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三）

林友兰出国前夕，父亲林正南提议为儿子林友兰出国留学送行。

林友兰至今记得很清楚，婚礼即将举行时，一辆军用吉普车停在了门口。车上走下两位军官。打听要寻找叫陈慧娟的。站在庭院里的人似乎感到很诧异。一来，因为林家平常几乎不与军界来往：二来，似乎没有人叫陈慧娟。可就在这时，黄秋葵忽然想起什么，急忙喊道，

“七妹，快，有人找你。”

“是找我的？”七妈从厨房走到院子，似乎还不相信。

“您是陈嫂，陈慧娟？”一位高个子的军官问道。

“是的，你们是？”——七妈疑惑说道。

“可找到你了。”；高个子军官急忙走上来，紧紧握着七妈的手。另一位矮胖个子的军官也马上敬礼。

直到此时，人们才明白，原来两位军官是受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的委托，来送还雅萍父亲的遗物和军委会的嘉奖令及抚恤金。接到雅萍父亲郑兴国的遗物，七妈半天说不上一句话来，突然，发生了一幕怎么也想不到的意外情景，七妈倒了下去……

婚礼延迟了两天后，还是在湿漉的薄暮中进行。林友兰要推迟去欧留学的日期，但，郑雅萍坚决不同意。母亲黄玉葵决定让两人即可成婚。一来可以尽快了却七妹的心愿；二来不耽误儿子的前程。因为法国方面的入学通知要到期了。而且内战时期，淞沪地区不安全，轮船票也是托人帮忙买的。况且游轮三个月才有一班。拖期就要三个月以后了。恐怕到时就走不了了。

母亲的同道好友秦牧师主持了婚礼。双方互证婚词时，林友兰看到郑雅萍的眼眶了盈满了泪水。从秦牧师手中接过郑雅萍的手时，泪水已滴落到白色的婚礼服上。男女青年基督教友唱起了赞美诗，父母亲为他们虔诚地祈福祷告……

走出教堂大门的时候，一对白鸽飞向了长空；而夕阳已完全从地平线上褪去。此时，林友兰望了望逐渐聚拢的云彩，自以为似乎对郑雅萍写得两句诗即“鸿飞落霞时，燕归春梁迟”，略有所悟了。因为，他感到郑雅萍的父亲是飞鸿，母亲是娇燕。飞鸿展翅却坠落晚霞，娇燕回归春梁，却已迟暮。这样的解释，雅萍会笑掉大牙的。但无论如何，郑雅萍的父亲和七妈都是英雄。这么多年苦苦期盼的或者说苦苦等待的，终于有了结果了。她无怨无悔为这个大家庭服务，不求任何回报，也从不向大家提起郑兴国的事，默默地自己承担，这岂不是信仰的力量吗？

诚然，郑兴国也很顽强。在送七妈的途中，名叫赵守义的高个子军官说，郑兴国是薛岳兵团74军中校参谋，在武昌保卫战的万家岭战役中，主动请战，率领军机关教导队狙击敌军，多次打退敌军进攻，最后壮烈牺牲，实现报国夙愿。故军委会追认上校军衔，颁发勋章，予以通令嘉奖。同时，林友兰觉得母亲作出让他和郑雅萍立即结婚的决定亦很伟大。婚后第二天，林友兰毅然踏上赴欧留学旅程。而七妈在昏迷三周后，也终于离开人世了。

夏日的骄阳已逼近窗檐。秋茹买菜回来，放下了蓝色帆布遮阳架。

林友兰已经着衣起床，坐在客厅餐桌前。嘴里虽吃着林秋茹端来的早饭，脑子里却想着心事。自从确认老屋要动迁以来，林友兰似乎对房间里的一切，诸如橱柜、桌椅、家具、摆设和墙上挂着的照片、壁画及壁龛上的插花等，油然产生出一种敬畏的亲切感，一件件物品上面似乎游荡着一种精神，寄托着一种希冀，或是四代人的一种传承。半个多月来，他常常做梦，梦见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七妈、还有雨桐的母亲芳姨……，隐隐约约似乎在老屋的某个角落里还有他（她）们的影子。有时，他突然从半夜中醒来，胸口像是压住了一块石头。老屋里有思想内涵、文化内容、时间断片、空间刻痕。似乎无形之中，还残存着四代人一脉相继的负荷希冀，现在全压在他一个人的头上，窒息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的确有些招架不过来了。

林友兰终于吃完了早饭。林秋茹收拾碗筷走后，林友兰拿起早上的《文汇报》刚看了标题，又放下了。他想起了许多年以前，他在法国塞纳湖畔的情景。

林友兰到了欧洲两个月后，才知道七妈过世的消息。一天，他从学校出来，一个人漫无目的从协和广场，走到了塞纳湖畔。望着湖边秀丽的景色，眼前却出现一幕幕七妈和芳姨的音容笑貌：上运动课扭伤了脚，是七妈背着他回到了家；下雨天的时候，七妈尽管身上已淋湿了，但仍站在校门口打着伞，等着他和雅萍；钱包被偷了，是七妈帮他买新的。自行车摔坏了，是七妈找人来帮助修理；她还把历年的积蓄用来救济家乡的亲戚和乡邻，虽是平凡，却很真诚；有点像德蕾莎嬷嬷……

七妈端庄秀美，而母亲同道姊妹姚芳确是外慧内秀。它在精神病医院当过义工，个子虽小，却背过个子男士，洗衣换药、端水端饭，从不怨言；她帮助过避难的教友和贫困的孩子，不求回报；她还去红十字救护站献过血，并没留下名字，直到她去世以后很久，教会的同道前辈才告诉了前来国际礼拜堂做义工的郑雅萍。姚芳的身影也是否有点像德蕾莎嬷嬷？

林友兰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明明是美丽的湖景，却变成了思恋的情景。是自己的精神出了问题？还是出现了幻觉吗？直觉告诉他，他的脑子是清醒的，思维是正常的，那么，一定是尼可老师上基督伦理课，老师讲德蕾莎嬷嬷的事迹感动了他。是自己将七妈、芳姨与德蕾莎嬷嬷联系起来了？

林友兰感到神思恍惚。特别是七妈和姚姨这两个人是在他心目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也是他最亲近的人，可以无话不谈，无事不说的两个人。自己有什么委屈和难受，都可以向他们倾诉、坦诚，不需顾虑。而有什么问题和困难都可以向她们告白，通常都可以得到她们的鼓励和支持，得到她们的帮助。特别是七妈和姚姨走了后，在异国他乡的林友兰更担心郑雅萍和林雨桐。不知她们如何来摆脱心中的痛苦，更好的生活下去。而郑雅萍更痛苦，她完全成了孤儿了。

一个东欧少女前来兜售鸢尾花。听老师说过，鸢尾花是法国的国花，相当于中国的百合花。七妈和姚芳都喜欢百合花。故林友兰毫不犹豫买下了鸢尾花，一瓣一瓣撒进了塞纳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