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花物语(1)
一、打碗花
记不清是几岁时,总之是我小时候的事。我家门前有一条浑浊的运河,名曰堀川。这条河在向上游半町[1]远的地方往左转弯,分流入旧城下的树丛之中。旧城对岸是一块很大的空地。维新前,这里曾是藩的训练场,而那时已归属县政府名下,闲置成了一块荒地。砂地上各色杂草丛生,四处开满了打碗花。附近的孩子都把这里当成游乐场。孩子们从破损的栅栏钻进空地玩耍,也不会受到斥责。
夏天的傍晚,孩子会各自扛着长竹竿来到这块空地。空地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许多的蝙蝠,低空飞行捕食蚊子。孩子们就拿竹竿把它们打下来。在宁静无风薄雾蒙蒙的暮色中,呼唤蝙蝠的声音传到对岸的城墙上,激起的回声渐渐消失在上游。“蝙蝠快过来。来喝水。那边的水不好喝”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时不时还能听到竹竿划过空中时发出的绵软无力的“咻咻”声。这场面看似热闹,却有种难以名状的寂寞感。蝙蝠总在夜幕降临时集中出现,夜色渐深后便三三两两地逐渐消失。于是孩子们也各自回到家中。那之后广场上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有一次,我为追逐一只迷路的蝙蝠跑到荒地深处,猛然发现周围已经空无一人。伙伴们都回了家听不见他们的声音。河对岸城池的石墙上,朴树枝繁叶茂。夜空之中,那枝条看起来张牙舞爪,河岸边的树丛们则静静地沉睡在暮色中。一抬腿碰上了草上的露水,只觉得一凉。我被这股幽暗又恐怖得难以名状的氛围吓得拔腿就跑,拼命逃回家中。
广场的一角里有个用沙堆起来的小高台,我们管它叫天文台。这是射击场防弹台的遗迹,时不时还能从沙子中挖出长铅弹来。年长一些的孩子会爬上高台,再从上面滑下来。有时我们还会玩打仗的游戏。叛军站在天文台上守护军旗,而正规军则爬上去攻城。我也曾加入过这种游戏,可无论如何也登不上这座小高台的顶。那几个常捉弄我的大孩子总是轻松登顶,在上面嘲笑我是胆小鬼说:“快点上来啊,从这里可以看到东京哩!”我不甘心,拼命想往上爬,可一用力脚边的沙子便松陷下去,想伸手抓住打碗花支撑一下,它们却是如此柔弱,我只得滑了下去。高台上的叛军们看得拍手大笑。无论如何都要爬上去的愿望在我幼小的心中生了根。有一次,我甚至梦到自己已经接近天文台顶却怎么也登不上去,在睡梦惺忪之中边挣扎边哭,被妈妈叫醒后,还坐在被子上又哭了起来。妈妈安慰我说:“你年纪还小,等长大了也就登上去。”之后我们家搬去了城里。那时年纪还小,渐渐淡忘了故乡的事情,盛开着打碗花的天文台也就化为了如梦一般的剪影。
二十年后的今天,我再次回到故乡。当年的广场上已经建起了一座气派的小学。那个曾想等长大了再来登顶的天文台也已不见踪影。只是放学后在校园里玩耍的孩子们的那股英勇劲儿和那些在栅栏下快要开败的打碗花仍一如往昔,令人倍感怀念。
二、夜来香
那时正值夏末,我还寄宿在高中宿舍里。“夜短”是我入住宿舍二楼后才记住的词。那天被身旁睡相糟糕的室友踩醒,一看表才刚凌晨四点,渐白的天光从半开的窗户透进来。我还睡眼朦胧,只见一排新旧蚊帐,感觉仿佛置身于黄绿色的梦境中一般。从窗户的下边框可以看到扁柏高高的树梢,其上是即将苏醒的后山。我钻出被窝,蹑手蹑脚地溜去了操场。广阔的草坪上露水点点,濡湿了我赤脚趿拉着的士兵鞋。蚂蚱受惊跳起,那嗡嗡的振翅声也让人心旷神怡。草坪的旁边种着很多松树,林间花开烂漫的夜来香随处可见。我信步走入花丛,绕操场走了一圈,朝霞已在不觉间染红了钟塔,食堂的水井精神饱满地开始运作,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来。
