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一
“穿过西客站附近一条小胡同,就到了白岩松工作的地方:一座不起眼的四层小楼。楼道昏暗,室内装饰简单,地板踩起来 ‘咯咯’直响。”
这段描述,来自一位潜入这里来访的媒体同行。
是的,这个让他心头也“咯咯”直响的地方,是需要暗号接头的。
它隐藏在羊肠胡同里,没有挂牌,只写着“防火重点单位”,伪装成“停车场”的样子。附近的居民只知道:“老见白岩松来这儿”,电视江湖人却熟知:这就是“南院”——央视新闻评论部的工作驻地。
外人熟知评论部容颜,是网络流传《大史记》、《分家在十月》(评论部昔日年会节目)的前卫,是现任央视副台长孙玉胜《语态——改变中国电视的十年》里描绘的革命阵地。
这个近20年的母体,孕育了《东方时空》、《焦点访谈》、《新闻调查》、《面对面》等铁打栏目,而改版也像细胞分裂一样,不断吞吐新旧栏目:《实话实说》、《社会记录》、《纪事》、《小崔说事》、《360度》、《新闻周刊》、《新闻会客厅》、《新闻1+1》、《24小时》、《新闻纪实》、《环球视线》、《世界周刊》等等,前赴后继……
每听人感叹,“评论部当年就像电视界的延安,曾以强大的号召力云集各路豪杰”时,我就颤颤地庆幸,“南院”是怎样的胸怀,收留了我这误闯误撞的无名小卒,甚至连“入院仪式”都侠骨铮铮。
那个晚秋,大概是星象吉日吧,仿佛倚天剑与屠龙刀汇合,霎时的光芒偶然间投射于我。
甲申猴年,2004年10月26日,申时,长发飘飘的南院“教父”级人物陈虻(时任评论部副主任),会见了揣着简历、底气不足、研二学徒的我。
也许是我那本诉说11年朝拜路的《评论部赋》打动了他(那时评论部成立11年),也许愈是高人愈心地宽厚,陈大师开着白色雅阁,把“实习生”的我运载到了南院,交到了另一尊仙风道骨的长发师傅——《社会记录》掌门制片人李伦手中。
我的南院8年拜师学艺路,就这样歪打正着地开启了。从《社会记录》到《新闻1+1》,从实习生到记者、策划,摸爬滚打到如今。
漫步南院江湖,高人林立。
这天,抬眼便邂逅了白岩松、水均益、敬一丹;那晚,和你一起在你机房熬夜吃西红柿面、说段子的,就是蜚声江湖的某采访达人、纪录片高手。
这里,是英雄会盟地。各路高手,尽可来此小试锋芒。
就像曾经的评论部才子刘春,在一篇微博里描述的:
“年轻人来此,好的是可以跟随一流的电视人,不好的容易被先进者给淹没了。夏骏、王利芬,你们知道吗?那个在摄影组待了一段就离开的沉默的青年,是后来拍了《疯狂的石头》的宁浩;而那个跟着老夏做了一个月策划的腼腆的女孩子,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学者刘瑜”。
如今锋芒毕露的电影导演李玉(作品有《观音山》、《二次曝光》),一身武艺,也源自浸润评论部多年的积淀。这位昔日评论部编导,1996年在《生活空间》时的作品《姐姐》,已是每个南院人的必修课。
那时,红烧带鱼飘香的南院食堂还健在(2008年元宵后因消防需要而寿终),人声鼎沸中,你可以凑近你仰慕的派别掌门人,侧耳倾听其高见,或大方拜教其秘招。
