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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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注意到他们当中的一个人,一直伏在大床台的那一端,旁边有两个人正小心侍候他,一个给他打扇,另一个在他背上按摩,把他侍候得皇帝一样,只差没站上几个太监和嫔妃了。这个人一身精瘦,撅着颗小屁股,背上和胳膊有刺青纹身,是梅花或鳄鱼什么的。一只眼混浊不明,还有点斜视,因此两眼放出的目光处于交错状态,一道正面射过来时,另一道朝右上方斜过去了,照管着墙上一个堆放杂物的隔板。我注意到,犯人们笑过以后都把目光投向他,似乎在恭候脸色和指示。

他懒懒地哼出一句:“说话乖巧,鹊子嘴。会唱歌吧?”

我不知道他交错的目光到底是在看哪个方向。

小脑袋立即冲着我大吼:“问你话呢!聋了?”

“是问我么?”

“当然是问你。”

“是问……唱歌?”

“就是!问你能不能唱歌!快说!”

“能,当然能。”

“唱一个听听,唱那个……莫斯科。”

床上又丢来一句懒懒的圣旨。

我还是犯糊涂,不仅没法对接发令者交错的目光,而且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莫斯科,是指《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吧?这是什么意思?枪战片突然切换成烹调节目,夜总会里冷不丁分发儿童课本,一定是视频信号乱套了。但几个犯人不容我检查视频,又冲着我大吼:大哥要你嚎春,你耳朵打蚊子?你娘的敬酒不吃吃罚酒?是不是要我们给你提提精神呵?……有人揪住我的耳朵,朝我屁股踢了一脚,让我把腰伸直一点,把胸挺高一点。他们只差没有塞来一支话筒并且升起大幕。

可这哪是唱歌的时候?哪是唱歌的地方?这里没有舞台也没有伴奏,甚至没有一口干净清爽的空气。这还是在地球上吗?我的母亲我的未婚妻我的朋友们是否知道我在这个鬼地方?这还是在人世上吗?我的母亲我的未婚妻我的朋友们此时正在何处?一天来的逃跑、抓捕以及审讯过去了,录像带快进式地让人眼花缭乱,我突然定格在这昏暗的灯光下,一头扎进这个汗气滚滚的蒸肉堆里,已经身软如泥和心如死灰,哪还有心情走向莫斯科手风琴声声的郊外?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

只有树叶在沙沙响……

我不能不唱,不能不打开僵硬的口腔。眼下就算是要我在粪池里扎猛子,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也只能闭着眼睛捏住鼻子往里扎了。我的音色和腹部共鸣一定镇住了他们,刚唱出两句,斜视眼就眼睛眨巴眨巴,一条缺水的鱼,在歌声的滋润和浇灌之下重新有了活气。他兴冲冲地在床上一跃而起,推开打扇和按摩的小伙计,找出一个笔记本,在本子里翻找着什么。也许是找到了熟悉的地方,兴起的地方,他情不自禁地跟着嚎上一嘴。虽然我紧张得有些气短,声音有时也飘忽,但他并没有什么不满。后来我才知道,相对于我的跑调,他的声音更是完全大撒把,一声嚎上去,又一声嚎下来,再一声嚎上去,一台没有方向盘的坦克,在人口稠密区横冲直闯,一再把我的旋律碾压得粉身碎骨。

“唱!再唱!还有第三段,妈妈的你唱呵——”

他碾得很开心,眉开眼笑地再点一首《亚洲雄风》。等我唱起了头,照例不由分说地上来添乱,每嚎出一拍就重重跺出一脚雄风,发出叭叭的响声。这还不够,他把几个塑料饭瓢翻过来当作架子鼓,筷头在上面敲出鼓点,一扬手,筷头敲错了地方,敲到周边的脑袋上,敲得那些人吐舌头,做鬼脸,也嘿嘿嘿地跟着他发癫,放出一些牛喊马叫。

《妹妹你坐船头》更使他心花怒放,一身皮肉浪荡。他把一条毛巾缠到头上,又用衬衣在衣襟里塞出两个大奶子,在床台上扭腰肢,撅屁股,抛媚眼,抹刘海,再加上一些洗澡搓背或者骑马扬鞭的动作。有个犯人把一只鞋子递给他,他就把鞋子当话筒,拿出大歌星的爱心,与台下听众一一亲切握手,包括把我的手也捏住摇了两下,赢得了满场的大笑和鼓掌——犯人们抓住任何一个机会拍他的马屁。

我没料到监仓里有这种疯狂,但庆幸他们已经忘记了我,入牢时免不了的毒打,看来让我躲过去了。

高高监视窗上传来一声怒吼,“闹什么闹?”

“报告政府,我们……在歌颂祖国和伟大的党。”不知是谁在讨好。

“吃多了是吧?伙食标准太高了吧?”

大家朝窗口看了一眼,突然收声,各自偷偷溜回自己的床位。我还有半支歌在喉管里,也只能吞回去,迅速关机。

谢天谢地。我关机了。一台多功能多碟位的肉质CD总算可以撒尿了。我喉干舌燥,头昏眼花,找到了我的旧棉毯,找到了我的一只鞋和另一只鞋,开始寻找厕所,再寻找今夜的容身之处。我没有料到的是,当我跨过一些头脚交错的人体,蹑手蹑脚来到水池边,哗啦一声,两个纸包砸在我的脚跟前。

回头一看,是小脑袋冲着我一笑。“大学生,强哥赏你一个夜宵!”

哇——周围几个面黄肌瘦的汉子都有狗鼻子,刷的一下坐起来,嫉妒的眼光在那些纸包上生根,口水的吞咽声丝丝入耳。

“对不起,对不起,我今天从早上到现在还没有吃东西……”我看看他们,来不及犹豫,更无心慷慨,两眼一鼓,喉头一滚,两块方便面,还有两支火腿肠,顷刻间就在我嘴里不知去向,连嗝都没有一个。我不相信自己已经吃过了,更无法知道方便面与火腿肠有何区别,只知道眼前的包装袋里确实已经空了。这就是说,我刚才吃过了。

“纸!”一个汉子大喝,指着我的纸袋。

我不知什么意思,把纸袋给他。

他接过纸袋,伸出灵巧的长舌,把纸袋里的面屑和油渍舔得干干净净。

到这时,事情算是完结了,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其他汉子这才怏怏地躺回去。其中有一个大概馋得恨恨不已,装作伸懒腰,把我狠狠踹了一脚。

我痛得好半天没有透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