那时候,有一晚我做了一个奇妙的梦。梦中,我在类似操场的辽阔草原中沐浴着朦胧的月光,半梦半醒地彷徨着。淡淡的夜雾如一方薄绢轻轻笼罩于草坪,空气中弥漫着不知名的花草芳香。我的脚边盛开着一大片夜来香。一位年轻女子和自己并排走着,月光勾勒出她脸的轮廓,面色苍白,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一般,默默地在月光下走着。浅灰色和服那长长的下摆上也印染着夜来香,十分美丽。我至今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
梦醒后,看见玻璃窗微微泛着白光,耳畔响起虫鸣。我出了一身汗,觉得有点揪心。起床后我下意识地离开被窝,来到操场上开有夜来香的地方,一遍遍地四处走着。那之后,我几乎每天都会去操场,却没有了最初散步时的爽快感,反而觉得十分寂寞。正是从那时起,我陷入了一种极其痛苦、让人抑郁的妄想之中,也是在那个时候患上了绝症。
三、栗子花
我借宿了三年的吉住家坐落在黑发山脚的深处。房子后面有个狭小的后院,院子上面是悬崖,被枝叶繁茂的大树层层围住。秋天,落叶和果实会伴着白头翁的啼叫一起落到屋檐上。要从正门出入去到我借宿的书房,一定会经过这个后院。正对后院房子的尽头,有个突出来的小房间,三畳[2]大,有个别致的小圆窗。那是民宿主人女儿的房间,即便夏天,圆型的拉窗也紧闭着。
这个房间的正上方有一棵高大的栗树。夏初忙着复习迎考时,栗树那如流苏结般的黄花便从天而降,铺满屋顶和庭院。飘落的花凋零后散发出一种甘甜的浓香,洋溢在小院中。当地常见一种大苍蝇,这时会嗡嗡地扑闪着翅膀聚到这里。像是大自然强有力的旺盛生命力直冲脑门。落花下的窗里,那位内向的女孩正在房内读书或练习女红。
我刚到这家时,她大概十四五岁的模样,头上梳个裂桃发髻,留着刘海,皮肤黝黑,长得不算漂亮,但双眸透着灵气,着实惹人怜爱。房东夫妇老来无子,从亲戚那里过继来这个孩子。除了这个女孩,家里还有一只肥大的花猫。这是个人丁稀少的冷清家庭。
我沉默寡言,一直被人当成怪人,既很少和房客熟络地聊天,也没对女孩说过温柔的话。每天饭点时,她踩着木屐叫我去吃饭,只撂下一句略带乡音的“该吃饭了”,就飞快地回去。最初,我觉得她只是个孩子,但每年夏天从家乡回来都会发现她渐渐长大成熟。毕业考试前的某天黄昏时分,我复习得有些厌了,刚走到远处的外廊,虽早已闻惯浓郁的栗花香,却也顿觉沁人心脾。只见她穿着白底花纹的和服,缠着红腰封,抱着猫站在主屋前的花丛中。她往我这里看了一眼,脸涨得比平时都红。虽然那时天色已暮,我却看得很真切。她凝视着我,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笑容,随后却匆匆地跑回了房间。
就在那个夏天,我离开民宿去到了东京。第二年初夏,就在我快忘记民宿时,收到了吉住寄来的信。信像是女孩写的。信里除了贺年外,也没托我帮什么忙。不知为什么,她写了很多当地琐碎的小事。说我以前借宿的房间,现在还没有新房客;东京想必是个好地方,有机会她也想来见识见识等等。信的内容平淡朴实,却撩人心弦,大概是因为出自年轻人的手笔吧。信的最后写道,现在正值栗花盛开,不久便会凋零。署名是她妈妈的名字。
四、凌霄花
