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点金术(2)

在这段时间里，除了弥达斯无法看到的在天边泛出的一道鱼肚白之外，四处还只是一片黎明前的幽暗。他心情极为沮丧地躺着，为希望的破灭而感到遗憾，并越来越伤心，越来越伤心，直到最早的一缕阳光射进窗子，为他头上的天花板涂上一抹金色。在弥达斯看来，这一缕明亮的金色阳光似乎以一种非常奇特的方式被反射到白色床罩上。更近些一看，令他无比惊喜的是，他发现亚麻布床罩已经变成了像是用最纯净最明亮的金子织成的东西！点金术随着第一缕阳光来到他身上啦！

弥达斯高兴得就像发了疯似的。他一跃而起，在房间里到处奔跑，伸手去抓他所经过的每一样东西。他抓住一根床柱，床柱立时变成了一根开有凹槽的金柱。为了对他正在表演的奇迹看得更清楚些，他拉开一道窗帘，流苏在他手里变得沉甸甸的——一摞金子。他从桌子上拿起一本书。在他刚触到书时，那本书还是我们经常看到的那种豪华封面烫金边的书，可是，在他的手指翻动书页时，你瞧！它变成了一刀薄金片，书中所含的一切智慧都不复可辨。他匆匆穿上衣服，大喜若狂地看到自己穿的是一套灿烂辉煌的金布衣服，那衣服仍然保持着弹性而且柔软，虽然他穿着觉得有点重。他抽出小玛丽金给他缀边的手帕。手帕同样也成了金子，爱的孩子在手帕四周所缝的那一圈齐齐崭崭的漂亮针脚还在，是金线的！

不知什么原因，这最后一变并没有使弥达斯国王觉得很高兴。他宁可让小女儿的手工活儿完全保持原样，就像她爬上他的膝头将它放在他手里时那样。

但是，为了一桩小事而烦恼是犯不着的。为了可以更清晰地看到他将要干的那些事儿，弥达斯现在从衣袋里取出眼镜戴到鼻子上。在那时候，给普通人戴的眼镜还没有发明出来，但是国王戴的眼镜已经有了，要不然，弥达斯怎么会有眼镜呢？然而，令他大为困惑的是，这么好的一副眼镜，他戴上后根本看不见东西。可这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啊，因为，他把眼镜取下来一看，那透明的水晶已经变成黄金片了，作为眼镜，那当然毫无价值可言了，尽管作为金子是宝贵的。弥达斯心头一震，尽管如此阔绰，他却永远不能再拥有一副可以用来看东西的眼镜了，这实在太不方便了。

“不过，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非常富于哲理地对自己说，“大利必伴有小弊，我们可不能指望十全十美。为点金之术牺牲一副眼镜，值得，至少我还有自己的视力嘛。我自己的眼睛将用来看普通的东西，小玛丽金很快就要长大了，她会念书给我听的。”

弥达斯国王被自己的好运搞得喜不自胜，以致皇宫也好像变得太小，容不下他了。因此他往楼下走去，他微笑着看到，在他往下走时，被他的手摸过的楼梯扶手变成了一根亮灿灿的金条。他提起门闩（只在片刻前门闩还是黄铜，可当他的手指放下它时却已成为金子做的了），走进花园。他在花园里看到大量美丽的玫瑰，或盛开、或含苞欲放、或只是可爱的蓓蕾。晨风中玫瑰的芳香沁人心脾。满目艳红的玫瑰是世界上最赏心悦目的景色之一。这些玫瑰显得多么优美、多么端庄、多么温柔恬静呵。

但是，按照弥达斯的思维方式，他认为自己懂得一种使它们变得比原来的玫瑰更加珍贵的方法。所以他不遗余力地从一个花丛走到另一个花丛，全然不知疲倦地施行他的点金魔法，直至每一朵花、每一个蓓蕾，甚至在有些花蕊之中的小虫子都变成了金子。到这件工作大功告成时，弥达斯国王被请去用早餐。清晨的空气使他胃口大开，他急匆匆地回宫了。

在弥达斯那个时代，一位国王早餐通常吃些什么，我实在一无所知，现在也没法停下来去考证。可是，就我信以为然的判断，在这个特定的早晨，早餐吃的是热蛋糕、几条味道鲜美的小红点鲑鱼、烤土豆、新鲜煮鸡蛋，以及给弥达斯国王自己喝的咖啡，还有一碗给他女儿玛丽金吃的牛奶泡面包。总之，这是一顿配得上放在任何一位国王面前的早餐，不管他吃了还是没吃，弥达斯国王不可能享用更加讲究的早餐了。

