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ABC 的朋友们(1)
一、奇妙的组织
当时,法国还不存在德国的道德协会或意大利烧炭党那样庞大的地下组织,但各种渗透工作正在悄悄展开。在巴黎,诞生了“ABC 朋友社”。
“ABC 朋友社”实际是训练成人的社团。他们自称是ABC 的朋友——Abaisse,指的是人民。
他们的目标是让人民站起来。这是一个双关语。人们不应对此加以嘲笑。双关语在用于政治是严肃的事,例如Castratus ad castra 曾使纳尔塞斯成为军事统帅,又如Barbari et Barberini,又如Fueros y Fuegos,又如Tu es Petrus et super hanc petram,等等。
ABC 朋友为数不多,是一个小集团。在巴黎大市场一带,他们有两处聚会场所,一处是叫做“科林斯”的酒店;一处是“缪尚咖啡馆”,它位于圣米歇尔广场。第一个聚会地点接近工人,第二个接近大学生。
“ABC 朋友”经常在缪尚咖啡馆的一间后厅里秘密集会。
“ABC 朋友”多是大学生,他们与某些工人交往甚密。这是一些值得重视的人物。安多拉是这些人的首领。他是一个有钱人家的独生子。
他是个有魅力的青年,是个美少年,宛若安提诺再世。然而,有时他会表现得十分粗野,凶猛吓人。他很有心计。他庄重、勇敢。他是首领,又是战士。他目光深邃,眼睑微红,下唇肥厚,易于带出一种轻蔑的神情。他额头高高的,让人联想到地平线上的辽阔天空。他和世纪之交的那些年轻人一样,壮志凌云,浑身充满了青春活力。他性情庄重,似乎不晓得女人为何物。他只对一事怀有热情——人权。他只对一事抱有决心——清障。别人任自欢笑,他独严厉一面。凡与共和无关之事,他见到便避邪般把眼睛低下去。
在这位革命化身的安多拉身边,有一个哲学化身的公白飞。公白飞补充并纠正着安多拉。他个子不高,但却粗壮。他希望把思想的普遍原理灌输给人们。他说,“要革命,但不忘文明”,主张在山颠的四周展现广阔的碧空。因此,在公白飞的全部观点中,包含着易于让人理解的、有些是非常实际的因素。公白飞倡导的革命比安多拉倡导的革命更易于让人接受。安多拉宣扬的是神圣的权利,而公白飞宣扬的则是自然的权利。安多拉多具阳刚之气,公白飞则带有人情味儿。公白飞温和,安多拉严厉。他涉猎广泛。他学识渊博,语言精粹,思维精密,多才多艺,钻劲十足。公白飞可不是不能战斗,遇到障碍他决不退缩,会奋不顾身向它发起进攻。一点一点地,通过原理的启导,通过法律的明文规定,让人类各自安于命运,这更合他的心意;公白飞和安多拉,一个代表着华盛顿,一个代表着丹东。他们都是天使,不同之处在于,一个是生着天鹅翅膀的天使,另一个是生着雄鹰翅膀的天使。
让·勃鲁维尔比起公白飞还要温和。他栽花,吹笛,作诗。他热爱人民,怜惜妇女,为儿童流泪,信未来如同信上帝。他文学造诣很深。他异常和善,但是经常写豪放的诗。他通晓多种外语。白天,他钻研学问,探讨社会问题。到了深夜,他观察群星。和安多拉一样,他也是个有钱人家的独苗儿。他举止拘谨,神态笨拙无缘无故脸红。但他是不屈不挠的。
弗以伊是个制扇工人,父母双亡,每天连三个法郎也赚不到。他心中只有“拯救世界”一个念头,这其中也包括教育自己。
