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章法形式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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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实用书仪(3)

再以青铜器铭文拼版为例:青铜器铭文制作受模板拼接工序的影响。青铜器铭文分为铸造与锲刻两大传统,春秋始出现锲刻,之前仅铸造一式。铸造时出于模板拼接工序的需要,往往铭文部分版块为正方形或长方形,以行数等于行字数的正方形版块形态为主流。其文本既不分章节,也无后世所谓平阙类书仪。铭文所依据的史官简牍文书的底本,至今尚未出土商周简牍实物,最早的简牍类出土实物为春秋时代的《侯马盟书》,材料为玉片,有分篇段格式,属于低于金文、高于简牍的文本材料,据此推测当时的简牍撰写同样应有一定的书仪格式。西周及商代简牍肯定不会与金文重合,我们在铸造类金文中基本上找不到相关的书仪线索。与之相对应的锲刻全文,同样保持正方形版块的记事传统,行数与行字数相等,不分章节。与金文相对应的简牍,书仪程式清晰,尤其是文书属性的文本,行款高度格式化,会计类简牍簿籍,行文分栏书写,通行文书则移文不分栏,但有上行、下行、平行之行款差异,因而产生了长短行文及中间高低、空格现象。与之对比,金文则为凑齐行款,常有合文(以减少字之数量)以及拆字(以增加字之数量)的现象。

因此,要计算总字数所匹配的行数与行字数,大多行数字数相等,形成方正形模板,值得注意的是尾行合文、拆字、并行,是出于凑整数占满整行的目的,多一二字则合文,少一二字则拆字,缺字过多则并入倒数第二行,尾行与其余的行列位置有所出入。为了全篇整齐,行距一致,就要变化字距。古代文书列位署款中多见此类格式,一行一款,即不论字多字少,仅占一行之内,行与行的首尾高度一致。于是就出现了为了占位置,而将极少的几个字的字距拉大,将极多的字挤进一行的情况。

再以《秦公簋》为例:《秦公簋》为中国的四大发明之一铜活字印刷。活字排版最早应推至春秋。器身与盖各有铭文,其中器身与盖各有“不”“祖”“天”三对同文,即是同一字模范铸若干字模,整版铭文系活字排版而成,每个活字的外形规格一致,是后来印刷体文字排版方式之祖。秦代陶量四字一印、四方连续的形式,即是这一传统的延续。面对这样的排序布局,全篇的上下文联系与一气呵成的书写有本质的差别。虽然工匠采取了一些调和步骤,如加大字、行距离,使每字居正中,起收笔尖而圆,等等。直接凿刻与连续书写再刻模的铭文相比,其行款要求绝对整齐,万字一同。

再以古书画流传过程中移动行款、改装等情况为例:后世将古代书家尺牍整理成册作为法书,将题答书一纸中致书与题答两部分,或仅取题答卑幼语部分,前面卑幼达上部分被切去,或仅取上达部分,文本已不完整了。褚遂良《雁塔圣教序》行款左行,割裱本则改为右行,完全失去了原貌,有些甚至装裱幅式也改变了。在《墨缘汇观录》中记载:米芾《多景楼诗》“淡牙色纸本,原属横卷,在宋以改裱为册”。相比之下,割裱本保持了文字的先后阅读顺序,丢掉了横向行列关系,但上下文的笔意关系尚存,全篇的先后顺序未变,虽篇章节奏得以保持,但空间关系已与原本完全不同了。

再以简牍帛书中的标点符号为例:何琳仪在《战国古文字通论》中指出,西周金文《永盂铭》出现了钩识符号。除了用于字内及字间的合文、借旁、省形、对称、区别、装饰符号外,战国简牍、帛书中出现了大量的成熟的用于编辑的标点符号系统。美国汉学家郭禄伯在《简帛老子研究》中亦有分章符号研究。

战国时期标点符号大致有11种:

1.相当句号或逗号,即所谓“钩识”。

2.这类短横相当于句号、逗号、顿号、冒号。

3.这类长横与短横配合使用,分别表示句号、逗号。

4.多用于句首。

5.相当句号。有时也用在段落之间,可起分段的作用。

6.用法相同,乃章节间符号。

7.章节间符号,书于文字偏右下角,相当于句号。

8.特指专有名词,类似引号。

9.相当于句号,有分段的作用。

10.段落间符号。

11.可能是“巳”字,表示一简之结束,相当句号的作用。

以下为装饰符号:

各种簿籍简册放在一起,在每卷上挂签牌,标明书名、篇次,便于检阅。由若干册组成一部,还要用布包裹,称帙。这些标点符号及补字、画除、标题、每简序码等格式元素,文末署总字数及目录(包括篇章数),构成了一整套简牍行款格式。这一传统自商周一直延续至三国时代,大量存在于简牍系统中。帛书的相关题记同样署于篇末,明显受到简牍格式的影响。

