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小道人一着饶天下 女棋童两局注终身(2)
走到对门,问个老者道:“此间店房可赁与人否?”老者道:“赁来何用?”小道人道:“因来看棋,意欲赁个房儿住着,早晚偷学他两着。”老者道:“好,好。对门女棋师,是我国中第一手,说道天下无敌的。小师父小小年纪,要在江湖上云游,正该学他些着法。老汉无儿女,只有个老嬷缝纫度日,也与女棋师往来得好。此门面房空着,专一与远来看棋的人闲坐,趁几文茶钱的。小师父要赁,就打长赁了也好。”小道人就在袖里摸出包来,拣一块大些的银子与他做了定钱。抽身到饭店中搬取行囊,到这对门店中安下。
铺设已定,见店中有见成垩就的木牌在那里,他就与店主人说,要借来写个招牌。老者道:“要招牌何用?莫非有别样高术否?”小道人道:“也要在此教教下棋,与对门棋师赛一赛。”老者道:“不当人子。那里还讨个对手么?”小道人道:“你不要管,只借我牌便是。”老者道:“牌自空着,但凭取用。只不要惹出事来,做了话靶。”小道人道:“不妨,不妨。”就取出文房四宝来,磨得墨浓,蘸得笔饱,挥出一张牌来,竖在店面门口。只因此牌一出,有分交:绝技佳人,望枰而纳款;远来游客,出手以成婚。你道牌上写的是甚话来?他写道:
汝南小道人手谈,奉饶天下最高手一先。
老者看见了道:“天下最高手你还要饶他先哩!好大话,好大话。只怕见我女棋师不得。”小道人道:“正要饶得你女棋师,才为高手。”老者似信不信,走进里面去把这些话告诉老嬷。老嬷道:“远方来的人敢开大口,或者有些手段,也不见得。”老者道:“点点年纪,那里便有什么手段?”老嬷道:“有智不在年高。我们女棋师又是有年纪的么?”老者道:“我们下着这样一个人,与对门作敌,也是一场笑话。且看他做出便见。”
不说他老口儿两下唧哝,且说这边立出牌来,早已有人报与妙观得知。妙观见说写的是“饶天下最高手”,明是与他放对的了,情知是昨日看棋的小伙。心中好生忿忿不平,想道:“我在此擅名已久,那里来这个小冤家。来寻我们的错处?发个狠,要就与他决个胜负。”又转一个念头道:“他昨日看棋时,偶然指点的着数,多在我意想之外。假若与他决一局,幸而我胜,劈破他招牌,赶他走路不难;万一输与他了,此名一出,那里还显得有我?此事不可造次,须着一个先探一探消息,再作计较。”妙观有个弟子张生,是他门下最得意的高手,也是除了师父再无敌手的。妙观唤他来说道:“对门汝南小道人,口说大话,未卜手段虚实。我欲与决输赢,未可造次。据汝力量,已与我争不多些儿了。汝可先往一试,看汝与彼优劣,便可以定彼棋品。”
张生领命而出,走到小道人店中,就枰求教。张生让小道人是客,小道人道:“小牌上有言在前,遮末是高手也要饶他一先,决不自家下起。若输与足下时,受让未迟。”张生只得占先下了。张生穷思极想,方才下得一着,小道人只随手应去。不到得完局,张生已败。张生拱手服输道:“客艺果高,非某敌手。增饶一子,方可再请教。”果然摆下二子,然后请小道人对下。张生又输了一盘。张生心服道:“还饶不住,再增一子。”增至三子,然后张生觉得松些,恰恰下个两平。看官听说:凡棋有敌手,有饶先,有先两。受饶三子,厥品中中;未能通幽,可称用智。受得国手三子饶的,也算是高强了。只为张生也是妙观门下出色弟子,故此还挣得来;若是别一个,须动手不得。看来只是小道人高得紧了。
小道人三局后,对张生道:“足下之棋,也算高强,可见上国一斑矣。不知可有堪与小道对敌的,请出一个来,小道情愿领教。”张生晓得此言是搦他师父出马,不敢应答,作别而去。来到妙观跟前密告道:“此小道人技艺甚高,怕吾师也要让他一步。”妙观摇手,戒他不可说破,惹人耻笑。自此之后,妙观不敢公然开肆教棋。
旁人见了标牌,已自惊骇;又见妙观收敛起来;那张生受饶三子之说,渐渐有人传将开去:正不知这小道人与妙观,果是高下如何。自有这些好事的人,三三两两议论。有的道:“我们棋师不与较胜负,想是不放他在眼里的了。”有的道:“他牌上明说饶天下最高手一先,我们棋师难道忍得这话起,不与争雄?必是个有些本领的,棋师不敢造次出头。”有的道:“我们棋师现是本国第一手,并无一个男人赢得他的。难道别处来这个小小道人,便恁地高强不成?是必等他两个对一对局,定个输赢来我们看一看,也是着实有趣的事。”又一个道:“妙是妙,他们岂肯轻放对?是必众人出些利物与他们赌胜,才弄得成。”内中有个胡大郎道:“妙,妙。我情愿助钱五十千。”支公子道:“你出五十千,难道我又少得不成?也是五十千。”其余也有认出十千、五千的,一时凑来,有了二百千之数。众人就推胡大郎做个收掌之人。敛出钱来,多交付与他。就等他约期对局,临时看输赢,对付发利物,名为保局。此也是赌胜的旧规。