上小学时我最讨厌的学科就是算术,成绩一直不理想。父母很是担心,给我请了个中学老师,让我暑假里去老师家补习。我家到老师家离着四五町路。从我家后门出来,沿着小河走一段就到了村边,从那里看老师家的大松树,会觉得它矗立在周围的稻草屋顶和树丛之上。凌霄花从下至上不留空隙地爬满松树,十分娇美。每天上午,我都在母亲的催促之下不情愿地出门。后门口的小河里,美丽的水藻在清澈的水底随波起舞。小鲫鱼群的白色鱼肚闪闪发光,不时在水藻中穿行。孩子们光着膀子往背上、胸口涂上泥,跳进小河里尽情玩耍。有的孩子往水车上按引火木条,有的孩子乘着盆型小船沿河漂流。我按捺着羡慕的心情,沿途揪着河岸边的草,抱着石板[3]往老师家赶。
老师家的冠木门[4]两旁是紫竹篱笆。进门后,看见玄关一侧的庭院里铺着一些席子,上面晒着蚕茧。我在玄关叫门,老师的妻子出来了,她皮肤黝黑,边说着“大热天的,真有干劲啊”边领我进门。庭院打扫得整洁干净,在对着庭院的走廊边,放着我准备的矮桌子。老师走出来,一声不吭地从壁龛的书架上抽出一本算数题集。那是本木版印刷的旧书,横版黄色封面。老师念着“有甲乙两个旅行者,甲一小时走一里路,乙一小时走一里半的路”一类的题目,讲解题意,然后让我尝试解答。我做题时,他会走到外廊上伸伸懒腰,或去厨房和妻子大声交谈。我把问题放在面前,边思考边用石笔在石板上哼哧哼哧地写着。房前外廊的屋檐下吊着渔网,并排摆着很多横木条板和鱼竿。我实在算不出乙要花多久才能追上甲,越想越燥热。跪坐着的脚上都是汗,衣服黏在身上真难受。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我望了望庭院,只见大松树高高的树干上盛开着鲜红的凌霄花。
恰在此时,老师走回来问“怎么样,难吗?哪里不会?”,然后坐在了我的面前。他用碎呢绒做的石板擦,把石板的角角落落擦拭一番后,耐心地为我讲解起来。还时不时地反复问我听懂了没有,可让我特别感伤的是,大多数时候我都没有听懂。一低头清水鼻涕就自然地往下流,我拼命想忍住,等快滴下来时才使劲往上吸,这让我很难受。到快吃午饭时,会听到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声音,闻到飘来的饭菜香味。饿着肚子也让我难受。老师反复讲解,却不见我有所领悟,有时他会用有些悲伤的声音对着我提高音量。这让我感到特别感伤。
“今天就到这儿吧,明天再继续。”每当听到这句话,我便感觉一天的任务已经完成,飞一般地赶回家。
妈妈在家毫不知情,总是给我准备很多清凉美味,等着我补习归来。回家后,我用冷水把满脸的大汗洗干净,被妈妈宠着的感觉亦让我觉得十分感伤。
五、芭蕉花
天一晴,突然就燥热起来。早上就写了一封信,便提不起劲儿做其他事了。我好几次试着坐到书桌前,可很快就感到不适,一不留神又躺下了。时有凉风,吹得屋檐下的玻璃风铃发出阵阵铃声。罩式蚊帐里,阿俊红着脸低头睡着,没有枕枕头。我去外廊一看,一半的庭院背阴,蚂蚁们不亦乐乎地在阴凉处和向阳处的边境上进进出出。前些时候从上田家拿来的大丽花,不知为什么发芽后就不再长大了。防雨窗套前种着几棵伸展着宽叶的芭蕉,今年其中的一棵开了花。又大又厚的花瓣只开了三四瓣,我本以为这花还没开就要腐朽,看样子还要苟延残喘一阵才会凋零。两三只蚂蚁停在上面。阿俊突然哭起来,我往蚊帐里一看,他正挥手蹬脚地坐着大哭。妻从厨房里奔出来,抱起阿俊给他喂奶,他咕嘟咕嘟地拼命吸吮起来,不再蹬腿,奶瓶就躺在他的膝盖上。他边喝边用他那汪汪泪眼凝视着我们。吃完奶,阿俊似乎又想起刚才自己在哭,再次哭闹起来。他看起来还有点睡眼朦胧。妻背起他站在外廊边道:“芭蕉花,孩子你看芭蕉花开了。快看,这花大吧。这花会结果呐,不知果子能不能吃。”阿俊不哭了,指着芭蕉花“哞哞”地喃语着。
“听说芭蕉花一开树就要死了,孩子他爸,这是真的吗?”妻问。
“没错。可人没在人生的舞台上绽放也会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