南院学艺,不要奢望仁慈会降低考核的标准,但是倘若你意切切、情痴痴,又心性贤良通透,哪怕你是天资钝感的“郭靖”,也自有“江南六怪”、全真教马钰这样的师傅助你一臂之力,幸运的话,还有“洪七公”传授为你量身定做的“降龙十八掌”。
这八年,于学徒我,清晰如定帧逐格播放。
虽然,内外交困与锣鼓煊赫总是此起彼伏,逼上梁山与绝处逢生也不忘如影随形,但是风雨飘摇时,突然就有侠骨柔情的人挺身而出。
那是柴静曾给最困难时期的我留言:“向后看历史,向前看大势。像野草一样,日晒雨淋,春风吹又生。”
那是白岩松给爱焦虑的我充当“心灵导师”建议:(1)接受自己的缺陷和不完美;(2)手头有100件事,先把一件做好;(3)用时间换空间,不提前预设痛苦。
那是岩松春节那彰显个性的拜年短信:“龙年我们可以换换生活方式。做公认有用的事已太久太多,愿新的一年,拿出时间多做点无用的事。发呆晒太阳听风听自己的内心,喝茶聊闲看云看生命的喜悦,无无用之时光,定无有用之结果。”
这八年,和传奇主播们共事,收获很多风和日丽的景致。
那是跟董倩在新加坡报道APEC时贪吃热带水果的淋漓,与李小萌一起跑两会吃盒饭时的调侃,在《新闻1 +1》直播前跟认真的劳春燕一遍遍核实细节,在《社会记录》替“屡考不过”的阿丘跑腿,一次次报名参加普通话等级考试,还有在评论部年会上,紧张尴尬被冰雪聪明的张泉灵化解。
真幸运,南院遇到那么多精神明亮的人。我所遇到的部门主任、还有收留我的三任栏目制片人,李伦、王立军、吕志佳,他们的善意、包容、言传身教,让我从一个“稚嫩柔弱,不堪一击”的软体动物,学着磨出了硬硬的壳,学着抵御风雨,激流勇进。
他们如同江湖中武功盖世的门派高手,虽各怀秘笈,但志同道合,不辍传授,我这一穷二白的电视“菜鸟”,也被慢慢调教出了些拳脚功夫。
南院人的某种特质,似乎有种魔力,勾魂摄魄。
“我并非因为生存,而是因为热爱来这里的。在南院,所有的灵魂都是相通的。”这是南院人邓蕾在《怀念激情燃烧的岁月》一文中写的,一语中的。
而这种灵魂相通是有传染力的,我做实习生时写下的日记,可以铮铮证明:
“每次到南院,都会深沉凝望它的每个角落,我对自己说,我可以什么都没有,但我可以在南院的机房穿梭,可以在南院的休息室肆无忌惮地睡觉,可以看到那些对我还是神话的人,所以,我愿意以匍匐姿态前进。”
这八年,我被身边那些不重米粮重理想的人感召着,也在工作中汲取人生价值观,考察采访对象的同时反省自我,努力充实对社会图景的认知,追究表象背后的利益链条,参悟江湖的机关与道义。
太多的记忆,每一片,每一段都弥足珍贵,叫我如何在笔下取舍,又怎能描摹其五味杂陈形态之千分之一。
写这两本“姐妹”书册,其一,即为记录灵魂相通的南院人,寄托我的“南院情结”。
《新闻撞武侠》通过评论部20年精华作品梳理,来领略南院高手的风采,《有一种基因叫理想》则透过我的视角,讲述南院的人与事,从名主播到南院的食堂小工,甚至赫赫有名的“猫台”,试图拓宽外界靠近评论部人心灵的通道。
二
《抛弃电视》、《一些地区电视开机率下降》、《电视、再见!》, 2012年,新闻、杂志登出的专题文章标题,看得电视人如坐针毡。
多媒体时代,各类新新媒介怀揣“诱人秘笈”,异军突起,风云际会。“矩形盒子”电视集万千宠爱的日子一去不返。
路,如何冲将?
借用陈虻的话,难道是我们走得太远,忘了为什么出发?
