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 A Little Princess(双语典藏畅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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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钻石矿风波又起

这天下午,一队人中,莎拉第一个走进了这缀满冬青花的教室。敏钦小姐身着她最高贵的丝质礼服,牵着她的手做引导。男仆紧随其后,手捧装着那最后的洋娃娃的盒子,女仆手里又是一个盒子,贝基排在最后,手里也有一个盒子,今天她换了件干净的围裙,头上的小帽也焕然一新。莎拉本不愿以这种方式进门,但敏钦小姐事先在她自己的起居室里已经跟她谈过,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这可是件大事,”她说,“我不想草草给打发了。”

于是,莎拉便煞有介事地被领进教室,很是害羞,进门那一刻,大点儿的女孩儿直盯着她看,彼此用胳膊肘戳戳左邻右舍;小不点儿们则欢呼雀跃,全都坐不住了。

“安静,女士们!”教室里的声音越来越大,敏钦小姐开始维持秩序。“詹姆士,把盒子放在桌上,揭开盖子。艾玛,把你手里的盒子放在椅子上。贝基!”声调急促而严厉。

由于激动,贝基自己也有点儿忘情,在那儿正对欢天喜地满脸期望地扭来扭去的洛蒂微笑。敏钦小姐责备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她差点儿把手里的东西摔到地上,她惊慌失措地致歉,那滑稽模样着实让拉维尼娅和杰西取笑了一番。

“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儿看这些年轻的女士们?”敏钦小姐说,“别忘了自己是干什么的,把你手里的盒子放下!”

言犹在耳,贝基惶恐地听从命令,急忙退到门边。

“你们可以走了。”敏钦小姐向仆人挥挥手宣布道。

贝基敬畏地退到一边,让那些地位稍高一点儿的仆人先走。但还是忍不住满怀期待地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盒子。薄纸包装之间透出蓝色缎带。

“敏钦小姐,要是可以的话,能不能,”莎拉突然间说道,“让贝基也在这儿?”

这是个大胆的举动。敏钦小姐微微一晃,有种费力不讨好的感觉。她扶扶眼镜,不安地盯着她的模范生。

“贝基!”她大声喊道,“我最最亲爱的莎拉。”

莎拉前趋一步。

“我想让她留下是因为她也想看看这些礼物,”她解释道,“你知道,她也是个小姑娘。”

敏钦小姐语气里透着反感。她的目光从一个人飞到另一个人身上。

“亲爱的莎拉,”敏钦小姐说,“贝基只是个厨娘,厨娘——不是小姑娘。”

她的确从未想象过这样看待仆人们。厨娘就是搬煤、生火的机器。

“但贝基就是,”莎拉又说,“我知道她会很高兴的。请让她留下——因为今天是我生日。”

敏钦小姐温文尔雅地答道:

“既然是你的生日,——那她可以留下。瑞贝尔,快谢谢莎拉的好心。”

贝基正在往角落里退,手里不停地揉着围裙的裙边,心里又喜又忧。她走上前来,行个礼,两个小姑娘的眼睛里流露着一种善意的理解,不过她的话却是颠三倒四。

“哦,如果你同意,小姐!太感激了,小姐!我真的想看看那个洋娃娃,小姐,真的。谢谢你,小姐,也谢谢你,夫人,”她转过身,怯生生地给敏钦小姐行个礼——“同意我留下。”

敏钦小姐挥挥手,这回是示意门边的那个角落。

“去,站那儿!”她命令道,“离女士们远一点儿。”

贝基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咧着嘴笑。只要在这欢乐的时刻能留在屋里,而不是回到楼下的厨房,她并不在意站在哪儿。甚至当敏钦小姐清清嗓子讲话时她也没在意。

“女士们,现在我想跟大家说几句话。”她宣布。

“她又要长篇大论了,”一个女孩小声说。“我希望快点儿结束。”

莎拉觉得很不舒服。这是她的聚会,自然又是关于她的演讲。让你站在教室里听一篇关于自己的演讲你也不会舒服。

“大家已经注意到,年轻的女士们,”演讲开始了——演讲都这么回事——“亲爱的莎拉已经十一岁了。”

