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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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何小姐证明守宫砂 安老翁讽诵列女传(3)

列公,你道“两好并一好,爱亲才作亲”,“一家不成,两家现在”,何至于就糟到如此?原来今日这桩事果然说成,不是还有个十天八天三月俩月的耽搁。只因安老爷一愁姑娘难于说话,二愁姑娘夜长梦多,果然一言为定,那问名、纳采、行聘、送妆,都在今日这一天,只在今日酉时,阴阳不将,天月二德,便要迎娶过门了。此刻这里虽是这等一个清净坛场,前头早已结彩悬灯,排筵设宴,吹鼓手、厨茶房,以致傧相伴娘,家人仆妇,一个个擦拳磨掌,吊胆提心的,只等姑娘一句话应了声,立刻就要鼓乐喧天,欢声匝地,连那顶八人猩红喜轿早已亮在前面正房当院子了。安老爷、安太太虽不曾请得外客,也有好几位得意门生,同心至好,以至近些的亲友本家,都衣冠齐楚的在前边张罗,候着驾喜。不想姑娘这个当儿拿出那老不言语的看家本事来,请问这一咕噜串儿,叫安老爷一家怎生见人?邓、褚两家怎的回去?便是张老夫妻那逢出朝顶、见庙磕头,合一年三百六十日的白斋,那天才是个了愿?至于安公子,空吧嗒了几个月的嘴,今日之下,把只煮熟的鸭子飞了,又叫张金凤怎的对他的玉郎?又叫何玉凤此后怎的往下再处?你道糟也不糟?此犹其小焉者也。便是我说书的说到这里,就算二十五回团圆了,听书的又如何肯善罢干休?那可就叫作整本的《糟糕传》,还讲甚么《儿女英雄传》呢?

列公,不须焦躁。你只看那安水心先生是何等心胸本领,岂有想不到这里、不防这一着的理?然则他何不一开口就照在青云山口似悬河的那派谈锋,也不愁那姑娘不低首下心的心服首肯,怎的又合他皮松肉紧的谈了会子道学,又指东说西的打了会子闷葫芦呢?这便叫作“逞游谈,易;发庄论,难”。当日在青云山,是先要笼络往这姑娘,不得不用些权术;今日在此地,是定要成全这姑娘,不能不纯用正经。既讲到舍权用经,凡一切诙谐话、优俳话、譬喻话、影射话,都用不着。

再说,安老爷本是个端方厚重的长者,少一时,坐在堂前就要作姑娘的阿翁了,一片慈祥,虽望着姑娘心回意转,却绝不肯逼得姑娘理屈词穷,他心里却早有了个成算。及至见姑娘话完告退,不则一声,老爷便两眼望着太太道:“太太,听了,姑娘终改不了这本来至性。你我倒枉用了这番妄想痴心,这便怎样才好?”安太太似笑非笑似叹非叹的应了一声,老夫妻两个四只眼睛一齐望着媳妇张金凤。

张金凤见公婆递过眼色来,便越众出班的道:“今日这事,算我家一桩大事,公婆、父母都在前头,再说九公合褚大姐姐是客,又专为这事而来,却没媳妇说话的分儿。但是我姐姐的性格儿,我知道,他但是肯,不用人求他;果然不肯,求也无益。公公不必往下再说了,竟依着我姐姐的话,真个陪九公到前头坐去。让媳妇问问姐姐,或者我姐姐还有甚么不得已的苦衷,说不出的私话,也不可知。我们女孩对女孩儿,没个碍口难说的,只怕倒说的到一处。便是婆婆合妈妈在这里陪着褚大姐姐,正好谈谈这一年不见的闲话儿,也不必费心劳神。这事竟全责成在媳妇身上。公婆想着如何?”

安太太先就说:“你小人儿家可有多大能耐呢?要作这么大事,你能吗?”安老爷摇着头道:“媳妇,你看我两个老人家处在这要进不能、要退不可的去处,得你来接过我们这个担子去,我们岂不愿意?但是这桩事的任大贵重,你却比不得我同九公。我两个作不成,大家不过说一句这事想的不仔细,作的不周全;你一个作不成,有等知道的,道是你姐姐深心执性,有等不知道的,还道是你本就不曾尽心,不曾着力,有心败事,无意成功。倘被亲友中传说开去,你小小年纪,这个名儿却怎生担得起?”他翁媳两个这阵真话儿假说着,假话儿真说着,也不知是他家搭就了的伏地扣子哟,也不知是那燕北闲人因张金凤从第七回出名,直到第二十五回,虽是逐回的露面登场,总不曾作到他的正传文章,写得他出色。

如今且不去管他。再说何玉凤先听得张姑娘说他但是肯的不必人求,果然不肯求也无益,不觉暗喜,道:“到底还是他知道我些甘苦。”及至听他说到也不劳公婆父母,也不用褚家大娘,只把这事责成在他身上这些话,姑娘又不禁转喜为怒起来,暗道:“好个小金凤儿!难道连你也要合我嘚啵嘚啵不成?果然如此,可算你‘猴儿拉稀——小人儿坏了肠子’了!”

