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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阴差阳错(8)

“对啦,”他说道,“一定要把我正式介绍给沙维尼先生……我想我们很快就会成为好朋友的。如果有兰贝尔夫人介绍,我在您家里便能常来常往。这样吧,既然沙维尼先生在乡下,我能来看您吗?”

朱莉缄默无语。达西的每句话都似刀子一样。如何与一个如此镇静,如此冷漠,一心只考虑以最合适的方法与她来往的男人谈逃走,谈私奔呢?她愤怒地一把扯断了自己脖子上的金链,用手指狠扭着链环。马车在她的住宅门前停下。达西非常殷勤地替她整理好披肩,把帽子戴正。车门打开的时候,向她毕恭毕敬地伸出手,但朱莉已不愿让他搀扶,自己跳到地上。“夫人,请您允许我,”达西深深一躬,说道,“来向您致候。”

“再见!”朱莉的喉咙犹如塞住一样。达西重又登上马车,命车夫返回住地,同时一路吹着口哨,似乎一天过下来,快意极了。

十三

一回到他的单身汉住所,达西就披上一件土耳其睡袍,穿上拖鞋,往一个长长的烟斗里装好拉塔基耶烟草。

烟斗的管是波斯尼亚樱桃木造的,而烟嘴则是白琥珀制品。他坐在一张柔软舒适的皮沙发上,头往后一仰,悠闲惬意地品尝烟草的滋味。此时此刻,也许本该心潮澎湃,浮想联翩,可他却干这种庸俗的事。若是有人发现觉得惊讶的话,我会回答说,好好抽一斗烟,对遐想来说是很有用的。享受幸福的好办法,就是设法把这种幸福和另外一种幸福联系起来。我的一位十分讲究感官享受的朋友总是要先解下领带,若是冬天,还要先将火拨旺,躺在一张舒适的靠背椅上,尔后才拆看情妇的来信。

“说实在的,”达西自言自语道,“如果我听了蒂莱尔那个混账的劝告,买一个希腊女奴带回巴黎,那我真成了大傻瓜了。可不!就像我的朋友哈莱普——艾分迪所说的那样,简直就是带无花果到大马士革,多此一举。感谢上帝!我不在巴黎的时候,文明已经快速前进了,看来思想僵化并没达到极端的程度……这个可怜的沙维尼……唉!唉!如果前几年我家境殷实的话,我肯定会娶了朱莉,而今晚送她回家的也许就是沙维尼了。如果我一旦结婚,我一定经常叫人仔细检查我妻子的马车,使妻子不致掉进沟里被游侠骑士救上来……得了,好好总结一下吧。从整体来看,这个女人挺漂亮,也挺聪明。假如我年纪不像现在这么大,我便很可能相信,这是由于我有过人之处!……啊!我有过人之处!……可惜呀!可惜呀!或许一个月以后,我的长处便与那个有小胡子的先生所差无几了……真见鬼!我真希望我那么喜欢的小纳斯塔西娅会看书、会写字,能跟上流人士谈话,因为我确信,她是惟一爱我的女人……可怜的小妞……”随着他的烟斗的熄灭,他也很快地睡着了。

十四

回到房间以后,沙维尼夫人强自振作,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对侍女说,她没什么需要,她可以走了。侍女刚走出去,她便扑到床上,哭了起来。刚才与达西在一起时,她还有所顾忌,现在房间里仅有她一个人,故尔她哭得就更伤心了。

对心灵的悲楚来说,黑夜像对肉体的痛苦一样令人难以忍受。它给一切都蒙上一层阴森森的颜色。甚至许多在白天使人感到很欢快的景象,到了夜里也会令人不安和烦恼,如同在黑暗中才有威慑力的鬼魂无异。似乎在夜间,思想活动增加,理智失去控制的力量。我们内心会出现幻觉,令我们困惑、惊慌,无力排除我们恐惧的原因或者无力冷静地审视许多事情的真伪。

我们可以想像一下,可怜的朱莉近乎是和衣躺在床上,心潮起伏,时而感到灼热难熬,时而又冷得哆哆嗦嗦,护墙板每一声最轻微的爆裂声都能把她吓一跳。她还明显地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她对自己的处境只感到一种模糊的忧虑,而原因她如何也找不到。接着,突然间,对这个不祥之夜的回忆快如闪电掠过她的脑海,勾起了她心中一阵尖锐的剧痛,就像已经结了痂的伤口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样。

有时,她看着灯,呆呆地注视着不住摇曳晃动的火焰,直到泪水不知何故模糊了她的双眼,使她看不见亮光为止。

“为何要流泪?”她问自己,“啊!我已经失节了!”有时,她默数床帐上的流苏,但怎么也记不住其数目。“我做了什么下流事了?”她心里想,“下流事?对,因为就在一个小时以前,我像一个可耻的妓女一样委身于一个我并不了解的男人。”

接着,她目光迟钝地看着挂钟的指针,忧心忡忡,像一个囚犯眼看着行刑时刻的逼进。忽然间,挂钟敲响了。“啊!三小时以前,”她打了一个寒战,自言自语道,“我和他在一起,我失身了!天哪!”