“亲爱的莎拉!”拉维尼娅窃窃私语。

“你们中间有几个人也已经十一岁了,但莎拉的生日跟其他小女孩儿的生日大不相同。她要再大一些,就将成为一大笔财产的继承人,将这笔财产用在有意义的方面将是她的责任。”

“钻石矿。”杰西窃笑道。

莎拉没有听到,不过当她站在台上,那双灰绿色的眼睛注视着敏钦小姐时,觉得周身越来越烫,而当敏钦小姐谈到钱时,她觉得自己都有点儿恨她,当然了,恨成年人是没有礼貌的。

“当她亲爱的爸爸,克鲁上尉,将她从印度带来,托付到我手上时,”演讲继续进行,“他半开玩笑地说,‘敏钦小姐,可能她会变得很富有。’我的回答是,‘她在这儿所受的教育对她所拥有的财富更是锦上添花,克鲁上尉。’莎拉是我最优秀的学生。她的法语和舞蹈已经成了我们学校实力的证明。她的仪态——促使你们称她莎拉公主——完美无缺。还有今天她举办的生日派对更展现了她的平易近人。我希望你们对她的慷慨心怀感激。为表示你们的赞赏和感激,我希望你们一起大声说:‘谢谢你,莎拉!’”

整间教室里的人都站了起来,就像刚入学时一样,莎拉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早晨。

“谢谢你,莎拉!”一群人大喊,值得一提的是,洛蒂激动地上蹿下跳。这一刻,莎拉看起来有点害羞。她行了个礼——非常优雅。

“谢谢你们,”她说,“参加我的生日会”。

“漂亮极了,真的,莎拉,”敏钦小姐赞美道。

“这正是民众为之鼓掌的真正公主的仪态。拉维尼娅”——严厉地——“你刚才发出的声音简直就是猪叫。如果你嫉妒自己的同学,我也请你能用稍微淑女一点儿的方式。我要走了,你们好好庆贺吧。”

她一出门,施在孩子们身上的魔法立即解除。门一关上,满教室的座位立马空了。小不点儿们连滚带爬地跳了起来,大点儿的女孩儿们也不示弱。大家一齐冲向那些礼品盒。莎拉满脸喜悦地朝其中一个走去。

“这些是书,我就知道。”她说。

小女孩们嘀咕起来,颇有些失望,厄门加德更是吃了一惊。

“你爸爸送书当生日礼物吗?”她好奇地问。“怎么回事,他怎么跟我爸一个德性。别打开了,莎拉。”

“我喜欢书”,莎拉大笑,但她还是转向那个最大的盒子。当她取出这最后的洋娃娃时,孩子们发出快乐的赞美,赞叹她的精致优美,事实上,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后退,屏气凝神地欣赏。

“简直跟洛蒂大小差不多,”有人叫道。

洛蒂拍着巴掌,又跳又笑。

“她的一身衣服像是要去剧院,”拉维尼娅说,“斗篷上居然有貂皮。”

“啊!”厄门加德上前叫道,“她手上有副看戏的眼镜——黄蓝相间的!”

“这是她的小箱子,”莎拉说,“我们打开看看里面都有些什么。”

她坐在地板上,扭动了钥匙。孩子们唧唧喳喳地围在四周,看她一层一层地打开,展示里面的物件。教室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热闹过。箱子里的东西数不胜数:蕾丝衣服,长筒丝袜,手帕,还有一个小珠宝盒,里面是一条项链,还有一顶王冠,看起来好像是用真正的钻石做成的一样,还有一条长长的海豹皮和手笼,还有各式服装,分别供跳舞、散步以及拜访时穿戴,甚至还有帽子、扇子。就连拉维尼娅和杰西也似乎忘记了她们已过了喜欢洋娃娃的年纪,不仅时时发出啧啧的赞叹声,还抓起一些礼物亲眼瞧瞧。

“假使,”莎拉站在桌边说道,将一顶天鹅绒帽子戴在它那面露笑靥、拥有这一切精致物品的主人头上——“假使她会说人类的语言,明白使人仰慕是怎么回事。”

“你总喜欢假设,”拉维尼娅说道,口气高高在上。

“我知道,”莎拉毫不介意地答道。“我喜欢假设。世上最美好的事情就是假设,就像童话故事一样。你要是足够投入,假设的东西也会看起来像真的一样。”

“你要是什么都拥有,当然可以假设得很好,”拉维尼娅又来了一句。“你要是个乞丐,还能整天假设,整天扮这扮那吗?”