小玛丽金还没露面。为了可以开始用早餐，国王命人去叫她，他自己坐在桌边等孩子的到来。为弥达斯说句公平话，他确实非常爱自己的女儿，今天早上由于交了好运，爱她之心就更切了。不一会儿，他听到她一路伤心地哭泣着沿着过道走来。她的哭声使他大吃一惊，因为玛丽金是那些你们会在夏日里见到的最欢快的小人儿之一，一年十二个月里几乎不流一丁点儿眼泪。当听见她的啜泣时，弥达斯决定用一个惊喜来使小玛丽金心情愉快起来，于是，他倾身越过桌子，触碰了一下女儿的碗（那是只瓷碗，四周遍布漂亮的人物画），将它变成了闪闪发光的金碗。

这时，玛丽金缓慢而又伤心地开了门，出现在门口，她用围裙擦着眼睛，仍然伤心欲碎似的啜泣着。

“怎么啦，我的小公主！”弥达斯大声说，“请告诉我出了什么事？这可是个明朗欢快的早晨啊。”

玛丽金没有将围裙从眼睛上挪开，她伸出一只手，手里拿着一朵弥达斯刚才所变的玫瑰。

“美极啦！”她父大声赞道，“这朵灿烂辉煌的金玫瑰怎么倒把你给惹哭了？”

“呵，爱的父！”孩子边啜泣边回答道，“它不美，它是世界上最难看的花！我一穿好衣服就跑到花园里去为您摘玫瑰，因为我知道您喜欢玫瑰，更喜欢您的女儿手采摘的玫瑰。可是，呵，天哪，天哪！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天大的不幸哪！所有美丽的玫瑰，芳香扑鼻、艳红可爱的玫瑰全都枯萎坏死啦！它们变得蜡黄蜡黄的，您看这一朵，再也没有香味啦！那些玫瑰究竟出了什么事？”

“瞧你，我爱的小姑娘，请别为这事哭啦！”弥达斯说，他羞于承认是他手造成了这个使她大伤其心的变化，“坐下来吃牛奶泡面包吧！你会看到，用一朵那样的将保持几百年的金玫瑰，去换一朵不到一天时间就枯萎的普通玫瑰，那可容易极了。”

“我不喜欢像这样的玫瑰！”玛丽金大声说，并轻蔑地将手里的花掷掉，“它不香，硬邦邦的花瓣戳得我鼻子疼！”

玛丽金在桌边坐了下来，但是她满心为那些枯萎的玫瑰悲伤，因此瓷碗所发生的神奇变化她连看都没有看到。也许这样反而倒好，因为玛丽金以前是常常以看画在碗壁四周那些古怪人物、奇异的树木和房子为赏心乐事的，这些装饰画现在已经完全消失在那种金属的黄灿灿的色泽之中了。

这时候，弥达斯倒了一杯咖啡，当然，那只他拿起来时不管是用什么制成的咖啡壶，到他将其放下时已成了金子。他心想，早餐使用金器皿，这对他这个具有简朴习惯的国王而言，未免太过奢华了，而且他开始感到犯难：要把越来越多的金子安全保存起来绝非易事，在餐具柜和厨房里放金碗、金咖啡壶之类的贵重物品显然不合适。

心里这么想着，他舀起一匙咖啡，放到唇边啜饮，他惊愕地发现，就在他的嘴唇和咖啡接触的刹那，咖啡变成了熔化的金子，紧接着便结成了一块。

“啊！”弥达斯喊叫起来，颇有点大惊失色。

“怎么啦，父？”小玛丽金凝视着他问，她眼睛里还含着泪。

“没什么，孩子，没什么，”弥达斯说，“喝牛奶吧，别让它凉了。”