再以集字形式为例:《怀仁集王羲之圣教序》属先有文字内容之规定,再从王羲之尺牍、文稿中选取相应的字,裁剪、重组而成。为了尽力保持上下文之间的笔意连贯与体势衔接,把所有集来的字普遍改动,去掉笔势牵丝,相对中性化处理,为使全篇行列关系相和谐,各处集来之字不相犯,若靠近或连带,反而不易相融,因此,拉大字、行距,才能避免行列之间不和谐。

从上述特殊行款种种情况来看,我们对章法的分析,如果没有理清原作本意,就不能还其布局成因,难免隔靴搔痒。

第六节文本属性

各类不同实用文本的书写,诸如诏书、碑版等官书公文,史籀篇、说文解字、千字文、急就章等字书,经卷,友朋、族人之间公私往来的尺牍,题签、诗塘引首、后序跋尾、眉批、拖尾批答等题记,文之草稿与定稿,不同的文本属性,采用不同的行款布局形态。

以下试就常见文本格式的特殊性加以比较:

官书如碑版、诏书的书写,属于正体字,是规范稳定的,历代法律以律、令、格、式为表现形式,《唐六典》卷六载:“凡文法之名有四,一曰律,二曰令,三曰格,四曰式。”又云“凡律以正刑定罪,令以设范立制,格以禁违止邪,式以轨物程事”。即律是判罪量刑的依据,令是规章制度的条文,格是用来防止奸邪的禁令,式是各种章程细则。文书程式属于典章制度的重要内容,统一而讲究传统。相对而言,俗体民书约定俗成,简化、异化及草化现象较多,形态复杂多变。后魏江式《论书表》曰:“汉兴,有尉律之学,复教以籀书,又习以八体,试之课最,以为尚书史。书或有字不正,辄举劾焉。”说明官书以标准正确为准则。中国历史上最具官方色彩的统一文字时代为西周、秦代及宋代官家雕版,最为复杂多变的文字形态当属春秋战国。西周金文书写的程序,由天子下达到各地诸侯国,字体统一。《周礼·内史》曰:“凡命诸侯及公卿大夫,皆策命之。”内史为周官名,为周王掌爵禄废置、生杀予夺等政务,负责书写王的命令,并制作副本加以保存。《论语·宪问篇第十四》曰:“子曰:‘为命’,裨谌草创之,世叔议论之,行人子羽修饰之,东里子产润色之。”《左传·襄公三十一年》云:“郑国将有诸侯之事,子产乃问四国之为于子羽,且使多为辞令,与裨谌乘以适野,使谋可否,而告冯简子使断之。事成,乃授子太叔使行之,以应对宾客,是以鲜有败事。”二文论述春秋时郑国外交辞令的书写程序:草创、讨论、修饰、润色。

铭石书的书写,尤其是宗庙碑的书体多为篆、隶、楷正体,与其严谨庄重的内容相匹配。碑阴碑侧多为临时从宜,有些仅设行格,没有列格,所谓有行无列。自上而下的诏书以严整示范,则自下而上的应制书愈加工整。

康有为《广艺舟双楫·干禄》曰:“今应制之书,约分两种,一曰大卷,应殿试者也;一曰白折,应朝考者也。试卷大考,御史、军机、中书教习,皆用白折。岁科生员、童子试,则用薄纸卷,字似折而略大,则折派也。优拔朝考翰林散馆,则用厚纸大卷,而字略小,则策派也。”应制之书在不同内容上有相应的书写程式,其间,赵、董书风及颜、柳、欧等楷体相继流行。康有为认为“大卷弥满,体尚方正,非笔力雄健不足以镇压,宜参学颜书以撑柱之”。“卷折所贵者广,所需者速。”“吾谓婉通宜施于折,精密可施于策。”“折贵知白,策贵守黑,知白则通甚矣,守黑则密甚矣,故卷折欲光。然折贵白光,飘渺有采;策贵黑光,黝然而深。”所描述的背景是清代自乾隆以来,以书取仕的台阁体书写规范。

结语

官书明显区别于民书,具有成教化、助人伦的示范作用,共性多个性少,行款整齐有序。

字书是以字为单位,解说字的形、音、义的书籍。自《康熙字典》行世以后,字典一词较字书更为通行;古代文化教育的主要内容,包括“礼、乐、御、射、书、数”,称六艺,蒙学阶段主要学习“书”与“数”。“书”的教育通过字书韵文。古代称识字课本为字书。上古字书文本如《史籀篇》《六甲》《仓颉》《爰历》《博学》《急就章》。

字典属性的字书如许慎《说文解字》《玉篇》《尔雅》《干禄字书》《字林》等。识字课本属性的字书传统自先秦以来,流传极广,如《史籀篇》《三仓》(李斯《仓颉篇》、赵高《爰历篇》、胡毋敬《博学篇》合称《三仓》)、史游《急就章》《熹平石经》《三体石经》、智永《真草千字文》、赵孟《六体千字文》等。

