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怜同病解囊赠黄金 识良缘横刀联嘉耦(2)
闲话休提。且说那张金凤整好衣裙,仍同十三妹回到西间坐下,此时气儿也缓过来了,脸儿也有红似白的了。两个人才掩上房门,一问一答的谈起心来。谈到婆家那里,张姑娘又低了头,含羞不语。十三妹道:“这男婚女嫁是人生大礼,世上这些女孩儿可臊的是甚么,我本就不懂!好妹妹,我是个急性子人,你有话爽爽快快的说,不许怄我。”张金凤只得红着脸说了一句:“还没有呢。”十三妹道:“我问你一句话,可不怕你思量。我听见说,你们居乡的人儿都是从小儿就说婆婆家,还有十一二岁就给人家童养去的,怎么妹妹的大事还没定呢?”张金凤道:“这也有个缘故。只因我爹妈膝下无儿,想要招赘;又因我叔叔临危再三嘱咐说:‘一定要拣一个读书种子。’因此还不曾定。”
十三妹道:“嗳哟!这乡村地方儿,可那里去找个真读书种子呢?就有,也不过是个平等乡愚,如何消受得妹子你起?”
说着,低头想了一想,又道:“妹子,既如此,姐姐给你做个媒,提一门亲,如何?”张金凤听了,低下头去,又不言语。
十三妹站起来,拍着他的肩膀儿说:“不许害羞,说话。”张金凤悄声道:“姐姐,你叫我怎样个说法?此时爹妈是甚么样的心绪?妹子是甚么样的时运?况这途路之中那里还提得到此?”十三妹道:“你这话,我听出来了,想是不知我说的是个甚么人家儿,甚么人物儿。我索性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我要给你提的,就是你方才见的这个安公子。你瞧瞧,门户儿、模样儿、人品儿、心地儿,大约也还配得上妹妹你罢?”
这张金凤再也想不到十三妹提的就是眼前这个人,霎时间羞得他面起红云,眉含春色,要住不好,要躲不好,只得扭过头去。怎当得十三妹定要问他个牙白口清,急得无法,说道:“姐姐,这事要爹妈作主,怎生的只管问起妹子来?”十三妹道:“自然要他二位老人家作主,何消说得,只是我先要问你个愿意不愿意?”那张金凤此时被十三妹磨的,也不知嘴里是酸是甜,心里是悲是喜,只觉得胸口里像小鹿儿一般突突的乱跳,紧咬着牙,始终一声儿不言语。倒把个十三妹怄的没法儿了。因说道:“我看这句话大约是问不出你来了。你瞧,我也认得几个字儿。”说着,走到堂屋里,把那桌子上茶壶里的茶倒了半碗过来,蘸着那茶在炕桌上写了两行字。张金凤偷眼一看,只见写的一行是“愿意”两个字,一行是“不愿意”三个字。只听十三妹笑道:“妹妹,来罢!你要愿意,就把那‘不愿意’三个字抹了去,留‘愿意’两个字;你要不愿意,就把那‘愿意’两个字抹了去,留‘不愿意’三个字。这没甚么为难的了罢?”说着,便去拉张金凤的手。
那张姑娘那里肯伸手去抹那字?只是怎禁得十三妹的劲大,被拉不过,只得随手一阵乱抹,不想可巧恰恰的把个‘不’字抹了去。十三妹嘻嘻的笑道:“哦!单把个‘不’字儿抹去了,这的是‘愿意’、‘愿意’,是不是?果然如此,好极了。这件事交给姐姐,保管你称心如意!”这张金凤姑娘被十三妹缠磨了半日,脸上虽然十分的下不来,心上却是二十分的过不去。只在这“过不去”的上头,不免又生出一段疑惑来。
你道这是甚么缘故?这张金凤原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他心里想着:“要论安公子的才貌品学,自然不必讲是个上等人物了。尤其难得的是眼见他的相貌,耳听他的言谈——见他相貌端庄,就可知他的性情;听他言谈儒雅,就可知他的学问,更与那传说风闻的不同。然虽知此,一个人既作了个女孩儿,这条身子比精金美玉还尊贵,纵然遇见潘安、子建一流人物,也只好‘发乎情,止乎礼’。但是‘止乎礼’是人人有法儿的,要说不准他‘发乎情’虽圣贤仙佛,也没法儿。所苦的是这“情”字儿,虽到海枯石烂,也只好搁在心里,断断说不出口来。便是女孩儿家不识羞说出口来,这事也不是求得人的,也不是旁人包办得来的。不想今日无端的萍水相逢,碰见了这个十三妹,第一件,先从泥里救了我的性命,第二件,便从意外算到我的终身。这等才貌双全的一个安公子,他还恐怕我有个不愿意,要问我个牙白口清,还不许不说,这个人心地的厚,肠子的热,也算到了头儿了。只是他也是个女孩儿,俗语说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若说照安公子这等的人物他还看不入眼,这眼界也就太高了,不是情理;若说他既看得入眼,这心就同枯木死灰,丝毫不动,这心地也就太冷了,更不是情理;若说一样的动心,把这等终身要紧的大事、百年难遇的良缘,倒扔开自己,双手送给我这样一个初次见面旁不相干的张金凤,尤其不是情理。这段缘故,叫人实在不能不疑。莫非他心里有这段姻缘,自己不好开口,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先说定了我的事,然后好借重我爹妈给他作个月下老人,联成一床三好,也定不得。若果如此,我不但不好辜负他这番美意,更得体贴他这片苦心,才报的过他来。只是我怎么个问法儿呢?”
