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克威克外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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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旧式牌局。牧师的韵文。归囚的故事

聚集在古老客厅里的几位宾客,听到声音后都站起来迎接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的到来。在履行那一大套的介绍过程中,匹克威克先生利用空闲的时间观察了他周围那些人的外貌,还对他们的性格和职业进行了一番揣摩。

一位年纪很大、戴着高帽子、穿着褪色的丝绸袍的老太太——她不是别人,正是华德尔先生的老母亲——坐在壁炉右角的上座。表明她年轻时接受而且年老时仍拥有的教养的各种证明书都装裱在墙上,那就是古老的刺绣、同样古老的丝绒风景画和看起来比较新式的深红色丝质茶壶套。姑母、两位年轻的小姐和华德尔先生,挤在她的安乐椅周围,一个拿着她的听筒,另一个拿着一个橘子刨皮,第三个拿着一个香气瓶,第四个则在忙着拍打给她靠的几个枕头来表示他们的孝心。她的对面坐着一位秃头老绅士,他长着一张看上去十分和蔼善良的脸——他是丁格莱谷地的牧师。坐在他旁边的是他的妻子,一个肥胖而精力充沛的老太太,看样子她不仅精通家酿美酒的技术和秘方,而且还善于不时自得其乐地品尝它们。在一个角落里,一个利伯斯顿苹果脸的看上去十分精明的小个子男人正在和一位肥胖的老绅士交谈。还有年纪更大的老绅士和两三个年纪更大的老太太,他们笔直地坐在各自的椅子上,一直盯着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

“是匹克威克先生,妈妈。”华德尔先生提高嗓门说道。

“啊!”老太太摇着头说,“你说什么?”“是匹克威克先生,奶奶!”两位小姐同时答到。“啊!”老太太喊道,“罢了!他怎么会注意我这个老太婆的,我敢说。”“放心吧,老夫人。”匹克威克先生抓住老太太的手大声地说。“请听我说,老夫人,你这么大的岁数还能领导着这么好的一个家庭,而且还显得这样的精神健康,没有比这更让我快乐的了。”

“啊!”老太太说,过了一会儿,“非常好,我敢说。但我没听明白。”

“奶奶现在头脑不是很灵活,”伊莎贝拉·华德尔小姐低声说,“不过她很快就会明白的。”

匹克威克先生点头表示他乐意迁就老年人的弱点,然后就和其他人闲谈起来。

“这个地方真不错。”匹克威克先生说。“是的!”斯诺格拉斯、图普曼和温克尔三位先生呼应道。

“可不,我也这样认为。”华德尔先生说。“这是肯特郡最好的地方,先生,”长苹果脸的精明男子说,“这是真的,先生——我敢肯定没有,先生。”精明男子洋洋自得地看看四周,那神气好像是赢得了辩驳大会的胜利一样。

“除了穆林牧场。”那个胖胖的人发表了自己的看法。“穆林牧场!”精明男子脱口而出,摆出十分不屑的样子。

“哎,穆林牧场。”胖子重复说。“那地方也很不错。”另一个胖子插话说。“对的,没错儿。”第三个胖子说。“那是个没有人不知道的好地方。”肥胖的主人说。精明男子暧昧地看看四周,发现自己不占优势,于是也就摆出一副怜悯他人的神气,什么也没再说了。“他们都在聊什么话题呀?”老太太用很高的声音问她的一个孙女,像很多聋子一样,她好像认为别人不容易听到她的声音。

“谈这块土地,奶奶。”“这块土地?有什么问题吗?”“没有,没有,米勒先生说我们这块地比穆林牧场要好。”

“他凭什么这么说?”老太太愤慨地说,“米勒就是一个高傲自大的花花公子,你告诉他这是我说的。”老太太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多大,而且她一说完就站了起来,用凶狠的眼神盯着那个精明的罪人。

“来来,”在忙于张罗的主人说道,带着想立刻转移话题的不安表情,“喜欢打牌吗,匹克威克先生?”

“非常喜欢,”那位绅士回答说,“但请不要只考虑我的原因。”

“噢,你不知道,我母亲是非常喜欢打牌的,”华德尔先生说,“是吧,妈妈?”