识字课本属性的字书内容为韵文,行文按章节顺序,字典属性的字书,按偏旁部首或声系排序。

唐代以身、言、书、判选士,科举考试的“书”即以字书为书写标准,所谓“楷法遒美”,字书作为幼童学书的法帖,亦有章程书之名。南朝王僧虔《论书》谓钟繇书有三体,“二曰章程书,世传秘书,教小学者也。”因幼童初学写字,故字书章法以严整规范为主旨。王充《论衡》自纪:“六岁教书……八岁出书馆,书馆小僮百人以上皆过失袒谪,或以书丑得鞭。”有些字书亦应属于官书范畴。史记秦统一后,李斯作《仓颉篇》,中车府令赵高作《爰历篇》,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学篇》,即是官定的秦小篆字书。《熹平石经》《三体石经》本身即属官书。字书是书写标准的依据,手札、起草则是书写性情的发挥。相比字书与日常尺牍,如智永《淳化阁帖》中的手札、赵孟的手札及诗卷,便是不同于字书的另一番意味了。可见,文字内容及书写目的不同,布局情趣各异。

中唐以后的字书文本内容,尤其是草体字书多被书家演绎,与智永《真草千字文》相比,同样具备字书功用的怀素《小草千字文》,以变化为目的,根据智永本为底稿以意为之,强调体势之变与笔势之随机性,与智永《真草千字文》之严整相比,二者的目的性有别,智永为规范写经,怀素则游于艺,一庄一谐,堪称双璧。

结语

字书文本作为工具书,有特定的抄写格式;作为蒙学丛书,属于初学阶段所用。仅仅用过字书范本,往往不识字书属性,不能化用为其他形态。

佛教文献的内容及幅式有特殊含义。除写经之外,大体上分为有关佛寺制度、行事、公文类的清规、法语、疏、榜,以及印可状、像赞、问答语、进道语、道号、安名、额字、一行物、偈、僧侣师弟同门关系的尺牍等。佛教徒的日常书写与修行生活密切相关,如清规为规范僧众的戒律仪制,其书写以庄重为主;尺牍的气氛则较为轻松随机;印可状为禅师对弟子修业的评价,亦呈自然庄重格局;偈以韵文形式记录高僧大德的个人感悟,尤其是临终的遗偈,即绝笔,多呈草书笔意。

佛教徒写经,内容与形式统一,如赵孟《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款署:“弟子赵孟奉为本师中峰和尚书”,其卷后明代王稺登跋曰:“圆融秀逸,若游戏三昧,不得戒律,而超然入圣,非平时他作可及。”其书风与文字内容属性相符。《泰山金刚经》以圆融内敛的篆籀气,宁静安详,广阔的摩崖格局,视点是在天上,仿佛为佛祖俯视大地所设。简远的书风,既是出于时代书风使然,同时也是受佛教思想的影响。唐代佛教碑刻字体皆宗智永,体现出佛教特有的字书传统。颜真卿《多宝塔碑》书风出自智永,即是这一传统使然。唐代僧人习书除楷书外,主要攻草书,有宗智永与宗张旭之别。其中辩光、贯休取法智永,怀素、高闲、亚栖取法张旭。智永派书僧多守戒律,法度严谨;张旭派书僧多癫狂,豁然无碍。怀素“狂来轻世界,醉里得真如”是禅宗顿悟思想的表现,黄庭坚《诸上座帖》、吴镇草书《心经》卷皆用飘逸虚幻的草书,皆可视之为禅宗顿经。

佛教书法最具特殊性的当属渐式写经体。据朱关田师《中国书法史·隋唐五代卷》称:“写经分为渐、顿二式。数日书写称渐式或渐写;一日书毕,往往为追福而于座中疾书称顿式或顿经。顿式多以草书,渐式多楷书。”作为在佛寺内修行的渐式写经,气氛庄严,行列庄重整齐,有其“清规戒律”。

南北朝以来,渐式写经章法传统以抄写严整为宗旨,行列整齐。写经被佛家看作是庄严神圣的过程,绝不可乱了经纬次第,每行字数相等,行列整齐,保持佛经原本完整的教义形式,书风单纯无我。这与诵经以音读而不用训读的含义一致。

只有行款与读音秩序不变,佛经的义理才是正确与完整的。抄写渐式佛经并非要强调个性与性情发挥,要以庄严肃穆为准则,去掉一切尘俗个性,忘却小我,实现大我,追求共性,体现出佛经教义的严肃性,因此,智永所担当的这种示范作用,即《真草千字文》中所呈现的楷书字样,是万字一同的渐经模式;草书作为顿经之规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