他叉取自己盘子里一条鲜美的小花点鲑鱼，抱着做个试验的想法，用手碰了一下鱼尾巴。使他恐惧的是，一条煎得非常好的花点鲑鱼立即变成了一条金鱼。那可不是人们常养在圆玻璃缸里，放在门廊里做摆饰的那种金鱼。不，那是一条真正的金属鱼，看上去就像是由世界上技艺最高超的金匠非常巧妙地制作而成的。它细小的骨头现在是金丝，它的鳍与尾巴是薄金片，上面还留有叉子印，样子惟妙惟肖，是一条纤毫毕现的顶刮刮的金属煎鱼。你们可能会想，这是一件漂亮的工艺品，可弥达斯国王此刻宁可自己盘子里盛的是一条真鱼，而不是这条精致的仿制鱼。

“我真不知道，”他心想，“我怎么才能吃上早餐？”

他拿起一块热腾腾的蛋糕，可刚把它掰开，蛋糕就呈现出玉米面的颜色，尽管在片刻前，它还是最白的麦面之色。这简直是残酷地禁他的食呀！说实话，若那块蛋糕果真是块热玉米面饼，弥达斯倒会觉得如获至宝的，可现在那硬邦邦沉甸甸的东西给他的感觉太痛苦了，他连那块东西是金子都无心去想了。他几乎在绝望之中拿起一个煮蛋，蛋立马就发生了与花点鲑鱼和蛋糕同样的变化。那个蛋确实会被误认为是故事书里那只著名的鹅老是在孵的那些金蛋中的一个呢，可是，干过那种傻事的惟一的鹅是弥达斯国王。

“嗯，这可如何是好！”他想，身体往椅背上一靠，并十分嫉妒地看着小玛丽金。她此时正有滋有味地吃着牛奶泡面包。

“一顿这么奢侈的早餐放在我面前，可我一样东西都不能吃！”

他希望靠很快地将食物吞下去，来避免他现在感觉到的极大不便的事情发生。弥达斯接着便一把抓起一个烫土豆，试图把它塞进嘴里赶快咽下去。可是他那点金之术太灵了。他发觉自己满口含着的并不是糯软的土豆，而是坚硬的金属，烫得他的舌头如燃烧一般。他大声吼叫着从桌子边蹦跳起来，他又痛又怕，在房间里捶胸顿足到处跳腾。

“父，爱的父，”小玛丽金叫道，她是个非常深情的孩子，“您怎么啦？烫了嘴吗？”

“呵，爱的孩子，”弥达斯痛苦地发出呻吟，“真不知你可怜的父会遭什么罪哪！”

唉，我爱的小朋友们，说真的，你们一生中几时曾听到过这么可悲的事啊！眼前确确实实摆着一位国王可以享用到的最奢华阔绰的早餐，而它那非同寻常的奢华阔绰却又使它变得毫无用处。面对干面包片和水杯坐下来的最贫穷的劳动者，也远远比精美的食物真正与等重的金子同值的弥达斯国王过得好。该怎么办呢？早餐时，弥达斯已经饥不堪言。中餐时的饥饿难道会减轻些吗？到晚餐时他准会饿得发疯的，可毫无疑问，晚餐所吃的必定是和眼下放在他面前那些无法消化的食物相同的东西！你想想，这种奢华阔绰的饮食若一直吃下去，他能有多少日子可活呢？

这些想法使聪明的弥达斯国王苦恼万分，他开始怀疑，财富到底是不是世界上一种值得向往，抑或甚至是最值得向往的东西。但这只是一个稍纵即逝的想法。弥达斯对黄色金属的闪光如此着迷，他仍然拒绝为了一顿早餐那样的鸡毛蒜皮之事而放弃点金术。请想像一下，为了一顿吃的要花多大代价！那等于为煎花点鲑鱼、一个蛋、一个土豆、一块热蛋糕和一杯咖啡支付数百万再加数百万的钱哪（永远加不完的那么多数百万）！

“代价太大啦！”弥达斯想。

然而，他饿得实在不行了，他的处境也实在太为难了，所以他又大声呻吟起来，同时他还非常伤心。我们漂亮的小玛丽金再也忍受不住了。她坐着凝视了父一会儿，竭力想用她那孩子的全部智慧，去搞清楚他究竟出了什么事。随后，凭着一股想要安慰他的可爱而又令人伤感的冲动，她从椅子里跳起来，奔向弥达斯，张开双臂深情脉脉地抱住了他的双膝。他俯身吻她。他觉得小女儿的爱要比他用点金术所得到的任何东西珍贵千倍。

“玛丽金，我的宝贝，我的宝贝！”他大声说。

可玛丽金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