听到这话,莎拉不再摆弄洋娃娃的鸵鸟羽毛装饰,陷入了沉思。

“我相信我能,”她说道。“我要是个乞丐,就必须天天假设,整天假扮。不过这肯定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后来,她常常回想起自己刚说完那句话时是多么诡异——就在那一刻——阿米莉亚小姐走了进来。

“莎拉,”她说,“你爸爸的私人律师巴罗先生指名要和敏钦小姐谈谈。茶点都在她客厅里准备好了,你们最好都过去吃东西,她们要在这间教室里谈话。”

茶点在任何时候都是受欢迎的,许多双眼睛已是闪着亮光。阿米莉亚小姐让大家整好队,莎拉带头,由她带着出了教室,留下那个最后的洋娃娃坐在椅子上,周围摆满了华美的衣服,裙子与外套则挂在椅背上,一对对蕾丝衬裙堆在座位上。

贝基不能享用茶点,就大着胆子逗留了一会儿,想再多看几眼这些漂亮的东西——真是胆大包天。

“回去干活,贝基,”阿米莉亚小姐已经发过话了;但她却仍然先是稀罕地拿起一个手笼,而后又拎起一件外套,正当她羡慕地欣赏着这些礼物,敏钦小姐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槛边上,已是惊慌失措,又怕被骂肆意妄为,她情急之下居然钻到了桌子下边,垂下的桌布把她遮得严严实实。

敏钦小姐进了屋,跟着她的是一个尖嘴猴腮、干瘪矮小的男人,那人看起来心神不定的样子。敏钦小姐自己看起来也好像很烦躁,她气急败坏地盯着那干瘦的人。

她耐着性子坐下,挥挥手示意那男的也坐下。

“请坐,巴罗先生。”她说。

巴罗先生却没有马上坐下。他的注意力似乎被那个最后的洋娃娃和周围的小东西所吸引。他扶了扶眼镜,紧张而又不满地盯着它们。那洋娃娃似乎并不介意,笔挺地坐着,对他的眼神报以和善可亲的微笑。

“一百英镑,”巴罗先生言简意赅。

“都是名贵的料子,还是巴黎裁缝的手艺。这个年轻人花钱真够大手大脚的。”

敏钦小姐有点儿被冒犯的感觉。这种话对她最有钱的客户似乎是一种蔑视,实在有些太过分了。

就算是律师也不能信口开河。

“您说什么,巴罗先生?”她生硬地说。“我没听明白。”

“这些生日礼物,”巴罗先生还是用同样不满的语气继续说道,“都给一个十一岁的小孩子!我管这个叫穷奢极欲。”

敏钦小姐身子挺得更加僵硬。

“克鲁上尉是个有钱人,”她说,“单是钻石矿就——”

巴罗先生转身对着她,“钻石矿!”他咆哮了起来。“哪儿有什么钻石矿?从来就没有!”

敏钦小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什么!”她叫道,“你什么意思?”

“至少,”巴罗先生咬牙切齿地答道,“要是从来就没有什么钻石矿会比现在要好得多。”

“没有钻石矿?”敏钦小姐嘴里挤出几个字,一把抓住椅背,那感觉就像美梦破灭了一样。

“从钻石矿里挣钱不容易,往里扔钱却是轻而易举。”巴罗先生说。“一个人要是非常信任自己的好朋友,自己却不懂怎么做生意,那他最好离他那好朋友想让他投资的矿远一点儿。不管是钻石矿、金矿还是别的什么矿。已故的克鲁上尉——”

敏钦小姐大叫一声打断他。

“已故的克鲁上尉!”她大叫。“已故的!你不会来告诉我他已经——”

“他已经死了,女士,”巴罗先生不耐烦而又粗鲁地打断她。“死于丛林热,还有生意上的问题。生意上如果不出问题,丛林热还不至于要命。要没有热病,单单生意上的麻烦也不至如此。总之克鲁上尉已经死了。”

敏钦小姐一屁股坐了下去。巴罗先生刚才的话让她惊得腿软。

“他生意上怎么了?”她接着问道,“出了什么岔子?”