她就在这种焦躁不安之中熬过了足足一个晚上。晨曦初露的时候,她将窗户打开,早晨清新的空气使她稍稍轻松一点。她俯身在窗口的栏杆上,面向花园,贪婪地呼吸着清凉的空气。纷纭的思绪渐渐隐去。折磨她的默默哀愁和胡思乱想已被无言的绝望所取代。相对而言,这种绝望倒成了一种休息。

必须拿个主意。她苦苦思索该如何办。她一刻不停地盘算着要再见达西一面。但这看起来似乎根本不可能,因为看见达西,她将羞愧难当。她必须速速离开巴黎,不然的话,两天以后,大家都会在她背后戳戳点点。她母亲在尼斯,她要到那儿去找她,把一切全告诉她。在她怀里把心事尽情倾诉之后,就只剩一件事要做了。那即是到意大利找一处偏僻的、连旅行人也不知道的地方,单独度日,尽快离开人世。

这个决心下定以后,她的心境反倒平静了许多。她走到一张小桌前坐下,面对窗口,头埋在手里哭了起来,但这一回却没有痛苦的感觉。疲倦和沮丧终于使朱莉支撑不住,她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换句话说,她有约摸一个钟头没有想任何事情。

她身上发热,打个冷战醒了过来。天气变了,整个天空灰蒙蒙的。萧疏细雨,冰凉刺骨,预示这一天的其余时间将是又冷又潮。朱莉拉铃唤侍女进来。“我母亲患病了,”她对侍女说道,“我必须马上到尼斯去。你收拾个箱子,我想一小时之后就走。”

“可是,夫人,您怎么了?您不是生病吧?……夫人一夜没睡!”侍女发现女主人面容憔悴,既惊讶又担心地叫了起来。

“我要走,”朱莉不耐烦地说道,“我必须走。尽快给我准备一个箱子吧!”

以我们现代的文明,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不是简单地想走就能走的。需要打包裹,大包小包地带,做上百种讨厌的行前准备工作,这就足以打消一些人对旅行的兴趣。但朱莉急着要走,于是便大大缩短了这些必需的缓慢过程。她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亲自动手收拾箱子,把平时细心整理的帽子和连衣裙乱糟糟地无序地堆在一起。可是,这只能帮倒忙,使仆人们的工作不但不能加快,反而更拖慢了。

“夫人大概通知过先生了吧?”侍女怯生生地问道。朱莉并不回答。只是拿起纸,在上面写道:“我母亲在尼斯患病,我去照料。”然后,把信摺了两摺,但拿不定主意是否写上地址。正在做动身前的紧张准备时,一个仆人走进来。“沙托福尔先生求见夫人,”他说道,“同时来的还有另一位我不认识的先生,这是他的名片。”

朱莉接过一看:“‘大使馆秘书’达西阁下。”她差点儿失声叫了起来。“我谁都不见!”她大叫道,“说我病了,别说我要走。”她弄不清为什么沙托福尔和达西同时来看她。在心烦意乱之中,她确信达西已经把秘密告诉了沙托福尔。其实,他们同时到来纯属巧合。他们此来出于同一种目的,只是在门口才刚刚相遇。彼此冷淡地行了一个礼之后,便暗自咒骂起对方来。

仆人回话以后,他们一起悻悻地走下楼梯,更加冷淡地相互行礼,然后便各走各的路。

原来沙托福尔感觉到沙维尼夫人非常注意达西。从那时候起,他就嫉恨上了达西。而自称是能察言观色的达西发现沙托福尔拘束和不快的样子,自然得出他爱朱莉的结论。作为外交家,他事事都“先”从坏处着想,因此,他非常轻率地断定,朱莉对沙托福尔未必无情。

“这个风骚女人真古怪,”他走出来的时候自言自语道,“不肯同时接待我们,生怕要像‘愤世嫉俗的人’那样要作一番解释……可是我真笨,竟找不到理由留下,叫那个花花公子先滚。我敢确定,只要等他转身一走,我便会是入幕之宾,因为我有新鲜感,肯定会占尽上风。”

这样一想,他便停下脚步,一转身,回到沙维尼夫人的府邸。沙托福尔也多次回头观望他,这时也走回来,在不远的地方徘徊,观察他。

仆人见他刚刚离去却又来了,非常惊讶。达西对他说忘了留个条子给他的女主人了,是关于一件要紧的事,某位夫人托他捎句话给沙维尼夫人。他记起朱莉懂英语,便用铅笔在自己名片上写道:“请问何时能将鄙人之土耳其画册呈与沙维尼夫人一览。”写完后,他把名片交与仆人,说他等着回话。

等了许久不见回复。最后,仆人很难为情地回来了。“夫人刚才不舒服,”他说道,“现在还未好,不能答复您。”

