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本身不过是人性集大成者罢了。
——詹姆斯·杰弗逊,1788
我们是我们兄弟姐妹的守护者么?我们应该做他们的守护者么?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这项使命会不会和我们自身的生存使命相矛盾?毕竟从经济学角度来讲,人活着就是为了生产和消耗,生物学家也说,人类应该致力于生存和繁殖。两个学科的措词有异曲同工之妙,这并非巧合,因为它们孪生于英国工业革命时期。两者遵循的都是“竞争有益”的逻辑。
然而就在早些时候,在与英国毗邻的苏格兰,却诞生了大相径庭的思想。经济学之父亚当·斯密在《道德情操论》中提出独树一帜的观点,即对个人利益的追求需要顾及他人情感。这本著作的知名度当然比不上后来的《国富论》,但开篇那段话却赢得了广泛的知名度:
人类或许真的非常自私。尽管如此,他的天性里明还存在另一些特质,让他去关注他人命运,甚至为别人幸福感到满足——哪怕自己除了观者的快感一无所得。
法国革命者讴歌“兄弟之爱”;美国前总统林肯呼吁“充满温情的伙伴关系”;西奥多·罗斯福总统则热切赞许同情之心,将之誉为“健康的政治和社会生活中最重要的元素”。但诚如他们所说,人们为什么时常挖苦那些心软的人,奚落他们滥施同情或者感情用事呢?让我们看看2005年美国路易斯安那州遭受卡特里娜飓风袭击后发生了什么吧。当时美国人被突如其来的灾难搞得人心惶惶,一个有线新闻台做了一期节目,质疑宪法中究竟有没有保障灾难救援的相关条款。节目请来的一名嘉宾立场鲜明地表示:他人疾苦,与我无关。
飓风引起路易斯安那州大坝决堤。事发当天我正巧从亚特兰大开车去阿拉巴马州的奥本大学做讲座。我去的那片地区损失不怎么惨重,只是倒了些树。尽管如此,宾馆还是人满为患,灾民千方百计地把老人、孩子、猫啊、狗啊全塞进来避难。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周围变成了动物园!当然这对一个生物学家来说也没什么新鲜的,不过你可以由此看出灾难有多严重。这些能挤进避难所的人还算幸运;扔在我门口的晨报上赫然印着灾民迫切的呼救:就这么把我们扔下不管,和禽兽没什么两样!这人已经被困在路易斯安那州体育场数天,没有吃的,也没有必要的卫生设施。
虽然灾民的抱怨天经地义,但他的话我却不能苟同,动物才不是抛弃同伴的无情畜生呢。无独有偶,我那次到奥本大学刚好要做这方面的演讲,我的观点是,人类“内在的猿性”其实并非普遍以为的那样冷漠和卑鄙;正相反,共情的能力深深植根于人类本性之中,让我们对别人的喜怒哀乐感同身受。当然也不能要求人们随时随地和他人情感产生共鸣。在新奥尔良遇灾之时,成百上千的人带上各自的盘缠,开车扬长而去,将老弱病残抛在身后,任他们自生自灭。在某些地方,甚至能见到死尸漂浮在泛滥的洪水中,成为鳄鱼的腹中餐。
但就在灾难发生后不久,深深的不安在全国弥漫开来,大量支援物资汇向受灾地点。人们不是没有同情心,只是比较后知后觉。美国人原本挺慷慨的,可惜从小受到错误信仰的教导,把亚当·斯密奉为经典,这位大名鼎鼎的经济学家相信自由市场中有只“隐形的手”,可以解决各种社会困境。然而这次在新奥尔良上演了“优胜劣汰”的一幕,这只“隐形的手”显然没能在灾难中阻止骇人情景的发生。
经济成功有时是以减损公众利益为代价的,这是一桩丑陋的秘密。其后果是造出一个巨大的、没人在乎的底层阶级。卡特里娜飓风之灾让美国社会的这个弱点赤裸裸地暴露出来。在驱车回亚特兰大的路上,我突然意识到,“共同的利益”才应该是当前时代的主题。过去,我们一直将注意力集中在战争、恐怖袭击、全球化,和政治丑闻的细枝末节,却忽视了更宏大和基本的东西,那就是如何在保证经济欣欣向荣的同时,让社会充满人文关怀。后者在卫生保健、教育、司法领域都不可或缺;一旦发生卡特里娜飓风这样的自然灾害,更是至关重要。路易斯安那州大坝一直遭到严重忽视,直到决堤。洪水发生一周后,媒体伸出手指,忙不迭地点数罪魁祸首。工程师有没有失职?钱款有没有被挪用?总统先生怎么还不从他的假期里抽身回来?照我家的传说,手指头应该点在大坝里(在荷兰传说中,一个勇敢的男孩用手指堵住坝上的破洞,让村庄免于受淹。——译注)。荷兰大部分土地低于海平面6米以上,大坝神圣不可侵犯,政客根本没有发言权,也就是说水的治理权超越了国家职权范围,掌握在工程师和当地市民委员会手里。
这样一想,荷兰的做法其实反映了民众对政府的不信任。这种不信任并非针对大政府,而是由于社会中多数政客都目光短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