这张姑娘只管如此心问口、口问心的一番盘算,脸上那种为难的样子,比方才憋着那泡尿还露着为难。忍不住,赶着十三妹叫了一声:“姐姐!”说道:“姐姐,妹子虽则念了几年书,也知道了古往今来的几个人物,几桩公案,只是有一个故典心里始终不得明白,要请教姐姐。”十三妹早听出他话里有话,笑问道:“你且说来我听。”张金凤道:“记得那《大乘经》上讲的,我佛未成佛以前,在深山参修正果,见那虎饿了,便割下自己的肉来喂虎;见那鹰饥了,便刳出自己的肠子来喂鹰。果然如此,那我佛的慈悲,真算得爱及飞禽走兽了;只是他自己不顾他自己的皮肉肝肠,这是个甚么意思?”
列公,这句话要问一个村姑蠢妇,那自然就一世也莫想明白了。这十三妹本是个玲珑剔透的人,他那聪明正合张金凤针锋相对。听了这话,冷笑了一声,接着叹了一口气,说:“妹子,你可记得《汉书》有两句话道的最好,道是:‘可为知者道,难为俗人言’。你我虽是倾盖之交,你也算得我一个知己了。但是作姐姐的心事更自不同,只可为自己道,难为知者言。总而言之一句话:慢说跟前这样的美满良缘,大约这人世上的‘姻缘’二字,今生于我无分!”张金凤听了这段话,更加狐疑,还要往下问,只听安公子在院子里说道:“嚄,嚄,好烫!快开门!”说着,只见他捧着一盘子热腾腾的馒头,推门放在桌子上。他姐妹两个就连忙把话掩住不提。
紧接着张老夫妻把煮的肘子、肥鸡,连饭锅、小菜、酱油、蒜片、饭碗、匙著,分作两三荡都搬运了来,分作两桌。
安公子同张老在堂屋地桌上,张金凤母女同十三妹在西间炕桌上。张老又把菜刀、案板也拿来,把那肘子切作两盘分开。
十三妹道:“那两只鸡不用切了,咱们撕了吃罢。”安公子听见,就要下手去撕。十三妹想起他那两只手是方才拧尿裤裆的,连忙拦他道:“你那两只手算了罢!”安公子听了,说:“等我洗洗去。”说着,跑到东屋里,在那洗脸盆里就洗。十三妹嚷道:“用不着你多事!你不用在那盆里洗手!”安公子说:“不怕,水不凉,这是我才刚擦脸的,还温和呢!”把个张金凤急的又是害羞,又是要笑,只得掉过头去。十三妹转毫不在意,如同没事人一般,只说了句:“你就洗了手,我也不准你动!”
说话间,那张老婆儿已经把两只肥鸡撕作两盘子放好。他老两口儿饿了一天,各各饱餐一顿,张姑娘、安公子也吃了些,只有十三妹姑娘风卷云残吃了七个馒头,还找补了四碗半饭,这才放下筷子道:“得了,我这肚子里是一点儿不为难了。咱们打仗啊?上路啊?商量罢。”张老道:“等我把家伙先拣下去,归着归着。”十三妹道:“还管他归着家伙吗!你老人家倒是沏壶茶来罢。”张老一面去沏茶,安公子帮着张老婆儿忙着把家伙都撤去,都堆在廊下。一时,茶来了,大家漱口喝茶。张姑娘同母亲这才在窗台儿上各人找着自己的烟荷包、烟袋,吃了一袋烟。大家照旧在堂屋里归坐已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