“钻石矿,”巴罗先生答道,“一群好朋友——毁灭”。

敏钦小姐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毁灭!”她又叫了起来。

“每一分钱都砸进去了。这个年轻人过去钱太多了。他那朋友也是异想天开,居然要开钻石矿。不但把自己的钱都扔进去了,还有克鲁上尉的钱。然后又跑了——克鲁上尉得到消息时已经得了热病,打击太大了。他在昏迷中死了,临死还挂念着小女儿——一分钱也没留下。”敏钦小姐这次算是明白了。她的一生中从没受过这样的打击。她那模范生,还有可以炫耀一下的有钱客户,因这一击都烟消云散了。她有一种被凌辱和抢劫的感觉,克鲁上尉、莎拉还有巴罗先生都是罪魁祸首。

“你是想告诉我,”她大叫起来,“他一个子儿都没留下!还有那个莎拉也是一无所有!从今往后就是乞丐了吗?留给我的不是个财产继承人而是个小乞丐?”

巴罗先生是个精明的生意人,觉得应该立刻把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她当然已经沦落成乞丐了,”他答道,“她也当然在你手上了,夫人——因为她在这世上没有别的亲人了。”

敏钦小姐向前急走数步。那样子好像是要开门冲出去,制止客厅里欢欢喜喜吃茶点而此刻却显得刺耳的种种活动。

“荒唐透顶!”她说。“她这会儿正在我的起居室里,穿的是丝绸纱裙和蕾丝衬裙,拿着我的钱办聚会!”

“她是在用你的钱办聚会,夫人,如果她这么做,”巴罗先生平静地说,“巴罗斯吉普沃斯事务所对此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从来没有哪个人的钱赔得这么干净。克鲁上尉死时也没有支付我们最后一笔律师费——数目还不小。”

敏钦小姐转过身来,越发的不顾仪态。事情糟得简直无法想象。

“这种事怎么就发生在我的头上!”她大叫。“我一直对她的偿还能力很肯定,于是给这孩子预付了各种荒唐的费用。那个荒唐的洋娃娃和奢侈的衣服也是我花的钱。她还有个马车,一个小马,一个女仆,自从收到上一张支票后,这些钱都是我垫的。”

很显然,巴罗先生摆脱了自己事务所的干系并陈述完干巴巴的原委之后,并不打算留下继续倾听敏钦小姐的满腹牢骚。他对愤怒的寄宿学校校长并不怎么同情。

“你最好别再预付任何款项了,女士,”她又说道,“除非你想自己给这位小姐送礼物。不过没人会记这份情,她现在可真是一个铜子儿也没有了。”

“可我该做点什么?”敏钦小姐问道,仿佛收拾残局已经完全成了她一个人的责任。“我该怎么办?”

“无能为力,”巴罗先生说道,他折起眼镜放进口袋。“克鲁上尉死了。这孩子成了乞丐。除了你,没人再对她负任何责任。”

“我可不愿意为她负责,我拒绝被人强加责任!”

敏钦小姐怒不可遏。

巴罗先生却转身要走。

“这事跟我也没关系,夫人,”他对此毫无兴趣。“巴罗斯普沃斯事务所没有任何责任。当然,对于所发生的事情我们表示遗憾。”

“你要觉得能把那包袱甩给我,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敏钦小姐大叫。“我也被人蒙了,我会把她扔到大街上!”

