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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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交相辉映(2)

他走到尽头后,又往回走。这一次,离板凳近了些。他居然到达了离那板凳还有三棵树的地方。不知为什么,他又迟疑起来。他感到确实无法再往前走了。但这时,他觉得那姑娘已经把脸转向了他,于是他鼓起全部勇气,继续向前走。几秒钟后,他走过了那板凳,身躯笔直,意志坚定,耳朵涨红了,不敢向左看一眼,也不敢向右看一眼,一只手插在衣襟里,像个政府要员。他感到心跳得厉害。她还是昨天那种穿着:花缎裙袍,绉纱帽。一种无法形容的美妙的声音,传了过来,他听到了,他断定那是“她的声音”。她长得美极了。他感到了,但没看她。他心里想道:“假使她知道弗朗沙·德·纳夫夏多先生出版的《吉尔·布拉斯》开头的那篇关于马可·奥白尔贡·德·拉龙达的论文是冒用的,而真正的作者却是我的话,她肯定会敬重我。”

他离开了那条板凳和那姑娘,看不到她了,却还感到她正在看着他。他几乎要摔倒了。他不想再到那板凳近旁去了。走到小路中段时,他坐了下来,斜着眼睛不断地朝那边偷看。一刻钟之后,他站了起来,仿佛又要向那条被光环环绕着的板凳走去。可是,他立着没有动。15个月以来,第一次他心里想到,白先生大概已经注意到他,觉得他的这种殷勤劲儿是古怪的。

他心里第一次产生了这样一种感觉:“白先生”这个绰号,即是在心里叫一叫,也是不太恭敬的。

他低着头,沉默不语,用手里的一根棍儿在沙上画着,完成了不少的画。

随后,他突然站直,背对板凳上白先生和他的女儿,径直回家去了。

当天晚上他忘记了吃晚饭。8点钟时,他才想起了尚未吃饭这回事,但时间已晚,他无法再去圣雅克街了。这时,他道了一声“嘿”,便吃了一块面包完事。

他刷干净上衣和裤子,仔仔细细叠好,之后,上床睡了。

次日,布贡妈大吃一惊,因为马吕斯穿着整齐地出门去了。

马吕斯回到了卢森堡公园,他坐在了前天坐过的地方,从远处向那里张望。他清楚地看到了那顶白帽子,那件黑裙袍,那片蓝光。他一直呆在那里直到公园关门。

他没有看见白先生和他的女儿从大门走出。他断定,他们是从临西街的那道铁栏门走出公园的。

第三天,马吕斯又穿上新衣出门了。“一连三天,天天如此!”她喊道。马吕斯又进了卢森堡公园。那姑娘和白先生早已到了那里。马吕斯手里捧着一本书,装出阅读的样子,并想尽量靠近些,然而,还距很远他便停了下来。他如此坐了四个钟头。

如此半个月过去了。马吕斯每次去卢森堡公园,不再是为了散步,而是要到那里呆坐。他自己也搞不清究竟是为了什么,到了那里,他便不动了。他每天早晨穿上新衣走出去。第二天,还是如此。

五、无法摆脱

第二个周末的某一天,马吕斯和以往一样,坐在他的板凳上,手里捧着一本书,两个钟头过去了,他却一页都没有翻过。忽然,白先生和他的女儿离开了他们的板凳,那姑娘正挽着父亲的手臂,朝马吕斯所在的位置慢慢走来。马吕斯连忙合上书本,继而又打开它,强使自己阅读。他浑身发起抖来。“啊!我的天主!”他想,“看来,我来不及摆姿势了。”马吕斯感觉时间太漫长了,好像要过一个世纪。“他们过来干什么?”他问自己,“怎么!她要经过这里?”他心慌意乱,多么希望自己是个极美的男子啊!他多么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十字勋章啊!

他听着他们轻柔、有节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他想这位白先生一定要盯着他看。他把头垂了下去。当他重新抬起头时,他看到他们已在眼前了。那姑娘走过去了,是一边望着他一边走过去的。她牢牢地望着他,带有一种若有所思的和蔼神情。这使马吕斯不由得浑身颤抖起来。感到心慌意乱,不知所措。他感到,自己的脑子里正在燃着一团炽热的火炭。他像是在遨游碧空了。同时,他又觉得心里好不自在,因为他发现,在自己的靴子上有不少的尘土。

他认为,她一定注视过他的靴子。他用眼睛追逐着她,直到她消失为止。随后,他像个疯子似的在公园里走来走去。然后急忙跑出公园,幻想能在街上遇上她。事情就这样了。马吕斯爱上了一个姑娘。他的命运进入了一个未知之境。女性的那一瞥,极像某些成套的齿轮,外表平静,力量却猛不可当。它勾住了你,无论勾到你哪里,总之一句话,你彻底地完了,你整个人都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控制住了。你可以挣扎,但没有用处,你将被这狂烈感情弄得面目全非。

