杨柳都穿上了新装。“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蘋”中的“催”字和“转”字好像是在说,春日和暖的气候来了,似乎在催着黄鹂婉转地鸣叫;晴朗的日光似乎使蘋草的颜色转得更加嫩绿。第三、四句和第五、六这四句是承着第一、二句写“物候”之“新”的。“云霞”、“梅柳”、“黄鸟”、“绿蘋”为“物”,“淑气”、“晴光”为“候”,前后衔接和呼应得很好。这两联给人的感觉似乎只在写春光的明媚可人。其实,最后两句诗不仅呼应了第一、二句,而且使中间两联描写的用意也显示出来了。所谓“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既呼应了前面“宦游人”的“独”与“偏”,也显示了中间两联所写的大好春光正是“宦游人”不幸遭遇中的反衬。春光是美好的,但对处于不幸遭遇中的人来说是一个极大的讽刺。
这首诗紧扣题目,起承转合的手法用得很好,表现了近体诗极高的艺术性。
渡湘江
杜审言迟日园林悲昔游,今春花鸟作边愁[1]。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2]。
【注释】
[1]迟日:出得较晚的太阳。[2]京国:京都、京城。
【鉴赏】
这是一首即景抒情的七绝。作者杜审言是诗圣杜甫的祖父,曾经两次被贬官。
唐中宗时曾被贬到南方极为偏远的峰州,此诗就是他在这次流放途中写的。全诗描写他在渡湘江南下时,正值春临大地,花鸟迎人,看到滔滔江水正朝着与他行进相反的方向北去,不禁想到自己的遭遇,追思昔游,怀念京都,悲思愁绪,不可遏制。
首句写由眼前的春光回忆起往昔的春游。当年春日迟迟升起,京城园林如绣,自己游目骋怀,多么心旷神怡!但这里作者偏用了一个“悲”字,这个悲,是今天的悲,是从今天的悲追溯昔日的乐;反过来也可以说,正因为想起当时的游乐,更觉得当前处境的可悲。用现在的情移于过去的境,为昔日的欢乐景物注入了今天的悲痛之情。
次句从昔游的回忆写到今春的边愁。总的来说,鸟语花香是令人欢乐的景物,可是这些景物却使作者想起自己正在流放去南国边疆的途中。鸟语也好,花香也好,在他的心目中只构成了远去边疆的哀愁。这里是以心中的情移眼前的景。作者缘情写景,因而景随情迁。以“花鸟”与“边愁”形成对比,是从反面来衬托边愁。杜甫后来有“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春望》)的名句,有人评说就是从其祖父这一句化出的,同样也是反衬法。
第三句是整首诗的中心,有着承上启下的作用。上两句忆昔游而悲,见花鸟成愁,以及末句为江水北流而感叹,都因为作者贬离京城,正在南窜途中。全诗其余三句都是围绕着这一句,从这一句生发的。然而此句并未点题。
末句直接点出了所渡之“湘江”,而以“水北流”来烘托“人南窜”,也是用反衬法来加强第三句的中心内容。
全诗通篇都用对比和反衬的写法。如今与往昔的衬比、哀与乐的衬比;以昔日对照今春、以园游对照边愁;人与物的衬比、南与北的衬比;以京城逐客对照湘江逝水、以斯人南窜对照江水北流。在七言绝句刚刚定型、开始成熟的初唐阶段这种艺术特色是非常可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