古费拉克具有人们所说的那种青春美。他的青春活力如小猫般可爱。
安多拉是领袖,公白飞是导师,古费拉克是中心。前两个人更多地发着光,古费拉克,则更多地发着热。他具备一个中心人物所应有的所有品质。
巴雷是一个好诙谐但难与相处的人。他正直,爱花钱,挥霍无度,慷慨,健谈,有辩才,不拘小节,甚至放荡不羁,是做魔鬼的绝好材料。他到处闲逛。他是一个敏感的人,一个有思想的人。他在“ABC 朋友”及其他各种处于胚胎状态的组织之间充当联络员的角色。
若李是这样一个青年:他老以为自己有病。他学了医,但不是为了给别人治病而是为了医自己。23岁便自认为成了久病夫子,整日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舌苔。
所有这些青年,形形色色,各不相同,但有一个共同的信念:进步。
他们在组织,他们在发展,在暗地里勾画着理想的蓝图。
这之中有个人叫格朗泰尔,惯于用R 这个有双重含义的字母来签字。格朗泰尔从不轻信什么。他是在巴黎求学的大学生中社会知识最多的一个。他知道朗布兰咖啡馆的咖啡最香,伏尔泰咖啡馆的台球设备最棒,梅思路的“幽静居”有绝好的千层饼和美妙的姑娘。其他的东西哪里最好,他也一清二楚。他会踢打术,通脚斗招儿,也粗通舞步,对棍术颇有造诣。他酒量过人,相貌奇丑。
他游手好闲、赌博、放荡、酗酒。他不顾那些思考问题的青年们的厌恶,用《亨利四世万岁》的曲调,不停地唱着:“我爱姑娘,也爱美酒。”
格朗泰尔,安多拉地道的卫星,对于安多拉来说,他只表示出一点点高傲的怜悯心。
二、马吕斯的新家
某天下午,赖格尔·德·莫正百无聊赖地靠在缪尚咖啡馆的大门框上,看着米歇尔广场想入非非。看到一辆马车在广场上没有目标地缓缓行进。他仔细看去,见车上坐着个年轻人,那人身旁放着一个大的旅行袋,袋上缝了一张硬纸,上有几个大黑字:马吕斯·彭梅旭。
看到这名字,赖格尔对着马车上的年轻人喊了一声:“马吕斯·彭梅旭先生!”
“嗯?”“您是马吕斯·彭梅旭先生?”“是的。”
“我正要找您哪。”赖格尔·德·莫接着说。“嗯?”马吕斯问。他从外祖父家里出来后,这是遇到的第一个人,“可我并不认识您。”
“我也不认识您。”赖格尔回答。赖格尔接着说:“您没上学吧,前天?”“您也是大学生?”马吕斯问。
“是,先生,我们是同学。前天我到教室时,那位教授正在点名。他有个规矩,点名时连喊三次而无应声,那被点名的人,就被取消学籍。”
赖格尔继续说:
“这次点名从P 字点起。整个宇宙P 字开头者全到了。突然听到勃隆多喊一个名字:‘马吕斯·彭梅旭。’没有应声。勃隆多满怀希望又喊了第二声:‘马吕斯·彭梅旭。’与此同时,他拿起了他的笔。先生,我一向好心肠,软心肠,赶忙对自己说:‘糟糕,又一个好孩子要被开除了。应当救他。揍死这老勃隆多!’这时,勃隆多正把他那管鹅翎笔浸在墨汁里,喊了第三声:‘马吕斯·彭梅旭!’我立刻应了一声:‘到!’这样,您保住了,没有被开除。”
“先生!……”马吕斯说。“而我,我却被开除了。”赖格尔·德·莫说。“为什么?”马吕斯问。
“这并没什么复杂。勃隆多的目光跳到了L 栏。L 是我名字的开头字母——我姓德·莫,名唤赖格尔。”
“啊!赖格尔!”马吕斯插了一句,“一个好听的名字!”
