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天晚上汤米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他都不敢朝布伦金索普太太那个方向多看两眼。晚饭时,桑苏西又出现了三个房客——一对中年夫妇,凯利夫妇;还有一位年轻的母亲,斯普洛特太太,带着她的小女婴从伦敦来,不得不住在利汉普顿,显然已经厌倦了这里的生活。她挨着汤米坐,醋栗色的眼睛时不时地盯着汤米看两眼,用略微嘶哑的声音问道:“你是不是觉得现在很安全了?大家都会回家了,是吗?”
汤米还没来得及回答这些天真的问题,旁边那位挂着成串珠子的太太插嘴道:
“在我看来,有小孩的人就不要随便冒险了。你那可爱的小贝蒂要是有什么事,你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的。你知道,希特勒说了,马上就要对英国实施闪电战了——我想,是一种新式的毒气弹。”
布莱奇利少校生气地打断了她的话:
“很多关于毒气弹的话都是无稽之谈。这些家伙才不会浪费时间去摆弄什么毒气弹,他们用的是烈性炸药和燃烧弹。在西班牙就是这么干的。”
整桌人都争论得津津有味,塔彭丝那尖锐的、傻乎乎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儿子道格拉斯说——”
“道格拉斯,天哪,”汤米心想,“为什么叫道格拉斯呢,我还真想知道。”
结束了这顿寡然无味的粗茶淡饭,大家都回到了休息室。女人们又织起了毛线,而汤米则不得不耐着性子听布莱奇利少校大讲特讲他那在西北战场上冗长乏味的故事。
那个眼睛明亮的金发年轻人走了出去,在门口向大家微微一鞠躬。
布莱奇利少校突然打住话头,戳了戳汤米的肋部,说:
“刚才出去的那家伙是个难民,战争前一个月从德国跑出来的。”
“他是个德国人?”
“是的,不过不是犹太人。他父亲因为批评纳粹而惹上了麻烦,两个哥哥被关进了集中营,而这家伙及时逃了出来。”
这时,凯利先生又拽着汤米唠唠叨叨地说起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叙述者说得身心投入,快到睡觉的时候汤米才得以逃脱。
第二天汤米起了个大早,去前面散步。他轻快地走向码头,然后沿着海滨大道折了回来,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对面走了过来。汤米抬了下帽子。
“早上好,”他愉快地说,“呃——布伦金索普太太,对吗?”
见四下无人,塔彭丝说:
“叫我利文斯通医生。”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塔彭丝?”汤米嘀咕着,“这真是个奇迹——绝对是个奇迹。”
“这才不是什么奇迹——不过是动了动脑子罢了。”
“我想,是你动脑子了?”
“你说对了。你和你那位傲慢的格兰特先生,我希望这能给他一个教训。”
“应该的。”汤米说,“快说吧,塔彭丝,告诉我你怎么做到的,我都好奇死了。”
“很简单。格兰特一说到我们的卡特先生,我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我知道肯定不是什么悲惨的办公室工作,但是他表现出来的态度告诉我,他们不会让我参与这项工作。因此,我就想先发制人。我趁着去拿雪利酒的工夫,去布朗家给莫琳打了个电话,告诉她待会儿给我打电话,到时应该说什么。她按照计划演得很好,尖厉的哇哇大叫声满屋都能听见。我也表演了自己那部分,装出很烦恼、不得不出门赶去看我那位倒霉朋友的样子。我砰的一声关上前门,但人仍留在里面没有出去,然后悄悄溜进卧室,轻轻打开高脚橱后面那扇通向客厅的门。”
“那么你全都听到了?”
“全部。”塔彭丝得意扬扬地说。
汤米嗔怪地说道:
“可你却一点儿也没透露?”
“当然没有。我打算给你们上一课——你和你那个格兰特先生。”
“他不完全是我一个人的格兰特先生,不过,我得说,你确实给他上了一课。”
“如果是卡特先生,就不会对我这么不公平了。”塔彭丝说,“我觉得情报部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了。”
汤米严肃地说:“既然我们又回来了,那它就会恢复以往的光彩。不过,你为什么要叫布伦金索普?”
“为什么不行?”
“听起来很古怪。”
“这是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名字,而且和我的内衣也很搭。”
“此话怎讲,塔彭丝?”
“你这个傻瓜!贝尔斯福德是B字母开头,布伦金索普也是,我的紧身内衣上也绣着B。帕特丽莎·布伦金索普。普露登丝·贝尔斯福德。你为什么用梅多斯这个名字?听上去真蠢。”
“首先,”汤米说,“我的内裤上可没绣着大写的B字。其次,这名字不是我选的,是上头让我用的。梅多斯先生的过去令人尊敬,他的一切我都熟记于心。”
“很好,”塔彭丝说,“你结婚了,还是单身?”
“我是个鳏夫,”汤米体面地说,“妻子十年前在新加坡去世。”
“为什么在新加坡?”
“我们总要死在一个地方呀,新加坡有什么不好?”