“看完《东方时空》,就像从南方的早市上拎回一条扑腾着的活鱼,一捆绿油油的青菜。”这是1993年《东方时空》开播后不久,有观众的留言。
那是邓小平南方谈话第二年,改革和制度创新四处发力。
“《东方时空》的银屏飓风,席卷大江南北;求实创新的电视理念,震动黄河泰山、长城内外——评论部七君子点起了最亮的灯泡,吹响了最有战斗力的号角,建起了最早的电视特区。”这是某年评论部年会的诗歌。
孙玉胜曾在《十年》里总结,当年评论部改革的根本就是“改变了电视的语态”,尝试一种新的叙述方式,人们从一贯严肃刻板的屏幕上,看到了民间话语的鲜活、幽默,看到了冲突的故事和人物的命运。
2012年,我看到张泉灵的一段文字,犹如醍醐灌顶:“评论部的力量是否释放到了极致,是否可以培养出新的能量,是否给予了正能量足够多的支持,这都是我们需要考虑的。”
到2013年,评论部成立整20年。
“求实、公正、平等、前卫”,这个央视新闻评论部的部训,不仅是一个部门机构的凝聚口号,也是记录中国时代变迁的一种态度。
对于一个国家,20年荏苒,几多破旧立新、价值重估、改革推进?
20年,央视评论部该秉持什么?用什么匹配那八字箴言?
也许我们可以听听主播威尔在美剧《新闻编辑室》的话:“有礼有节,心怀敬意;不再恶言相向、不再流言蜚语,不再窥伺隐私;向愚昧之人宣扬真理”。
似水年华的时代风霜,壮阔幽微,每个人都是见证者。
那是八旬老人齐邦媛的《巨流河》,以个人家族的回忆史,弦歌不弃、细细描摹人的光鲜与屈辱、闪耀与消亡,串联起那波澜壮阔的历史卷章,“在黯黑的浓郁芳香中倾听”。
央视新闻评论部也是中国电视史中的一段“巨流河”,是一处人文景观。
在信息爆炸年代,评论部有很多没有电子版文字和影像下载的经典作品,成了尘封的宝藏,一滑而过。
南院儿,这些年,精湛的电视手艺人,打磨出了那么多有诚意、携带时代基因的电视作品。
我痴心妄想:能否借助我手头的南院节目资源,一同乘着时光隧道机,重温学习南院出品的,那些经典的采访、解说词,开头、结尾,记者串场等,探访新闻匠人们的工具箱和结构图,那是电影《碧海蓝天》里,象征雅克生命养分的海水和海豚。
这本书于我,是类似“愚公移山”的大工程,需要“考古学家”的眼光、学识和技能?
近20年的评论部作品,足以撑起一座丰富的图书馆,作为南院一个最普通的大头兵,我怎样挖掘,才能不折损其精髓,不风化其润泽?
我的选择思路是,以评论部获奖的节目为主体打捞对象(包括中国新闻奖,评论部内部奖等),同时兼顾口碑作品、风格作品、异类作品,还有一些平凡节目中灵气的点睛之笔。
从晚春到初冬,我扎进央视图书馆、节目查询库里,摘选出评论部近20年这数百期节目,分门别类,不仅希望完成信息搬运,更有那么点野心,想努力进行评论部的精神搬运,那是体温和精神内核的搬运。
作为武侠小说和影视的小小爱好者,我还奢望着能借这本书,向我心爱的武侠小说和影视作品致敬。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金庸、古龙等人的武侠作品,不是镜花水月的虚渺,而是人生镜像的高度提炼,蕴涵了各种普世的哲理。
武侠作品中的创作精髓,细细揣摩,那些沉淀智慧的拳脚功夫,有时能给新闻人以“天灵盖”被打开的顿悟。
在汗牛充栋的学院派新闻实务书中,用武侠作品撞撞新闻,剔除那些玄远的理论,混搭进梦幻和侠气,也许味道别具一格。
当然,由于我个人的局限性,难免挂一漏万,对节目的评析会有偏颇之处,有些武功的对照,也会有牵强之嫌,有请各位读者大人,多多海涵。