其时众人议论已定。胡大郎等利物齐了,便去两边约日,比试手段。果然两边多应允了,约在第三日午时,在大相国寺方丈内对局。众人散去,到期再会。女棋童妙观得了此信,虽然应允,心下有些虚怯道:“利物是小事,不争与他赌胜,一下子输了,枉送了日前之名。此子远来作客,必然好利。不如私下买嘱他,求他让我些儿,我明收了利物,暗地加添些与他,他料无不肯的。怎得个人来与我通此信息便好?又怕弟子们见笑,不好商量得。思量对门店主老嬷常来此缝衣补裳的,小道人正下在他家,何不央他来做个引头,说合这话也好。”
算计定了,魆地着个女使招他来说话。老嬷听得,便三脚两步走过对门来。见了妙观道:“棋师娘子,有何吩咐?”妙观直引他到自己卧房里头,坐下了。妙观开口道:“有件事要与嬷嬷商量则个。”老嬷道:“何事?”妙观道:“汝南小道人正在嬷嬷家里下着,奴有句话要嬷嬷说与他,嬷嬷好说得么?”老嬷道:“他自恃棋高,正好来与娘子放对。我见老儿说道,众人出了利物,约着后日对局,娘子却又要与他说什么话?”妙观道:“正为对局的事,要与嬷嬷商量。奴在此行教已久,那个王侯府中不唤奴是棋师?寻遍一国,没有奴的对手。眼见得手下收着许多徒弟哩!今远来的小道人,却说饶尽天下的大话。奴曾教最高手的弟子张生去试他两局,回来说他手段颇高。众人要看我每两下本事,约定后日放对。万一输与他了,一则丧了本朝体面,二则失了日前名声,不是耍处。意欲央嬷嬷私下与他说说,做个人情,让我些个。”嬷嬷道:“娘子只是放出日前的本事来,赢他方好。怎么折了志气,反去求他?况且见赌着利物哩,他如何肯让?”妙观道:“利物是小事。他若肯让奴赢了,奴一毫不取,私下仍旧还他。”嬷嬷道:“他赢了你棋,利物怕不是他的?又讨个大家喝声采不好?却明输与你了,私下受这样说不响的钱。他也不肯。”妙观道:“奴再于利物之外,私下赠他五十千。他与奴无仇,况又不是本国人,声名不关什么干系。得了若干利物,又得了奴这些私赠,也够了他了。只要嬷嬷替奴致意于他,说奴已甘服,不必在人前赢奴,出奴之丑便是。”嬷嬷道:“说便去说,肯不肯只凭得他。”妙观道:“全仗嬷嬷说得好些。肯时奴自另谢嬷嬷。”老嬷道:“对门对户,日前相处面上,什么大事说起谢来?”嘻嘻的笑了出去。
走到家里,见了小道人,把妙观邀去的说话,一十一五对他说了。小道人见说罢,便满肚子痒起来,道:“好,好,天送个老婆来与我了。”回言道:“小子虽然年幼远游,靠着些小技艺,不到得少了用度。那钱财颇不稀罕。只是旅邸孤单。小娘子若要我相让时,须依得我一件事,无不从命。”老嬷道:“可要怎生?”小道人喜着脸道:“妈妈是会事的,定要说出来?”老妈道:“说得明白,咱好去说。”小道人道:“日里人面前对局,我便让让他。晚间要他来被窝里对局,他须让让我。”老嬷道:“不当人子。后生家讨便宜的话莫说!”小道人道:“不是讨便宜。小子原非贪财帛而来,所以住此许久,专慕女棋师之颜色耳。嬷嬷为我多多致意。若肯容我半晌之欢,小子甘心诈输,一文不取。若不见许,便当尽着本事对局,不敢容情。”老嬷道:“言重,言重。老身怎好出口?”小道人道:“你是妇道家,对女人讲话有甚害羞?这是他喉急之事。便依我说了,料不怪你。”说罢,便深深一喏道:“事成另谢媒人。”老嬷笑道:“小小年纪,倒好老脸皮!说便去说,万一讨得骂时,须要你赔礼。”小道人道:“包你不骂的。”老嬷只得又走将过对门去。
妙观正在心下虚怯,专望回音。见了老嬷,脸上堆下笑来道:“有烦嬷嬷尊步。所说的事,可听依么?”老嬷道:“老身磨了半截舌头,依倒也依得,只要娘子也依他一件事。”妙观道:“遮莫是什么事,且说将来,奴依他便了。”老嬷道:“若是娘子肯依,倒也不费本钱。”妙观道:“果是什么事?”老嬷道:“这件事易则至易,难则至难。娘子恕老身不知进退的罪,方好开口。”妙观道:“奴有事相央,嬷嬷尽着有话便说,岂敢有嫌?”老嬷又假意推让了一回,方才带笑说道:“小道人只身在此,所慕娘子才色兼全。他阴沟洞里想天鹅肉吃哩!”