六、U.F之谜

一个月过去了,马吕斯每天都到卢森堡公园去。时间一到,他就去那里,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他这样做。

古费拉克常说他“上班去了”。马吕斯在梦幻中生活着。毫无疑问,那姑娘注意到了他。

到后来,他的胆子逐渐大起来,可以靠近那条板凳了。但是,他仍无法摆脱情人们那种怯弱和谨慎的天性,到一定距离时,便不再向前。他同时意识到,最好不要引起那位父亲的注意。于是他把他的据点安排在树和塑像底座的后面,让那姑娘很容易看到自己,但却不被那位父亲看到他。有时,他手里拿着一本书,整整呆上半个钟点,一动不动,眼睛却看那美丽的姑娘;她呢,则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把她那动人的侧影转向他的一边。她边和那白发男子谈话,一边注视着马吕斯。她的嘴是在应对那一个,她的眼睛却是在应对这一个。

后来,白先生对这一切有所察觉,这样那“父亲”不再准时来公园了。

一天黄昏时刻,在白先生和他女儿刚刚离开的板凳上,他拾到一块手帕。那手帕非常普通,没有绣花,但是白洁、细软,还可微微闻到一种无法形容的芬芳。马吕斯心花怒放了。他把手帕收了起来。手帕上有两个字母:U.F。对这美丽姑娘的家庭、名字、住处,他一概不知。带有这两个字母的手帕是属于她的第一件东西。此后,他开始在这两个字母上营造他的空中楼阁。U,那自然是教名。“Ursule(玉絮儿)!”他想,“好一个美妙的名字!”他吻那块手帕,并且闻它。白天,把它贴在心坎上;晚上,把它压在嘴唇下。“这是她灵魂的气息!”他兴奋地说。其实,那块手帕是那老先生的。它偶然从他的衣袋里掉了出来。

七、失去目标

晓得姑娘的名字使马吕斯足足幸福了四个星期。他想弄明白她住在哪里。

他决定跟踪“他的玉絮儿”。

他晓得了:她住在西街一处偏僻地方的一栋外表朴素的四层新楼房里。

从此之后,除了在公园相见的幸福之外,马吕斯又增添了一直跟她到家的幸福。

他有点贪得无厌了,已经知道她的名字,还知道了她的住处,现在,他要进一步知道她是谁。

一天傍晚,他跟着他们到了他们的住处,跟了进去,大模大样地问那看门人:

“刚才回家的那位是二楼的那位先生吧?”“不,”看门的回答说,“他住四楼。”这又是进一步的成绩,马吕斯胆子大起来。“是临街这一面吗?”

看门的说:“这里只有临街的一面。”“那先生是做什么的?”马吕斯又问。“靠年金生活,先生。一个好人,非常好,虽不太阔,但总喜欢帮助穷人。”“他叫什么名字?”马吕斯又问。“你不是探子吧?”那门房警觉起来。马吕斯走开了,但心里却兴奋异常,因为他又有了收获。

“好了,”他心里暗想,“我知道她叫‘玉絮儿’,是个有钱人的女儿,住西街四楼。”

第二天,白先生和“玉絮儿”在公园里没待多久,他们出去时,马吕斯照旧跟他们到了西街。白先生在进门之前转头静静地看了马吕斯一眼。

次日,他们没有再在公园出现。马吕斯白白地等了一个整天。

第四天,他们还是没有在公园出现。马吕斯又等了整整一天,然后来到西街的房子下徘徊,直到晚10点。就这样过了八天。父女俩一直没有在卢森堡公园露面。马吕斯无精打采,胡思乱想,白天不敢去张望那扇大门,只好等到晚上,来到这里仰望窗玻璃上的红色灯光聊以自慰。一旦看见窗户上映有人影儿,他的心便狂跳不止。

第八天,他像往常一样走到窗子下面,却不见了灯光。“咦!”他想,“还没点灯,可天已黑了,难道他们不在了?”他一直呆到10点,呆到午夜,呆到了凌晨一点,仍不见四楼窗口有灯亮,也没有看见想要看的人。

于是垂头丧气地离开了。次日,他又去公园,还是没有碰到人。他再也等不下去了。傍晚时他又到了那楼下。窗子上没有一点灯光,板窗也关上了,整个第四层一片漆黑。

马吕斯敲开大门,进去问那看门人:“住四楼的那位先生呢?”

“搬家走了。”看门人回答。马吕斯的身子晃了一下,有气无力地问道:“什么时候搬走的?”

“昨天。”

“您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不清楚。”

“他没把新地址留下?”

“没有。”

看门人抬起头来,认出了马吕斯。“嘿!是您啊!”他说,“您准是个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