这两句话让他等了足足一刻钟。达西并不相信沙维尼夫人晕了过去,很明显,夫人是不愿接见。他只好死了心,更兼想起在这一区还有几位朋友需要探访,便再也不把这件不愉快的事放在心上,转身走了出去。

沙托福尔恼恨交加地等着他。看到他走了过去,心里骂道这个情敌运气倒不错,便下定决心寻找机会对那个用情不专的女人及其同伙进行报复。他凑巧碰见了佩兰少校,便将心事相告,少校尽量安慰他,并指出他的怀疑没有什么事实根据。

十五

收到达西第二张名片时,朱莉确实晕过去了。接着还呕了血,身体变得极为虚弱。她的侍女让人去请医生,但朱莉坚决不肯。快四点时,驿马到了,箱子也捆好了。出发的准备业已就绪。朱莉上了车,咳得很严重,样子很可怜。整整一个黄昏和晚上,她仅与和坐在马车座位上的仆人说话,让车夫驱马疾奔。她不住地咳,看来胸部异常难受,但她一声也不呻吟。到了早晨,她虚弱已极,车门一打开便昏了过去。大家将她扶到一家非常简陋的客店,让她卧床。又找来一个乡村医生。医生看到她正发着高烧,便不准她继续赶路。可是她一个劲儿地坚持要走。到了晚上,她开始说胡话,症状愈来愈严重了。她不断地说话,无休无止,却很难听明白她说什么。在不连贯的话语中,频频出现达西、沙托福尔和兰贝尔夫人的名字。侍女写信给沙维尼先生说他夫人病了。但她离巴黎已足有一百二十公里之遥,而沙维尼正在H 公爵家狩猎。病情每况愈下,恐怕即使来也赶不及了。

仆人驱马到附近的城市接来了一位医生。这位医生说,前面他那位同行的方子开得有误,说喊他来喊得太迟了,病情已相当严重。破晓时分,呓语停止了,朱莉沉沉睡去。当她两三天后醒来时,仿佛不记得出了一连串什么意外,竟使自己躺在一个小旅店破旧肮脏的房间里。但她很快便恢复了记忆,说自己感觉好多了,甚至还谈到第二天接着上路。继而,她手托着前额似乎在思忖,过了很久,她让人拿墨水和信纸来,她要写信。侍女看见她一连写了好几封信,但无一不是刚写了头几个字便都撕掉了,同时,她嘱咐把撕碎的纸片烧掉。侍女看见许多纸片上都有“先生”二字。据她说,她觉得挺奇怪,因为她原以为女主人是写信给母亲抑或丈夫。在另一片纸上,她看见写着:“您一定很看不起我……”

她似乎非要写这封信不可,但足足试了将近半个钟头都没能如愿,最后,精疲力竭,实在写不下去了,便推开别人放到她床上的小桌,茫然地对她的侍女说:

“你来给达西先生写吧。”“该如何写呢?夫人。”侍女问道,她明白女主人又开始说胡话了。“对他说,他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他……”说罢,有气无力地倒在枕头上。

这就是她说的最后几句尚属连贯的话。接着便又神智模糊了,并再也没有清醒过来。第二天,她离开了人世,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多大的痛苦。

十六

她下葬后三天沙维尼才赶到。他仿佛真的很哀伤,因此,村子里所有的人看见他伫立在公墓里,凝视着覆盖着他妻子棺椁的新翻过的泥土时,都不由地流下了泪水。最初,他想把妻子的遗体挖出来,运回巴黎,可是村长不同意,公证人告诉他说要办没完没了的繁杂的手续。无奈之下他只好订做了一块质地坚硬的石灰石墓碑,还下令叫人修了一座朴素大方的坟。

朱莉死得如此出乎意料,沙维尼感到非常伤心。有人多次邀请他参加舞会,都被他都谢绝了。有一段日子,他一直穿着黑色的丧服。

十七

社交界对沙维尼夫人之死有多种传闻。有人说,她做了一个梦,或者说,她有过一种预感,告诉她说她母亲病了。她不顾自己从兰贝尔夫人家回来时已染上风寒,即刻上路赶往尼斯。不料感冒发展成了肺炎。

另外一些心知肚明的人则很神秘地说,沙维尼夫人无法向自己隐瞒对沙托福尔的爱情,想躲到母亲身边去寻找抵御这种爱情的力量。但由于她走得太匆忙,结果不慎患上了感冒和肺炎。关于这一点,大家不持异议。达西因此绝口不谈起她。她死了三四个月之后,达西攀上了一门好亲事。当他向兰贝尔夫人宣布他要结婚的时候,兰贝尔夫人向他祝贺说:“说真的,您妻子很迷人。只有我那可爱而又可怜的朱莉和她一样能配得上您。真可惜朱莉结婚那时,您太穷了!”达西只是像以往那样嘲弄地笑了笑,没有作答。

这两颗相互并不了解的心或许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吧。是这样吗,仁慈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