妙观通红了脸,半晌不语。老嬷道:“娘子不必见怪。这个原是他妄想,不是老身撰造出来的话。娘子怎生算计,回他便了。”妙观道:“我起初原说利物之外,再赠五十千,也不为轻鲜。只可如此求他了。肯让不肯让,好歹回我便了。怎胡说到这个所在?羞人答答的。”老嬷道:“老身也把娘子的话,一一说了。他说道,原不希罕钱财,只要娘子允此一事,甘心相让,利物可以分文不取。叫老身就没法回他了,所以只得来与娘子直说。老身也晓得不该说的,却是既要他相让,他有话不敢隐瞒。”妙观道:“嬷嬷,他分明把此话挟制着我,我也不好回得。”嬷嬷道:“若不回他,他对局之时决不容情。娘子也要自家算计。”妙观见说到对局,肚子里又怯将起来;想着说到这话,又有些气不忿。思量道:“叵耐这没廉耻的小弟子孩儿,我且将计就计哄他则个。”对老嬷道:“此话羞人,不好直说。嬷嬷见他,只含糊说道:‘若肯相让,自然感德非浅,必当重报’就是了。”
嬷嬷得了此言,想道:“如此说话,便已是应承的了。我且在里头撮合了他两口,必有好处到我。”千欢万喜,就转身到店中来,把前言回了小道人。小道人少年心性,见说有些口风儿,便一团高兴,皮风骚痒起来道:“虽然如此,传言送语不足为凭,直待当面相见,亲口许下了,方无反悔。”老嬷只得又去与妙观说了。妙观有心求他,无言可辞,只得约他黄昏时候灯前一揖为定。
是晚老嬷领了小道人,径到妙观肆中客坐里坐了。妙观出来相见。拜罢,小道人开口道:“小子云游到此,得见小娘子芳容,十分侥幸。”妙观道:“奴家偶以小艺,擅名国中,不想遇着高手下临。奴家本不敢相敌,争奈众心欲较胜负,不得不在班门弄斧。所有奉求心事。已托店主嬷嬷说过,万望包容则个。”小道人道:“小娘子吩咐,小子岂敢有违?只是小子仰慕小娘子已久,所以在对寓栖迟,不忍舍去。今客馆孤单,若蒙小娘子有见怜之心,对局之时,小子岂敢不揣自逞?定当周全娘子美名。”妙观道:“若得周全,自当报德,决不有负足下。”小道人笑容满面,作揖而谢道:“多感娘子美情,小子谨记不忘。”妙观道:“多蒙相许,一言已定。夜晚之间,不敢亲送。有烦店主嬷嬷伴送过去罢。”叫丫鬟另点个灯,转进房里来了。小道人自同老嬷到了店里,自想适间亲口应承,这是探囊取物,不在话下的了,只等对局后图成好事,不题。
到了第三日,胡大郎早来,两边邀请对局。两人多应允了。各自打扮停当,到相国寺方丈里来。胡大郎同支公子,早把利物摆在上面一张桌儿上。中间一张桌儿,放着一个白铜镶边的湘妃竹棋枰,两个紫檀筒儿,贮着黑白两般云南窑棋子。两张椅,东西对面放着,请两位棋师坐着交手。看的人只在两横长凳上坐。妙观让小道人是客,坐了东首,用着白棋。妙观请小道人先下子,小道人道:“小子有言在前,这一着先要饶天下最高手,决不先下的。直待赢得过这局,小子才占起。”妙观只得拱一拱道:“恕有罪。应该低者先下了。”果然妙观手起一子,小道人随手而应。正是:
花下手闲敲,出楸枰,两下交。争先布摆妆圈套。单敲这着,双关那着,声迟思入风云巧。笑山樵,从交柯烂,谁识这根苗?
右词《黄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