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城破宫倾(3)
蔚景大惊,脑中一片空白,怎么办?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她紧紧捂住“噗通噗通”狂跳的胸口,踉跄着后退。背脊撞上柔软的帐幔,纷沓的脚步声就响在耳边,她看到有人的手伸进来作势撩开帐门。电光火石之间,她脑子一嗡,就在营帐的帘幔被人掀开的同一瞬间,她迅速掀起帐幔的角落钻了出去。
或许,这就是求生的本能。
夜色暗、山林黑,入眼一片树影婆娑、枝杈张舞。身后传来众人的惊呼,“尚书大人……尚书大人醒一醒啊!”
“啊,尚书大人死了……”
“快看,这里有张面皮,是七公主的。”
“一定是有人冒充公主杀死了尚书大人,快追,千万不要让那贼人逃了!”
人声、取兵器的声音、脚步声,各种嘈杂,众人出动、义愤填膺。
逃!脑中只有一个意识。可是,她根本不知道能逃去哪里?哪里哪里都是黑,哪里哪里都是密林,她只是逃,提着繁复的裙裾逃,深一脚浅一脚地逃,没命地逃。
其实,她本不该逃的,可是不逃也说不清楚,逃也说不清楚。但至少不逃还可以让人家看营帐的刀口破洞,虽然也存在一定风险,但也存着一个希望不是?可既然选择了逃,就已然没有了回头路。
夜风凛冽,打在肿痒的脸上,她就像是在一个怎么也醒不了的梦魇里,一个人,哭着跑着。
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摔倒了,手心被石子划破,突突的往外冒血。可这根本不算什么,她抬起手臂,借着月色凝眸看去,衣服已经被树枝划出个大口子,外露一截雪白的手臂,亦是被勾出了一道道血痕,有伤口深的,甚至能看见翻开的皮肉。腿上,脖子上,腹部,不知道又多少个这样的伤口。
她握拳,强撑着身子从地上爬起来。伤口算什么,流血又算什么,她一定要坚持,坚持到锦弦来救她。锦弦快来了,他一定是在来的路上。所以在他找到她之前,她要逃……
不知跌跌撞撞的逃了多久,一处断崖骤然出现在她眼前。
她心头一颤,想要返身往回跑的时候,不远处一根根火把渐渐清晰,人影绰绰、火光熊熊。
她顿住了脚步,眸光一寸一寸黯淡。
崖上风呼啸走过,卷起她的头发,拍打在脸上,再加上脸上本就奇痒难忍,此时更是又痒又疼。她踉跄着藏身在一块大石后面。人声越来越接近,绝望一点一点爬满心头。
前无路,后有追兵,她该怎么办?
锦弦,你什么时候来?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山风猎猎,吹得衣袂簌簌,她一惊,连忙紧紧按住霞帔的裙摆,生怕弄出一丝声响。所幸在营帐内摘面具的时候,见凤冠不方便将其取了,不然此时叮当起来藏都藏不了。
“人呢?刚刚明明看到就在前面,这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前面是个悬崖,已经没有路了。”
“所以,她肯定就躲在这附近,都给我仔细搜!”
身子紧紧贴在冰凉的大石后面,蔚景闭了闭眼,大气都不敢出。
夜忽然变得很静,似乎连风吹树叶的声音都没有了,只能听到四处凌乱的脚步声和自己强烈的心跳,一下一下,撞进耳朵里。她不敢探头去看,但是就算背着大石,她依旧能感觉到熊熊闪烁的火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将军,快看,这里有血迹。”
蔚景一惊,垂眸看向自己的脚边,光影偏逆,只看到点点团团的暗色,应该是血迹,她已不知是自己的手臂上流下来的,还是腿上流下的,还是其他的哪里,因为到处都是伤,到处都在出血。
“快顺着血迹找,那贼人逃不掉了。”
蔚景紧紧攥着手心,依旧难以抑制身子的颤抖,火光大亮,脚步声逼近……
“贼人藏在大石后面。”男人的叫声陡然响在咫尺。
蔚景呼吸一滞,下一瞬,就听到脚步声纷沓都朝着她的这个方向而来,她甚至看到男人举着长剑的影子就在身侧,无路可逃,她绝望地闭起眼睛,却蓦地听到男人闷哼一声,“噗通”整个人仆倒在她的脚边。
她陡然睁开眼,就看到男人匍在地上,一动不动,背心一枚五角飞镖深刺。锦弦。蔚景瞳孔一缩,扭头朝大石外望去,哪怕一堆人正举着火把逼近,她也不管不顾,因为,锦弦来了。那是锦弦的飞镖。
果然,“哒哒”的马蹄由远及近,和着人的心跳,响在静谧的夜里。蔚景在大石后探着头,眸中倒映着火光和夜色,怔愣地望着那渐渐弛入视线的一马一人。马儿白得似雪,马上的男人衣发翻飞、如同天神一般从黑暗里驶入火光中,眉眼慢慢清晰,俊美如俦,正是她翘首等待的男人。
举着火把的众人一怔,不意锦弦突然出现,刚准备做出反应,锦弦已是衣袖骤扬,数枚飞镖同时发出,顿时,闷哼声、嚎叫声响成一片。
