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怎么,一个个都消失不见了呢?
1、我幻想和他坐上火车
苏长信走了,但我仍时时想起他来,我的想念就像东风吹开了梨花,一树一树都次第绽放,止也止不住,瞬间蔓延一片。
我幻想,和他一起坐上火车,翻山越岭,分吃着一袋干草梅。
我还幻想,他骑着自行车,载着我,沿着田间小径一路晃晃悠悠,他又开始说笑话,说得我们俩都大笑不止,最后,我们“扑通”一下,连人带车,都倒在油菜地里,金黄的花瓣落在我的头发上,脸上,睫毛上……最后,苏长信,他低下头来,亲吻了我。
惊蛰到来了,泥土里冬眠的虫子们,都被春雷惊醒了,不安分地化蛹成蝶,扇动翅膀。
而我也安静不下来了,我只好把我的不安和想念,讲给西米露听。15岁的初中姑娘,很自以为是,觉得自己懂得爱情。
那个夏天,我们不再像两个伪文艺青年,讲一些与自己隔着千山万水的话题。比如,UFO和外星人,比如某些价值连城的邮票,比如婉容皇后是怎么死的,诸如此类。
我去她家里,坐在她的床上,望望着她窗外的腊梅,又望望她窗户上糊的,开着紫色荷花的塑料纸,听着她的奶奶在堂屋里折空心菜的哔剥声,我絮絮叨叨地讲苏长信,一遍又一遍。
西米露一边涂着指甲油,一边听我讲,她不嫌弃我罗嗦,不嫌我麻烦,开始我以为是她对我的友情比山高比海深,还暗暗感动,可后来,我知道,她其实一直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根本连我说的什么都不知道!
她心里的牵挂着的,就是那个不知道从哪里来,又不知已去向何方的流浪歌手。
西米露说,那几天,他都住在水车旁边的磨房里,她还给他送过包子和水,还要求过他带她走,但他只是弹着琴,唱了一支歌给她听。
西米露后来还吞吞吐吐地告诉我,在那间石头磨房里。西米露,要央求他,拥抱了自己一下。她把头埋在枕头里,翘着屁股,闷着声音说,那种感觉,太温暖,太美妙了!
西米露总是不停歇地折腾,涂完指甲油又编辫子,辫子松开后再披散开来,这时呢,就会有一点微微的卷曲,看上去蛮有风情。我在穿衣镜里,看到了一个逐渐成熟的少女。她个子高,发育早,比同龄人看起来要丰满美丽得多。这是她的骄傲。
可是一场雷电暴雨过后,西米露安静下来了。她不再走来走去照镜子,也不再涂指甲油,她收拾了一只包,装了几件衣服和一笔钱,她梳了梳头发说,他又回来啦!今天晚上,我要跟他走!
我张大嘴巴,那,那,你奶奶知道吗?
西米露笑,她不知道,我就跟她说我玩去了,她也不会管我的。
突然,我在电视里看过的坏镜头都涌到脑海里来了,杀人的绑架的拐卖的,我抓住西米露的胳膊,不行啊!万一他是坏人怎么办!
西米露坚定地说,不会的!我爱他!
我想跟西米露一起去,她一个人去太危险了。但我根本不知道她究竟要跟他去哪里,做什么,还要不要回来。
我一边犹豫着一边回了家,我心想,先把衣服装进书包带过来再说。
走到杂货铺门口,我妈立刻冲出来,拽住我,把我按在凳子上,好好给我看着店!再乱跑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等晚上我再偷偷跑去找西米露时,她已经不见了。她窗台摆着的那盆七色花,都被搬到院子里,我猜,她会去很久,她怕奶奶忘记了给花浇水,也许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想着想着我心里就难过起来。
我路过镇上的邮局,那唯一的一只邮筒,浑身班驳,伫立在青石板路的北边。我忽然想,苏长信,他会不会给我写信来?我爸又会不会突然有信来?