要是她没有这么怒火冲天,或许不会说出这么绝情的话。但一想到自己要背上一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孩子的抚养负担时,她就再也忍不住了,更何况这孩子还是一个向来不招她待见的主儿。

巴罗先生若无其事地径直向门走去。

“我要是你可不会那么做,夫人”,他又点评了一句,“让这件与学校有关的不愉快的事情传出去怕是不太好看,一个无亲无故、身无分文的学生被赶出校门。”

他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也很清楚敏钦小姐同他一样,能够明白个中道理。她绝不可能做给自己留下残忍无情、铁石心肠的名声的事。

“你最好把她收留下来,然后再好好利用,”他又补充道,“我相信她是个脑子极好的学生。等她稍稍再大一些,你就会有收获了。”

“我要提前有所收获!”敏钦小姐宣称。

“我相信你会的,夫人。”巴罗先生脸上掠过一丝险恶的笑意。“我确信你会的,早安!”

他弯腰出去,带上了门。必须承认的是,敏钦小姐呆站了片刻。那对怒目从来没有从门上移开。他说的没错。她的模范生已然一文不名,只是个无亲无故、身无分文的小女孩儿了。她预支的钱也已打了水漂,不可能收回来了。

她就在那里受了伤似的站着,气喘吁吁,她的专用房间里却传来一阵欢乐的喧闹声,那里是专为生日宴席准备的。做不了别的,她至少可以让这个停下来。

正要出门之际,门却被阿米莉亚小姐打开了,看到这张异常愤怒的脸,她吓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

“怎么了,姐姐?”她急忙问道。

敏钦小姐回答时,近乎声嘶力竭。

“莎拉·克鲁在哪里?”

阿米莉亚迷惑不已。

“莎拉!”她前言不搭后语。“怎么了,她当然在你屋里,还有其他孩子。”

“她那奢侈的衣柜里,有没有黑衣服?”——语气极尽讥讽。

“黑的?”阿米莉亚小姐又结巴起来。“黑的?”

“她不是什么颜色的衣服都不缺吗?有没有黑的?”

阿米莉亚小姐的脸变得煞白。

“没,不——有!”他答道。“不过太瘦了,只有那件旧的黑天鹅绒外套,可她已经穿不上了。”

“去,让她把那件荒唐的粉红丝裙脱了,管它肥瘦,换上那件黑的。她穿好衣服的日子到头了!”

阿米莉亚小姐则开始不住地扭着自己那双宽厚的手,并且哭了起来。

“啊,姐姐!”她抽泣着。“啊,姐姐,到底出了什么事?”

敏钦小姐倒是一句废话都不说。

“克鲁上尉死了,”她说,“他死的时候身无分文。那个骄纵、惯坏了的光鲜丫头现在成了我这儿的乞丐。”

阿米莉亚小姐重重地瘫倒在身边的椅子上。

“我在她身上荒唐地花了几百英镑,现在一分都收不回来了。把这荒诞的生日会停下来。去!让她现在就去换衣服!”

“我?”阿米莉亚上气不接下气。“非得我现在去告诉她吗?”

“现在!”言辞十分强硬。“别像个傻子似的瞪着眼睛。去!”

可怜的阿米莉亚小姐已经习惯被称作傻子。她也知道,自己就是个傻子,也只有傻子才会受人支使去做别人不愿做的事。让人走进一屋子欢天喜地的孩子里,再告诉盛筵的主人,她已经成了一个身无分文的小乞丐,现在必须马上上楼换上件小得穿不上的黑外套,这终究是一件很难开口的事情。但是再难也得说啊!很明显,这个时候不是提出疑问的好时机。

于是她拿手绢开始擦眼睛,直到两只都变得相当红了便起身出了教室,一句话也没敢再说。当她姐姐像刚才那样说话、那样看人时,最明智的选择就是乖乖照她的吩咐去做。敏钦小姐在教室里踱着步子。她不住地自言自语,声音很大,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去年,钻石矿的消息刚刚传来的时候,她憧憬过所有美好的前景。有了矿主的帮助,女校的校长也一样能在股市上大赚一笔。可看看现在,非但没有赚得钵满盆,反倒搭上这么多损失。

“真是的,这个莎拉公主!”她自言自语。“一个孩子简直被惯到天上去了。”说这话时,她刚好经过桌子的一角,怒火不可遏止。接着,桌布下传来一阵清楚的抽泣声,她不禁吓了一跳。

“谁?”她恼怒地喊道。清楚的抽泣声再次传来。她弯下腰,一把揭起垂下去的桌布。

“好大的胆子!”她爆发了。“好大的胆子!滚出来!”