“截住他!”云漠将军恼羞成怒,残余几人纷纷举着长剑上前,锦弦亦是拔出腰间佩剑迎击。
一时间,刀光剑影、血光惨吟……
锦弦手腕一转,收了长剑入鞘,最后一个人的身子也委顿在地。
蔚景怔怔地看着这一切,狂喜一点一点涌上心头,她正欲奔过去,男人却已脚尖一点,飞身落在她的身前。
“锦弦。”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得到宣泄,她哽咽地唤了一声,扑进他的怀里,却蓦地发现,男人的手就势探进了她的衣襟。
她一怔,男人的大掌已落在她微微起伏的胸脯上。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肚兜传递在她的肌肤上,她心尖一抖,两颊发烫,可就在下一瞬,后颈脖蓦地传来一阵细绳骤勒的刺痛,她痛得瞳孔一敛,还未回过神来,男人的大手已经从她的衣襟内取出。
细细的红绳耷垂在男人的手背上,男人手心一枚玉佩紧攥。蔚景一愣,那是他送给她的家传玉佩,她一直贴身戴在中衣里面。他这是……
张嘴正欲询问,胸口又猛地一重,她闷哼一声、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等她意识过来是男人出手对她大力击了一掌之时,她的身子早已失去重心,整个人就像纸片一般从崖边跌落。
怎么回事?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眸子,惊恐地朝他伸手,男人伟岸身姿未动分毫。
耳边风声呼呼作响,身子急速下坠,大红嫁衣的袍角和飞扬的发丝凄绝地纠缠,她眸色沉痛地看着立在崖边的男人,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她终于不得不相信,这个她深爱的、也说过会护她一生无忧的男人居然亲手将她推下悬崖。他要杀了她。为什么?
锦弦,为什么?
曾经的那些温暖,曾经的那些蜜语甜言,都是假的吗?她不明白,既然如此,那为何还要回来救她,为何还要杀了那些云漠追兵救她于绝望之中?
玉佩。是了,玉佩,因为他要拿走他送给她的祖传玉佩是吗?
这几日一直盘旋在脑中的千百个念头,终于在此刻一股脑地串并成线,她却已无力去想。
四周空荡,心口亦空荡,也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的原因,明明相隔早已甚远,明明今夜月色黯淡,她竟然还是看到崖边的他决绝转身、离开的身影。
他走了。
泪在风中笑,她缓缓阖上双眼,身下悬崖何止千丈,她方才在上面的时候早已看过,深不见底,这般坠落,岂能有活?
骤然,腰上一重,她的身子陡然停止了坠落,她一震,在惯力颠簸中睁开眼睛,入眼一条藤蔓垂坠。
藤蔓?她艰难垂眸,就见藤蔓的一头紧紧缠绕着自己的腰身,心跳踉跄,她难以置信地顺着垂坠的藤蔓望上去,就一直望到了崖边,黑点在动,似乎是人影。
是有人救她吗?是有人用藤蔓救她吗?那一刻,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当身子随着藤蔓慢慢上升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第一次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双手紧紧抓住藤蔓,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就是到这时,她才知道,自己有多怕死,有多不想死,就算最深爱的人这样赐予她绝望。
最深爱的人?忽然,她又惊觉不对。在这样的午夜,在这样的深山,怎么会那么凑巧就有一个人在她坠崖的时候出现,还那么眼疾手快地甩下藤蔓缠住她的腰身?
是谁?是锦弦吗?他方才只是失手推了她?或者他有不得已的苦衷,推了她以后又后悔了、舍不得了?毕竟他们在一起有三年的感情啊。一日可以做戏,一月可以做戏,三年的倾心相许也都只是做戏吗?她真的不相信。
此时她却也顾不上想太多,因为随着藤蔓被往上拉,她垂荡在半空的身子不停地撞在冰冷坚硬的崖壁上,她的全身上下本来就到处都是伤,如此一撞,撞得她龇牙咧嘴、眼泪直冒,有些地方棱角尖锐,就像是刀子戳在身上,她不得不松了手中藤蔓,用双手去撑着崖壁抵挡,而晃荡的惯力实在太大,到最后一双原本就破了皮的手心只剩血肉模糊一片。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痛得几乎麻木的时候,头顶陡然传来男人低醇的声音,“还受得住吗?”