为了等幻想中苏长信的来信,也为了打发闷热的夏日,我每天都到邮局去巴望。说是邮局,其实只是一间营业厅和一间收发室。寄到镇子来的信,都放在收发室的格子箱里,要自己去翻找。
每天都会碰上那个穿花衬衫的工作人员。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挥舞着一只黑色的邮戳,不停地盖章盖章,动作又快又猛。还不时呵斥着翻找信件的孩子们。但他从不呵斥我,还对我呵呵地笑,有时也和我搭讪。我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
这天,我在翻找信件时,他从里间的小屋子探出头来说,你叫糖果是吧。有你的信,进来拿吧。
我毫无戒备,就走了进去。
那间小屋子很暗,只有一扇挂着红色窗帘的窗户。没有其他人。他立刻关上了门,用身体挡住,并拽住了我的胳膊。然后他一只手将我的胳臂反拧着,一只手伸进了我的衬衫。
他还喃喃地说,别怕别怕,我喜欢你。
我吓坏了!瞬间就立刻明白过来,我遇上坏人了!我又踢又咬,又骂又叫,还大声喊“救命啊,救命啊!”完全像一头愤怒的小狮子,我没办法了我只好往他脸上吐口水。
他愣了一下,使劲摇晃我几下,我更加没命地叫喊起来。他终于放开手,想想不解气,又挥手打了我两耳光,再踢了我一脚,把我推出门去!狠狠地说,给老子滚!
我跑出邮局,我沿着街道拼命跑拼命跑,跑到太阳底下,跑到确定他不会再追上来,我蹲在地上,捂着脸,想着他可怕的大手伸进我衬衣的情景,害怕地哭了。
我就那样蹲着哭,又恨又愤,又伤心,还感到耻辱!这么耻辱的事情,我也不敢对我妈说,给我妈说我们又能怎么样?我爸他都不知道在哪里!可我真的好恨好恨,仇恨的力量占据了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几声呼哨响起,一阵脚步声走近,一个声音迟疑着说,糖果?
我抬起头来,迎着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是骆驼!他穿着短裤,双手插在裤兜里,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他也长高了一大截,有些男人的模样了。
我忽然像看到救星一样,一鼓劲,把事情讲给他听了。末了我还加上一句,你要给我报仇!这句话,不知是从哪本小说那部电视里看到的,就这样轻易脱口而出。
我是真的太害怕,太愤怒,太愤恨了,我根本没想到这句话说了会有什么样后果。我根本想不了那么多呀。
可是,骆驼,他握紧了拳头,对我说,你放心,我饶不了他的。我找兄弟们一起去修理他!妈的!现在我先送你回去,走吧!
第二天的黄昏,骆驼在我家门口叫我,我慢悠悠地走了出去。我还沉浸在昨天的阴影里,整个无精打采的。
骆驼,他的手臂在流血。他说,糖果,我要走了,跑路。从香港的警匪片里,我已经知道跑路意味着什么。我紧张起来,为什么?
他说,刚才,我找了一伙兄弟,把那个臭流氓给揍了。那流氓见我们人多打不过,竟然拿了刀扎我!我就夺过刀子扎他的腿!他报警了,妈的,没种的男人!但我肯定,像他这种委琐懦弱的人,这次被揍了,再不敢欺负你了!他要再敢,我还敢跑回来揍他!
他还拎着一袋香蕉,他说,也许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了,一定要请你吃一次香蕉。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跑了,跑过之处,留下点点血迹。
我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抱着那袋香蕉,大哭不止。
我想起我爸,想起苏长信,想起西米露,这些爱我的人,怎么一个个都忽然消失不见了呢?就像热闹的星光马戏团,突然,幕布拉上了,音乐停止了,小丑和大象不见了,观众散场了,灯光熄灭了,留下满地碎碎闪亮的纸屑,和我独自一人。
2、玛瑙是一种宝石
西米露回来时,是20多天以后,暑假快结束,闷热已过去,高中要开学了。
她似乎瘦了一点,黑了一点,她穿着一件华美的裙子,手上戴着一串华美的珠子。她坐在镜子前,又开始折腾她的头发,她编辫子,编得又很慢很慢,似乎手指都僵硬了。我站在她身后,帮她细细地编好。
她不说话,不笑,很安静。她转身关上了窗子,然后,她脱掉裙子,脱掉开着小花朵的白色文胸,脱掉缀满红色樱桃的小裤裤。她站在窗边,黄昏的阳光透过蒙了窗花的玻璃,给她罩上了一层浅紫色的光晕。
她的身体,洁白,细腻,饱满,不同于我和其他姑娘。仿佛在早春枝头,所有花儿都紧紧含苞时,它却迫不及待,盎然怒放,招摇在最高处。
她站在光晕里,说,我和他,已经做过爱了。我把自己给了他,就回来了。我也怕将来找不到他了,反正,我身体里,有他的印记了。
奇怪的是我没太吃惊,我猜,她做得到,她做得出来。
西米露又说,我骗了他,我说我已经满18岁了。说到这里,她嘴角居然浮起一丝狡黠的微笑。
这时,她身上唯一的一件身外之物,就是她手腕上的一串珠子问,这是什么?