可怜的贝基于是爬出来,小帽歪在一边,桌下压抑的哭泣使她的脸儿涨得通红。

“请原谅,是我,夫人。”她辩白道,“我知道我不应该。但我正在看那个洋娃娃,夫人——您进来的时候我吓坏了,就躲到桌子下边去了。”

“就是说,你一直在这儿偷听。”敏钦小姐说。

“没有,夫人,”贝基边行礼边争辩。“没偷听,我想着趁你们不注意的时候溜出去,但却没有机会,所以不得不待在这儿。不过我没有偷听。夫人——一点儿也没偷听。只是不得已听见了。”

突然,在这位威严的女士面前,贝基像是忘却了一切惧怕一样,她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行行好,夫人,”她乞求道,“我知道您会给我警告,但我真的为可怜的莎拉难过——我好难过。”

“滚出去!”敏钦小姐下了命令。

贝基又行了一遍礼,泪水却径自像开闸的河水一样流过双颊。

“是,夫人,我就走,”她颤抖着说道,“但是,啊,我只想问您一句话:莎拉小姐——一直都那么有钱,一直从头到脚都有人伺候,现在她成了女仆,可——可怎么办,夫人?要是,要是可以的话,您能允许我每天洗完锅碗后伺候她吗?我会干得很快的——她现在既然没钱了,您就让我伺候她吧,啊,”贝基又大哭起来,“可怜的小莎拉小姐,夫人——她可是被人称作公主的啊!”

然而,这番话却使敏钦小姐更加愤怒。小小的一个厨娘竟然敢站在那小孩儿的一边替她说话,简直让人无法忍受——现在,她更觉得她对那个莎拉没有一丁点儿的好感。她气得直跺脚。

“不行——绝对不行,”她说,“她得自己管自己,还得伺候其他人。马上出去,否则你就不用干了。”

贝基用围裙裹起脸,仓皇跑了出去。她一直跑出了屋,跑下了台阶,进了厨房,坐在瓶瓶罐罐中间,心碎地哭了。

“这怎么跟故事里的一模一样,”贝基哭着说道。

“那可怜的公主被赶到了外面的世界里。”

几个小时以后,莎拉被叫去见敏钦小姐。她发现敏钦小姐露出一副前所未有的沉静与威严。

那一刻,对莎拉而言,似乎这生日庆典像是一场梦境,抑或是多年以前回忆里的一幕,发生在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小姑娘身上。

欢庆的气氛早已烟消云散;冬青花从教室墙上撕了下来,桌椅都摆了回去。敏钦小姐的起居室已经被布置得跟原来一模一样——丝毫也看不出一点庆贺的迹象,敏钦小姐自己也已换上平常的装束。学生们被要求脱下礼服,她们也照做了。而后大家又回到教室扎成一堆窃窃私语,讨论得非常热烈。

“让莎拉进屋里来一下。”敏钦小姐向她妹妹吩咐道。“跟她说清楚,我不想听到任何哭闹或是让我不舒服的情况发生。”

“姐姐,”阿米莉亚却答道,“她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孩子。她居然一点儿也没有闹。你记得吧,克鲁上尉回印度时她也一样没哭没闹。我告诉她这事的时候,她就那么直直地站着,看着我,一点儿声都没出。那眼睛越睁越大,脸也越来越苍白。我说完以后,她又在那儿愣了几秒,脸开始颤抖,然后一转身跑出了屋子,上了楼。几个别的孩子都哭了,可她好像没听见似的,除了我刚刚说的,什么都不知道一样。连句答话也没有,让我觉得很奇怪,跟任何一个人说一些突然或很奇怪的事情时,不管是什么,你总会期待她说些什么。”

除了莎拉,没人知道她跑上楼把自己锁进屋里都做了些什么。事实上,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只记得不停地走来走去,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我爸爸死了,我爸爸死了!”那声音好像不是自己的。

一次,她在艾米丽面前停下,艾米丽坐在椅子上看着她,莎拉失声大喊,“艾米丽!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爸爸死了!他死在了印度,几千几万里远的地方。”