她一震,幸亏藤蔓是缠绕在腰上的,要是在手上,她铁定震得扔掉,因为那声音……
她愕然抬头,就看到男人长身玉立在崖边,衣发飞扬,双手正灵活地回收着藤蔓。
是凌澜。竟是凌澜。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随送嫁队伍回朝了吗?气息骤沉,眼中酸涩,她说不出来心中的感觉,百般滋味、五味杂陈。
终于,接近了崖边,男人缓缓蹲下身,朝她伸出手,笑若春风:“这藤蔓还真牢,我一直担心它断了。”
她怔怔地望着他,没有动,没有反应,直到他俊眉微微一挑,“如果此刻断了,那可真是前功尽弃,”她才恍恍惚惚回过神来,颤抖地将血肉模糊的手缓缓递入他的掌心。
男人凤眸一垂,落在两人的手上,并没有接她的手,而是往上,握住了她的腕,将她从崖边拉了上来。
当蔚景一屁股坐在崖边,喘息地环顾着四周横七竖八的云漠士兵的尸体时,还恍若在梦中。血腥还在,锦弦的五角飞镖还在,不过是在生死边缘走了一圈,却好似乾坤颠倒了时光,一切都变了。
“此地不宜久留,走吧。”男人收了手中藤蔓,转身往前走,白袍轻荡、脚步翩跹。
蔚景怔怔看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从地上爬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了上去。
“你不是回朝了吗?怎么又出现在这里?”
“如果我说,我专门回来救公主,公主信不信?”男人回头,一棵大树的阴影正好拢住他的周身,他的脸隐在黑暗里,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蔚景怔了怔,心中疑惑更甚,微微眯了眸子:“你知道我有危险?”
“是,”男人转身,继续往前走,“我提醒过公主的,不是吗?”
提醒?蔚景再次一怔,想了想,“是四面楚歌吗?”
男人没有吭声,不置可否。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到底是什么人?”蔚景蓦地顿住脚步,声音微冷。
就算这个男人救了她,她也必须要搞清楚,她不想像傻子一样再被人利用第二次。
男人似乎低笑了一声,没有回头,只将手放在唇边吹了一声口哨,顿时,“哒哒”声响起,一匹隐在树林里的马儿奔了出来。他伸手拉过缰绳,回头,浅浅一笑:“不管我是什么人,我都不会是害公主的人。”
蔚景一怔,很显然,他不愿意说,她想了想,也是,如果不是他,此时,她早已粉身碎骨,就算他再有什么目的,最不济也不过是还他所救的一命。
略略怔忡间,男人已翻身上马,幽幽夜色下,朝她伸出手。她垂了垂眼帘,缓缓走过去,并没将手给他,而是拉了他的手臂,翻身上马坐在了他的身后。男人眼梢轻掠,扫过自己白袍衣袖上落下的一块黑红手印,眸光一动,大手扯了缰绳,“坐稳了。”
马儿嘶鸣一声,跑了起来,蔚景身子一个跌撞,差点从马背上滚落,她一惊,连忙伸手将男人的腰身揽住。
“去哪里?”
“回京师。”
多年以后,蔚景还清晰地记得这一夜,在她绝望之际,有个男人救了她一命,幽幽苍穹下,风过树摇,男人手拉缰绳,笑容和煦,说,不管他是什么人,都不会是害她之人。
只是……当然,那是后话。
两人共骑一马而行,蔚景也不说话,就疲惫地靠在男人的背上,眸光溃散地看着不断倒退的景物,风侧身而过,鼻端萦起淡淡墨竹的香气。
人,真的很奇怪,她跟他并不熟,充其量才认识几日,此刻,她却觉得,好像相交了多年一样,他给着她支撑,她依赖着他的温暖。
凌澜在最近的镇子找了家医馆,在大夫给蔚景包扎的空隙,他又去镇上的成衣店给她买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大夫建议要休息几日,可是蔚景却执意要继续赶路。她有太多的不甘和不明白,她要回去搞得清清楚楚。
两人回到京城的时候已是夜里,凌澜并未将蔚景带回宫,而是投了一家客栈,并嘱咐蔚景先歇着,不要出去,外面乱,他去宫里先打探一下情况再说。她一开始没有明白他话里的乱是什么意思,直到她去前堂找小二要热水,才听到众人议论纷纷的声音。
“好好的一个亲家国,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仇家国呢?”
“是啊,前几日才十里红妆嫁公主呢,谁知道这变故说来就来。”
“哎,这一仗还不知道打到什么时候呢?云漠离我中渊路途遥远,这样倾巢出动、长途跋涉去攻打并不是上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