“那勃隆多正是点的这好听的名字。他喊道:‘赖格尔!’我答应:‘到!’这时,勃隆多这只凶虎正用一种温柔的神气望着我:‘假如您是彭梅旭,那就不能又是赖格尔。’这话对您兴许只是刺耳而已,而对我,却是致命的——那勃隆多大笔一挥,我的名字便被勾掉了。”
马吕斯激动起来:“先生,这怎么行……”
“这没什么,”赖格尔抢着说,“不过我得首先倾吐肺腑之言来把勃隆多悼念一番,就假定他已经离开了我们。这样做,对他兴许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马吕斯说:“我很抱歉……”
“年轻人,”赖格尔·德·莫说,“要从中吸取教训。今后,凡事当守时……”
“真不知道怎么表达我的歉意。”“不要再连累别人失学了。”赖格尔放声大笑。
“我高兴极了。我正在滑向律师的深渊。这一除名却救了我。我可以放弃法庭上的光荣了。彻底解脱了。这全亏了您,我正打算到府上去拜访您,请问,贵府在何处?”
“这马车就是。”马吕斯说。
“阔气得很。”赖格尔一本正经地说,“敬佩之至。您在这上面每年得花去9000法郎。”
这时,古费拉克走出了咖啡馆。马吕斯苦笑着说:
“这花销,我已背了两个钟头,正打算卸掉,可……一言难尽,我不知道卸掉之后会如何。”
“先生,”古费拉克说,“那就去我那儿。”“我有优先权,”赖格尔说,“可我跟您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必多言,博须埃。”古费拉克说。
“怎么又是博须埃?”马吕斯说,“您不叫赖格尔?”“德·莫,”赖格尔回答,“别名博须埃。”古费拉克跨上了马车,吩咐马车夫:“去圣雅克门旅馆。”当天晚上,马吕斯便在圣雅克门旅馆里有了自己的一间屋子,隔壁住着古费拉克。
三、马吕斯的惊疑
很快,马吕斯便和古费拉克成了好朋友。年轻人之间容易沟通,马吕斯和古费拉克在一起感到甚为惬意,因为可以自由地呼吸。
一天早晨,古费拉克问马吕斯:“我说……您的政治见解是怎样的?”
“啊!”马吕斯感到问题提得有些突然。
“您属什么派别吗?”
“波拿巴民主派。”
“安分的小灰鼠儿色调。”古费拉克说。
次日,古费拉克把马吕斯带到了缪尚咖啡馆。他凑近马吕斯的耳朵,低声笑着说:“我必须让您去革命。”于是,他把马吕斯领进“ABC 朋友”的那间大厅,并向他的伙伴们做了介绍,还低声说了一句马吕斯听不懂的话:“一个启蒙生。”
马吕斯,性情孤僻,习惯于独自思考,喜欢自问自答。现在,他于一大群吵吵闹闹的年轻人当中,感到甚不自在。他对周围的新鲜事物有些难以适应,产生了头晕目眩之感。这些自由自在地开展着自己事业的年轻人的喧嚣和往来搅乱了他的思绪,大家在谈论哲学、谈论文学、谈论艺术、谈论历史、谈论宗教,那谈话的方式是他不曾想过的。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些新奇的景象。他的脑子便出现了一片混沌。他发现,自己原有的观察事物的角度又重新开始移动了。这是一种奇特的内心震动,他为之痛苦不已。
有一次,马吕斯和安多拉、古费拉克等人一同走过让一雅克·卢梭街。古费拉克打开了话匣子:“这从前叫石膏窑街,60年前,这里有一户奇怪的人家——让一雅克和戴莱丝。两个人组成了一个生育机器,每隔不久便生出一个孩子,一个接着一个。”
安多拉听了责备道:“当着这让一雅克不许胡言乱语!我很佩服让一雅克其人。不错,他遗弃了自己的骨肉,但他爱民如子。”这些青年没有一个人说过“皇上”这个词儿。遇上这个词——让·勃鲁维尔称“拿破仑”,安多拉称“布宛纳巴”,其他的人称波拿巴。一切都令马吕斯感到惊奇,他不由得混沌初开。
四、缪尚咖啡馆的后厅
那些青年人交谈时,马吕斯不时地也插上几句,其中的一次谈话让马吕斯受到了强烈的震动。
那是在缪尚咖啡馆的后厅里发生的。当晚,“ABC 朋友”的成员差不多都到了。大家东拉西扯。除了安多拉和马吕斯外,每个人都开了口。有人提起什么事,别的人便接茬说下去。这样,仨人一伙儿,俩人一堆,扯个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