当她应召走进敏钦小姐的起居室时,脸色煞白,眼睛上多了青黑的眼圈,嘴唇紧闭,仿佛丝毫也不愿提及她所遭受和正在遭受的痛苦。现在的她一点儿也不像那个当初的粉红蝴蝶,在装点精美的教室里从一个珍贵礼物飞向另一个。现在的她成了一个孤孤单单、又丑又怪的小人物了。

没有玛丽艾特的帮助,她自己已经把那件很久不穿的黑色天鹅绒外套穿在了身上。这衣服又小又紧,显得她那两条从短裙下露出的腿又细又长。没有找到黑色的丝带,她那头浓密乌黑的短发松散地垂在脸上,衬得她的脸色更加苍白。她一只胳膊紧紧地搂着艾米丽,洋娃娃却不知道被什么黑色的东西裹着。

“放下洋娃娃,”敏钦小姐说。“你把它带到这儿来算是怎么回事?”

“不行,”莎拉说道。“我不会把她放下,她是我唯一拥有的东西了。我爸爸给我的。”

她总是让敏钦小姐隐隐地觉得不舒服,即便到了现在也是如此。说这话时,莎拉的语气与其说是粗鲁倒不如说是冷静坚强,连敏钦小姐也觉得不知所措——或许她也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件残忍、不人道的事。

“你以后也没时间玩洋娃娃了,”她说。“你必须工作,提升自己,做一个有用的人。”

莎拉那双奇怪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个字都没说。

“从今天开始,一切都不同了。”敏钦小姐继续说道,“我想阿米莉亚小姐都跟你说过了吧。”

“说过了,”莎拉答道。“我爸爸去世了,一分钱也没留下,我现在很穷。”

“你现在是个乞丐,”敏钦小姐说道,想起这个词的意义她就不禁怒火中烧。“现在看来你没有任何亲戚,也没有家,更没有人照顾你。”

这张单薄、苍白的小脸抽搐了一下,但莎拉什么也没有说。

“你瞪谁呢?”敏钦小姐突然发难,语气很尖锐,“你蠢到连话都听不懂了吗?我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你没有亲人了,没有人会为你做任何事情,除了我出于慈善留你在这儿。”

“我明白,”莎拉答道,声音很低,仿佛将要出口的什么东西又咽下去了。“我明白。”

“那个洋娃娃,”敏钦小姐又叫道,指着椅子上的精致小礼物——“那个荒诞的洋娃娃,还有那些荒诞、奢侈的玩意儿,都是我花的钱!”

莎拉把头转向那椅子。

“最后的洋娃娃,”她说道,“最后的洋娃娃。”她那凄惨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奇怪。

“最后的洋娃娃,对!”敏钦小姐说,“不过她是我的,不是你的。现在,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了。”

“那请把它从我这儿拿走,”莎拉说道,“我不要了。”

她要是哭出声来,或者抽泣一下,或者表现出一点儿害怕的意思,敏钦小姐可能还会多点耐心。她是一个控制欲和权力欲极强的女人,看着莎拉那张苍白却坚定的小脸,听着她自豪的小嗓子,她很是有一种被蔑视的感觉。

“别给我装高贵,”她说,“装那玩意儿的日子过去了,你不再是公主了。你的车马也没有了——女仆也没了。你将穿上最旧、最普通的衣服——那些华丽衣服跟你现在的地位不格调了。你就跟贝基一样——要谋生就得干活。”

让人意外的是,这孩子眼里忽然闪过一道光——些许的解脱。

“我可以工作吗?”她问道。“要是我能工作,那就没什么关系。我能干点什么?”

“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这就是答案。“你是个聪明的小孩儿,学东西快。你要是好好干活儿,我就让你留在这儿。你的法语不错,可以帮帮小点儿的孩子。”

“可以吗?”莎拉问道。“啊,请让我教她们法语吧,每个单词我都知道。我喜欢她们,她们也喜欢我。”

“别疯疯癫癫地说人喜欢你,”敏钦小姐训诫道,“除了教法语你还得干别的。你得在厨房和教室里随时听候差遣。要是惹我不高兴,马上送你走,记住了?去吧!”