“少停你不奈何我便罢,你少要奈何我一奈何,我也顾不得那叫情,那叫义,我要不起根发脚把你我从能仁寺见面起的情由,都给你当着人抖搂出来,问你个白瞪白瞪的,我就白闯出个十三妹来了!”想罢,依然坐在那里,一声儿不哼。

张金凤分明看见姑娘那番神情,只不在意。他依然答应公婆道:“媳妇岂不知公婆这层怜惜媳妇的心!只是九公同褚大姐姐合姐姐说,姐姐不容说;公婆合姐姐说,姐姐又不容说;我爹妈在此,更不能说;倒有个能说会道的舅母呢,今日偏又不在这里。媳妇若再袖手旁观,难道真个的今日这桩事就这等罢了不成?慢说媳妇受些冤枉谈论,便触恼了姐姐,随姐姐怎样,媳妇也甘心情愿。公公只管安坐前厅静听消息,让媳妇这里求姐姐,磨姐姐,央及姐姐。幸而说得成,不敢领公婆的赏赐;万一说不成,再受公婆的责罚。”安老爷听到这里,只合太太说了声:“太太,我们也只得如此。”说完,拉了邓九公,头也不回竟自去了。

何玉凤看了,越想越气。他在那里梗梗着个小脖颈儿,撑着两个小鼻翅儿,挺着腰板儿,双手扶定克膝盖儿,扐马横枪。只等张金凤过来说话,打算等他一开口,先给他个下马威。那知人家更不过来。只见他站在当地向那群婆儿丫头说道:“你们是听住了热闹儿了?瞧瞧,褚大姑奶奶合二位太太的茶也不知道换一换,烟也不装一袋,也这么给姑娘热热儿的倒碗茶来!”

众人听了,忙着分头去倒茶。倒了茶来,他便先端了一碗,亲自捧到姑娘跟前,说:“姐姐,喝点儿茶。”姑娘欲待不理,想了想,这是在自己家祠堂里,礼上真写不过去,没奈何,站起身来,干了人家一句,说了六个大字,道是:“多礼!我不敢当!”张金凤也只作个不理会,回身便给褚大娘子装了袋烟。褚大娘子道:“妹子,请坐罢,怎么只是劳动起你来了?”张金凤笑道:“我到你家你怎么服侍我来着呢?”说着,又给婆婆递了袋烟。

安太太一手接烟袋,只扬着脸皱着眉望着他长出气。张姑娘但低头微笑,然后才给他母亲装烟。到了给他母亲装烟,他却不是照那等抽着了用小绢子擦干净了烟袋嘴儿,闪着身子,把烟袋锅儿顺在左边,烟袋嘴儿让在右边儿,折胸伏背的那等递法儿了。他装好了烟,却用左手拿着烟袋,右手拿着香火,说:“你老人家自己点罢。”原故并不是他闹姑奶奶脾气,亲家太太那根烟袋实在又辣又臭,恶歹子难抽。只见那张太太愁眉苦眼的向他道:“姑奶奶,你别闹了。你瞧,这还有甚么心肠抽这烟呢?”张金凤道:“妈不吃会子烟,这亲就说成了?就让你老人家再许三百六十天的不动烟火,不成还是不成啊!”说的褚大娘子合安太太掩口而笑。姑娘听了益发不受用。

又听安太太吩咐道:“你们也给你大奶奶装袋烟儿。”因合张金凤道:“你有甚么话,只管坐在那里合姐姐说。”张金凤答应一声,过去便挨着玉凤姑娘坐好。恰好华嬷嬷送上一碗茶来,张姑娘接过茶来,一壁厢喝着,一壁厢目不转睛的只看着那碗里的茶,想主意。一时喝完了茶,柳条儿又装上烟来,因见太太在上面坐着,他便隐着烟袋,递给他家大奶奶。张姑娘接过来,不敢当着婆婆公然就啐烟儿,便顺在身旁,回过头去抽了两口,又扭着头喷净了口里的烟,便把烟袋递给跟人,暗暗的摇头说:“不要了。”从来造就人材是天下第一件难事,不懂一个北村里的怯闺女,怎的到了安太太手里才得一年,就会把他调理到如此!

却说张姑娘正待说话,只听婆婆那里吩咐晋升女人道:“你告诉院子里听差的那几个小厮,此时无事,先叫他们出去,等用着再叫。他们那里是听差?都贪着听热闹儿呢。就连你们也可以换替着在这里伺候。那供桌上的蜡尽了,先不用换呢。”大家答应了一声,忙去传话。

张姑娘这才把身子向玉凤姑娘斜签着坐了,未从开口,先和容悦色低声下气的叫了声:“姐姐。”只见姑娘把眼皮儿往上一闪,冰冷的一副面孔,问道:“怎么样?”只这第一句,这亲就不像个说的成的样子。张金凤道:“姐姐,我可敢‘怎么样’呢!我只劝姐姐先消消气儿,妹子另有几句肺腑之谈,要合姐姐从长细讲。”这正是:

千红万紫着花未,先听莺声上柳条。

要知那张金凤合何玉凤怎的个开谈,这亲事到底说得成也不成,下回书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