她答,玛瑙。他送给我的。
玛瑙是一种宝石吧。有生命有瑕疵,不像珍珠,因为太洁白无暇,所以很容易被岁月蒙层腐蚀,悲哀地变成鱼目。玛瑙是永远的宝石。
这个下午,我们都没有说太多的话,这个暑假里我发生的,我也没有告诉她,她穿好衣服,开始收拾房间,在她的床头柜上,摆着一张我们的合影。是在镇上唯一的一家照相馆里拍的。都穿着粉色的衬衫,黑色的健美裤,白色的凉鞋。对着镜头,傻愣愣的,很专注,忘记了要说“茄子”。
拿起照片,我在照片后看到一首词: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是西米露的笔迹,稚气中带着坚定,柔软中带着锋芒。
走在回家的青石板路上,我想着光芒中的西米露,想着她和流浪歌手,一起走过的路,一起说过的话,一起做过的事,一起见过的风景,想着想着,就羡慕起她来。
我从来没有这样的羡慕过她,尽管她比我漂亮,比我高挑,比我敢作敢为。可今天,她的身体里,已经留下她所爱的人的印记了,而我爱的人呢,我连他的亲吻和拥抱也不曾得到。而且,他现在,在哪里?做什么?想我?还是忘记了我?
走过一颗大梧桐树时,我在梧桐树上靠了一会儿,我想起来,每次苏长信骑车载着我,他都要绕着梧桐转一圈,还故意歪来歪去,吓得我哇哇大叫。
我想,如果我能再见到苏长信,如果那时我还是想现在这样想念他,那么,我,我也要学西米露!
我脸红心跳,一路飞奔。
高中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苏长信的妈妈突然回来了。
那是一个温柔白净的妈妈,她来接她的妈妈,也就是陈家阿婆,去湖南养老。阿婆一家一家地道别,很舍不得。她也到我们家来道别,她说,没办法,她一个人,年纪大了,需要照料。她还送了一袋大白兔奶糖给我,叫我好好读书,将来做个出息人。她又安慰我妈,再苦再难,只要孩子争气,一天天长大,总会捱过去的。
最后阿婆还才说起苏长信,她说,那小子做什么都聪明,就是不爱读书,没法子,连高中也不愿上,只好送他去念中专了。
苏妈妈带着阿婆走的那天,很多邻居都去送行。
我和我妈也去了。苏妈妈在见到我之后,并没有像电视剧里通常演的那样,拉着我,亲热地说,哟,我常听我们家长信提起你!她只是笑着夸我,多好的姑娘啊。
我借着帮阿婆搬行李的机会,溜进了苏长信曾经住过的房间。床,桌子,椅子,都有层薄薄的灰,空荡荡的。我坐了坐他坐过的椅子,躺了躺他躺过的床,摸了摸他摸过的桌子。拉开了他曾经拉开的抽屉。抽屉里,有一只圆珠笔,一只钢笔,半截橡皮擦,和一张学生证上撕下来的一寸黑白照片。
我把它们捡起来,藏在了裤子口袋里。然后拎起一只袋子,装作什么事也没有,轻松地下了楼。但我的心里,却涌出一股“今天斩获不小”的心满意足来。是的,我有一张苏长信的照片了,我可以天天看见他。
当阿婆和苏妈妈,在清晨的阳光里,像苏长信那样,一步步离开的时候,我才慌张起来。这样一来,苏长信还什么机会到镇子来?我是不是永远也见不到苏长信了?这个念头,让我在15岁快过去的时候,感到天旋地转般的眩晕。
我靠在围墙上,攥着口袋里的零碎,咬住嘴唇,不让泪流下来。我更担心的是,苏长信,会不会就此忘了我,正和某个姑娘,牵手走在林荫道上。这样的猜测,让我心神不宁,信心全无。
我想起暑假末期的侮辱,更是悲从中来,在心里默默地祈祷,骆驼你要好好的,苏长信你要快点出现,在我身边,这样,就不会有人再欺负我了。我也不会再说蠢话,让为我好的人因我而做傻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