莎拉又站了片刻,怔怔地看着敏钦。她幼小的心灵里正在沉思一些深沉、奇怪的东西。但她随即转身,打算出门。

“站住,”敏钦大喝一声,“难道你不打算说声谢谢吗?”

莎拉顿了顿,所思所想的那些深沉、奇怪的思想这一刻都在她脑海里翻腾激荡。

“为什么?”莎拉发问。

“为我对你的好心,”敏钦回答,“为我善心收留你。”

莎拉朝她走了两三步。她那单薄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接着又以一种儿童所少有的激烈语气说:

“你的心肠并不好,”她说,“你心肠不好,这里也不像家。”在敏钦小姐还没能制止她或做任何其他事情之前,莎拉便转身冲了出去,只留下她无情的愤怒。

莎拉慢慢上了楼,喘着粗气,手中的艾米丽搂得更紧了。

“真希望她能开口说话,”她自言自语。“她要能说话该多好,她要能说话该多好!”

她本想回自己的房间,躺在那张虎皮上,双颊蹭蹭大老虎的脑袋,眼望着熊熊炉火想啊想啊想。然而,正走到门口时,阿米莉亚小姐从里面出来,并且随手关上了门,径直站在前面,脸上一副又紧张又尴尬的表情。实际的情形是,她对自己被迫做的事情私下里也觉得羞愧。

“你——你不能进去了,”她说。

“不能进去?”莎拉一怔,退了一步。

“现在已经不是你的房间了,”阿米莉亚小姐解释道,满脸通红。

一下子,莎拉就明白了。她意识到,这就是敏钦小姐所谓的不同的开始。

“那我住哪儿?”她问道,竭尽全力不使自己的声音颤抖。

“你到阁楼上去跟贝基住隔壁。”

莎拉知道那个地方。贝基跟她说过。她转过身,上了两级台阶,最后一级很窄,布满了旧地毯屑。她觉得自己好像正在离开那个其他孩子生活的世界,而自己似乎已经跟她们不同了。这个穿着又小又旧外套的孩子一步步地爬向顶楼,仿佛一个另类。

她爬到了阁楼,打开门,心里沉闷地跳了一下。然后关上门,站在门后面四下打量了一番。

果不其然,这真是另一个世界。屋顶是斜的,屋子原本用白灰刷过,现在又黑又脏,好几处还开了口子。屋里有只生锈的炉子、一张陈旧的铁床架,硬硬的床板上铺着褪了色的布。几件破烂不堪、放在楼下实在碍眼的旧家具堆在这里。天窗里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方长方形的灰暗天空,窗下是一张红色的脚墩,歪歪斜斜的。莎拉走过去坐下,她很少哭,现在也没哭。她把艾米丽放在膝上,用脸贴着她,双臂搂着她,就那么坐着。黑色的小脑袋靠着那块黑色的布,什么也没说,一点儿声音都没出。

她就这么静静地坐着。这时门被谁敲了一下——声音如此低沉、谦卑,起初她都没听到,直到门被谨慎地轻轻推开,一张泪眼朦胧的可怜小脸探进来张望时,她才如梦初醒。是贝基来了,她偷偷哭了几个小时了,一直拿围裙擦眼睛,以至看上去都有点怪怪的了。

“小姐,”她低声说道,“我能——你允许我——进来吗?”

莎拉抬起头,看着她。强挤出一丝笑意,这对她很艰难。突然间——看到贝基,泪眼中透出的悲伤——她的脸上恢复了孩子的表情,不再是与她年纪不太相称的老成稳重了。她伸出双臂,抽咽了起来。

“啊,贝基!”她说。“我跟你说过我们都是一样的——都是两个小女孩儿——只不过是两个小女孩儿。你看,多真切啊。一模一样,我也不再是个公主了。”

贝基冲过去,抓着她的手,送进自己的怀里,在她身边跪下哭了起来,泪水里满是关爱与痛苦。

“不,小姐,你是,”她泣不成声地说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不管是什么——你都是公主——这点什么都改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