再者写这两本小书册,也为打捞评论部的丰富矿藏。
三
我家有个大箱子,藏着些宝贝。
评论部某年年会印的卡片、《社会记录》黑板上写我名字的贴牌、《新闻1+1》创办时的那期“空谈”特刊、陈虻追悼会上的小白花,等等。
我不轻易拿出它们看,知道它们在,心里就很慰藉。
2013年3月,我隆重地拿出了它们。
3月31日,愚人节的前一天,对我很特别。
2008年,3月31日,多希望是提前降临的愚人节,可惜不是。那天,悲伤传来,我第一次得知,时任新闻评论部副主任的陈虻,确诊为胃癌。我惆怅着、祈祷着、博客中碎碎诉说着他的好,怎么都成了徒劳?半年后,2008年12月23日凌晨,47岁的他英年早逝。
2012年,3月31日,有点猝不及防。有个小生命,用测纸上的两条红线,宣告在我体内安营扎寨。我庆幸,这天不是愚人节。
生与死常在顷刻间转换,活着是一种偶然,新生命的奇特,在于不断让希望萌芽,让祈愿延伸。
“南院大师”陈虻墓碑上刻着:“如闪电之耀亮,如夏花之绚烂”。作家王开岭说,精神是种不死的能量。它是守恒的,永远栖息在空气中、月光下和后人的行动中。
十月怀胎间,我启笔整理这两本小书册,也为传递在我心头焐热的,评论部,特别是陈虻留下的能量。
夜班回家路上,我常听着小娟的《天空之城》,仰望星空,想如电影《柏林苍穹下》,会出现一个陈虻音貌的天使,指点迷津。陈虻的很多话是解药。面对不解的困惑,想想自己出发时的模样。
我想象自己,是马丁斯科塞斯电影《雨果》里的小男孩,抱着那个神奇机器人,一起寻找电影前辈“梅里爱”,寻找那把心形的钥匙,那是开启新闻理想的密码。那精神徽章,就像鹿身上的梅花,不容玷污。
我曾经的网名叫“阴阳怕懵懂”, 2010年评论部年会,作为先进个人的“被代表”,我站在台上发言。当着众人面(台下还坐着孙玉胜副台长),我感谢南院收留了“蒙昧、懵懂、有梦想”的我。
如今,写这两本书册,也是我一个蒙昧而懵懂的梦想,我知道,你不会笑话。
必须承认,写书时,我诚惶诚恐,害怕我词不达意的文字,会抹杀了南院人的光芒。欣慰的是,不少南院儿同事都献计献策,支持我这“异想天开”的行动,有一个同事鼓励说,“不要怕,你的法宝是真诚”。
最幸运的是,我遇到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的编辑席璟。
2012年的夏天,我挺着大肚子,和有想法有魄力的她,一次次长谈,不少灵感在碰撞中呼啸而出。
席璟,也是“南院人”,曾在小崔的《电影传奇》麾下挥洒青春。从我第一次把初稿递给她,到敲定可以出版,只用了很短的时间。
因为,有种默契,让她可以信任我这个默默无闻的作者。
这种默契,也让她有勇气,说服北大新闻传播学院的常务副院长徐泓,把写陈虻的书交给她出版;还让她有动力,像小崔做《电影传奇》一样,为小剧场的发展做影音出版,纪录了一部当代戏剧的影像史,打捞那些容易沉没的文化。
正如南院作家王开岭所说:“共同的基因,这是生活对我们最大的奖励,也是我们唯一的勋章和密码,凭着它,茫茫人海中,我们会远远地相认。”
让南院人远远相认的,是流淌在血液中,一种叫理想的基因。
做新闻,有太多“千钧一发的呼吸,水滴石穿的呼吸,蒸汽机粗重的呼吸,玻璃切割玻璃的呼吸”,天天和世界对话,却忘了与自己的灵魂对话。
《新闻撞武侠》、《有一种基因叫理想》这两本“姐妹”小书册,也是给自己搭建心灵栖息的角落。
于我,可以消焦灼、蓄元气,远避骨骼与骨骼的撞击,逃离欲望与欲望的火拼,从而思无邪、尘安心。