“哦,没什么不好,那里也许是个适合去世的地方。我是个寡妇。”
“你丈夫是在哪儿去世的?”
“这重要吗?也许死在疗养院了。我想他大概是死于肝硬化。”
“明白了。这是个让人伤心的话题。那么你的儿子道格拉斯呢?”
“道格拉斯在海军。”
“昨晚我听说了。”
“我还有两个儿子,雷蒙德在空军,小儿子西里尔在地方部队。”
“假如有人不怕麻烦地去调查这些想象出来的布伦金索普兄弟怎么办?”
“他们不姓布伦金索普,因为这是我第二任丈夫的姓。第一任丈夫姓希尔,电话本上姓希尔的人有三大页那么多,查也查不完。”
汤米叹了口气。
“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塔彭丝,总是把事情做过头。两个丈夫,三个儿子,人数太多了。你会在细节问题上弄得自相矛盾的。”
“我才不会呢。我倒是觉得这几个儿子会有用处的。别忘了,我可不是奉命而来,而是个自由人。我来这儿只是为了自己高兴,所以我会好好享受一番的。”
“也许吧,”随后汤米又闷闷不乐地补充道,“整件事就是一场闹剧。”
“为什么这么说?”
“哦,你在桑苏西待的时间比我久,老实说,昨天晚上那群人里你觉得哪个可能是危险的敌方间谍?”
塔彭丝沉思着说:
“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不过,那个年轻人很可疑。”
“卡尔·范·德尼姆。可是警察会审查难民身份的,不是吗?”
“也许吧,可也许他设法蒙骗过去了。要知道,他可是一个有魅力的小伙子。”
“你是说,女孩们会对他吐露实情?会是什么样的女孩呢?将军或者海军上将的女儿不可能会流落到这里吧。也许他是和训练部队的哪个连长一块儿散步来着?”
“别打岔,汤米,我们应该严肃地谈一谈这件事。”
“我就是在认真谈啊。只不过我觉得我们是白忙活。”
塔彭丝板着脸说:
“现在这么说还为时过早。毕竟这件事还没有表现出什么明显的迹象。那佩伦娜太太呢?”
“没错,”汤米若有所思地说,“我承认,这个佩伦娜太太——她确实可疑。”
塔彭丝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
“那我们怎么办?我是说,我们俩怎么合作?”
汤米沉思着说:
“不能让别人看到我们总是在一起。”
“是的。要是别人觉得我们彼此熟悉那可就麻烦了。我们要确定一个态度问题。我想……是的,我想……追求是最好的办法。”
“追求?”
“没错,我追求你。你尽量逃避,但一个男人仅仅有骑士风度是不够的。我有过两个丈夫,现在正在寻找第三个。你来扮演那个被追逐的鳏夫,我会不时地把你堵在某个地方,比如咖啡馆,或者你在前面走路的时候就逮住你。每个人见了都会窃笑,觉得很滑稽。”
“听起来可行。”汤米表示同意。
塔彭丝说:“女追男一向会引出很多笑话,这对我们非常有利。就算别人看到我们在一起,也只会哧哧地偷笑,说:‘瞧瞧那个可怜的老梅多斯。’”
突然,汤米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看,”他说,“往前看。”
在防空洞的一角,一个年轻人正站在那儿和一个女孩说话。他们谈得很专注,完全沉浸在对话之中。
塔彭丝轻声说道:
“卡尔·范·德尼姆。那女孩是谁?”
“不管是谁,她长得很漂亮。”
塔彭丝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盯着女孩那张热情洋溢的褐色脸庞,还有紧身套衫所凸显出来的窈窕曲线。她正在认真地说着什么,带着强调的语气。德尼姆正在聆听。
塔彭丝小声说道:
“我想我们可以在这儿分开了。”
“好的。”汤米表示同意,然后转身朝相反方向走去。
在海滨大道的尽头,他遇上了布莱奇利少校。后者狐疑地盯着他,然后咕哝着:“早上好。”
“早上好。”
“看来你和我一样,是个喜欢早起的人。”布莱奇利说。
汤米说:
“是在东方养成的习惯,当然,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不过我现在还是会早醒。”
“也对,”布莱奇利少校表示赞成,“上帝啊,如今这些年轻人真让人恶心。十点钟,甚至更晚,才起来洗热水澡,然后下楼吃早饭。难怪德国人逼得我们节节败退。那些软弱无力的小崽子,没有耐力。不管怎么说,军队可不像从前了。溺爱,现在他们就是这样。晚上睡觉还要灌热水袋。呸!真让我恶心!”
汤米忧郁地摇摇头,于是布莱奇利少校受到了鼓励,接着说道:
“纪律,这才是我们所需要的。纪律。没有纪律,我们怎么能打胜仗?你知道吗,先生,别人跟我说,有些家伙阅兵的时候还穿着宽松长裤。这样怎么能指望他们打胜仗?长裤!天哪!”
梅多斯先生大胆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今时完全不同于往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