老太太对这个话题比对别的话题耳灵得多,她点了点头。

“乔,乔!”老绅士说,“乔——该死的——噢,他在呀。把牌桌摆好。”

爱睡觉的年轻人不一会就弄好了两张牌桌。一张用来玩“琼教皇”,另一张用来玩“惠斯特”。玩“惠斯特”的对家是:匹克威克先生和老太太,米勒先生和胖绅士。圆圈牌戏则是剩下的所有人。

对家牌戏玩得举止庄重、神情肃穆,称之为“惠斯特”的确是实至名归,照我们的理解,称之为“玩牌”根本就是一种亵渎和污蔑。另一边,围成一圈的那一桌则玩得极其热闹愉快,以至于实质上打断了米勒先生的深思熟虑,让他无法专心,以至于犯许多低级错误,惹得胖绅士非常恼怒,而使老太太大为开心。

“瞧!”在一局的末了抓到决定胜负的一手好牌时,米勒得意洋洋地说,“打得再好也没有用,我不是自吹,再也不可能比这更好的了。”

“米勒应该用王牌压那张方块的,是不是,先生?”老太太说。

匹克威克先生点了点头。“我该压,是吗?”那个不幸的人说。“那当然,先生。”胖绅士严厉地说。“都是我的错。”垂头丧气的米勒说。“说有什么用!”胖绅士怒吼道。“我们得八分,赢了。”匹克威克先生说。“再来一局。你能叫一副吗?”老太太问道。“能,”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双,单,清一色。”“怎么有这么好运气的人。”米勒先生说。“怎么有这么烂的牌。”胖绅士说。一阵庄严的寂静。“又一个对子,”老太太说,她趾高气扬地把一枚六便士和一枚凹凸不平的半便士硬币压在烛台下面作为记号。

“一对,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知道了,知道了,先生。”胖绅士尖酸刻薄地说。

在情况相似的另一局,不幸的米勒先生有牌不跟,惹得胖绅士非常恼怒,一直到牌打完也没见有转机。牌局结束后米勒先生躲在一个角里去,在那里静静的呆了一个多小时,然后才出来,递给匹克威克先生一小撮鼻烟。那位老太太的听力似乎已好多了,而不幸的米勒先生则浑身不自在。

而这个时候,圆圈牌戏却进行得十分欢快。伊莎贝拉·华德尔小姐和特伦德尔先生“一组”。艾米莉·华德尔和斯诺格拉斯先生也一样。就连图普曼先生和老处女姑妈都一起经营起了筹码和谄媚股份公司。老华德尔先生高兴得不能再高兴了。他坐庄时是那么风趣幽默。老太太们都十分会算计,因此全桌一直处在欢声笑语中。有一位老太太总是有半打的牌要付账,让大家都高兴得很,而且从未改变过。有一次她为不得不付而显得不高兴了,可大学比她先了一步笑了起来,于是她的脸色又渐渐开朗起来。接下来,当老处女姑妈摸到“结婚”牌时,两位小姐都笑了起来,老处女姑妈正要表示愤怒。但由于图普曼先生在桌子下面捏她的手,她马上又高兴起来,露出心中十分有数的神情,好像在实际生活中婚姻离她并不如人们想象的那么遥远。这一切使大伙又一次大笑了起来,华德尔先生笑得最夸张,他对玩笑的喜好一点不输给最年轻的人。至于斯诺格拉斯先生则一个劲儿地凑在他的搭档耳边说着他的诗情画意,致使一位老绅士提起了牌桌搭档和人生搭档的问题,也让华德尔先生发表了一番高论,还带着十分丰富的表情,逗得大伙儿十分高兴,尤其是那位老绅士的太太。温克尔先生讲了几个普通而在乡下却谁也不知道的笑话。把大家弄得喜笑颜开,说它们棒极了,因此温克尔先生感到脸上无比的有光。仁慈的牧师欣慰地目睹着这一切。因为这些人的欢乐使这位好心的老人也感觉到了快乐。虽然这种欢快非常喧闹,但它是发自内心的:是真正的快乐。

夜晚在这些欢快的娱乐中过得很快。吃完了家常却丰盛的晚餐,大家围着炉火坐了下来,这时匹克威克先生觉得这是他一辈子中最幸福的时候,从来没有如此地想要好好珍惜和享用这美好时光。

“诸位,”好客的主人说“这正是我所喜欢的——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都是在这火炉旁。我实在是太喜欢它了,所以我每天晚上都会用它生火,直到它热得叫人受不了为止。嗨,我可怜的老母,在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就经常坐在这炉火边,是吗,母亲?”

突然回想起往日幸福的时光,老太太带着忧郁的微笑点了点头,泪水悄悄地从她脸颊上流了下来。

“您得谅解我说这些,匹克威克先生,”主人在停了一会儿后继续说,“我太爱它了,没法不谈它——这些个老房子和田地,就像是我的朋友。我们那座爬满常春藤的小教堂也是如此——顺便还可以说一下,关于常春藤,我们坐在那边的那位朋友还曾经写过一首诗。嘿,那时他还刚来。斯诺格拉斯先生,你杯子里水够吗?”

“满满的,谢谢。”那位绅士回答说,主人的最后一句话激起了他的好奇心。“对不起,你刚才说到的话题。”

“这你可得问我们对面那位朋友。”主人说着,转向那位牧师点了点头。

“很想洗耳恭听您朗诵大作,行吗,先生?”斯诺格拉斯先生说。

“可别这样说,”牧师回答说,“区区小诗,没什么了不起的。当年斗胆乱写一遍时,惟一可找的借口便是,那时候我还年轻。不过,虽然是这样,您若是真的想听,我也愿意为你朗诵一下。”

大家都点了点头。于是老绅士便在他妻子的提示下背诵起那些诗句。“诗的题目为《绿绿的常春藤》,”他说着朗诵道:

绿绿的常春藤噢,绿绿的常春藤多美呀!他附着在古老的废墟之上!他吃的想的全是细心挑选出的食物,尽管他住在寒冷又凄凉的地方。墙壁随时会坍塌,石头会化成腐土,这才能满足他美丽的奇情与异想:

那些飞扬的尘土,正好是他的美味佳肴。它生活的地方没有生命足迹,绿绿的常春藤真是稀有的老植物。

他悄悄的延到各处,虽然没有翅膀,却有一颗永恒不变的心。他缠得多么严,绕得多么紧,与他的朋友大橡树如此接近!他还悄悄地爬行在地上,一边摇晃着身体,一边四处蔓生并欢快地拥抱死者们那土壤肥沃的坟包。绿绿的常春藤真是稀有的老植物。

一个个世纪飞逝,一个个国家也变得不完整。而健壮的老常春藤却依然如故,它的绿色永葆着强健旺盛的模样。在寂寞的时光里,这古老的植物从过去获得滋养而壮实:因为人类所能建造的最大建筑最终是常春藤的养料。继续爬行呀,绿绿的常春藤真是稀有的老植物。

老绅士念了两次这首诗,以便斯诺格拉斯先生把它们记录下来。老绅士念完后,斯诺格拉斯先生已收好了笔记本,匹克威克先生说:

“初次见面就要发表意见,对不起,先生。在我看来,像你这样一位绅士,传教的经历中,应该见过许多值得记录的场景和事情吧。”

“那是当然的,”老绅士回答说,“不过并没有特别一点的,因为我的活动范围十分狭窄。”

“关于约翰·爱德蒙的事,我想你已记载了的,是吗?”华德尔先生问道,看样子他很想让朋友多说点什么,以便给他新来的客人带来些启迪。

老绅士做了一个表示肯定的动作。在他正准备转换话题时,匹克威克先生突然说:

“不好意思,先生,我想冒昧问一下,约翰·爱德蒙是谁呢?”

“我也想知道。”斯诺格拉斯先生急忙地说。“你逃不掉啦,”那位欢快的主人说,“早晚,你都得给他们解释解释。因此你最好是利用此时,马上说给大伙儿听听。”

老绅士一边和蔼地微笑,一边把椅子朝前挪了挪,其他人也都往他那边靠了靠,尤其是图普曼先生和老处女姑妈,他们的听力也许不太好。老太太的助听器这时也调整好了,米勒先生也被人从熟睡中叫了起来(他在听诗朗诵的时候睡过去了)。于是老绅士也没有先说一些别的,直截了当地说出了以下故事——我们给他加了个标题:

归囚

“我刚到这里时,”老绅士说,“那是二十五年以前,当时教民中有一个最让人讨厌的人,叫做爱德蒙,他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租了一小块田地。他是会乱发脾气,铁石心肠的恶人:他既懒惰又放荡,性情残酷而又凶猛。除了那几个与他一道在田野里浪荡或是酒馆里滥饮的懒惰而又鲁莽的流浪汉外,就再没有其他朋友。没有人愿意和这个让许多害怕与厌恶的人说话——所有人都躲避着爱德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